二

我生下來和蒲墩有緣，蒲墩就是屬于我的大自然，我一次又一次投入蒲墩這個大自然的懷抱。

其實蒲墩本是個坐物，家家都有，它就地取材，在我們那里它用高粱葉編成。當高粱長到一房高時，它的葉子正是編蒲墩的好時候，種高粱的人家就要遣家人到街里招呼鄉親，去擗高粱葉，鄉人聽到喊聲從家中走出來，跟隨吶喊著的主人，鉆入高粱地。

“擗高粱葉了，在南崗二十畝地里?！?/p>

這位招呼鄉親的主人竟然是我，我站在街里一塊上馬石上喊著。

如此說來我沒有死，但我死過。

上馬石本是遠古時期留下的遺物，由此還大有必要介紹一下我們的村子和我家居住的街道。這是一個地處冀中平原的不大的村落，它聯系著和遠古時期有關的不少傳說，上馬石的存在就是一項證明，我腳下這塊上馬石本是東漢皇帝劉秀上馬站立過的石頭，這種半人多高的臺階模樣的石頭在我們的巷里還散落著幾尊。它們無序地散落在街中，像從天而降。

當時劉秀被王莽追趕至此，在我們村中躲過致命的一劫，給我們的村子留下了許多美麗的傳說。后來，劉秀在距我們村子五里的地方登基，證實著這些傳說的存在。我就此問過我爹，那塊石頭是不是劉秀站立過，我爹說是不是的吧，公元一百年間的事，劉秀被追趕至此，但追趕劉秀的并不是王莽，是個叫王郎的人。

我們的小街叫巷，向家巷。因為居住在巷中的十幾戶人家都姓向。

向家巷是個又短又胖的短街，拿人體生理學打比方，好比是人體中的胃，它被兩條像大腸和小腸的前后街包圍。當然這個比方是我后來悟出的，我從父親的醫學書里懂得了一些人的生理構造時，那么巷中的幾塊上馬石就像人體胃中永遠消化不掉的什么吃食。

我站在一塊上馬石上喊：“擗高粱葉了，到南崗二十畝地里。”

南崗二十畝地是我家土地的一部分，它地處高崗，難以澆水，最適合種高粱，高粱耐旱，南崗土地不強，但位置神圣，我們所處的平原平得單調、平得寂寥。偶有一塊高出地面的地方，哪怕是很小的一塊，人們也覺出它的不凡和神圣，都稱為崗。那么我家南崗的高粱地也就格外地受人尊敬。再說它還盛產著編蒲墩的物件——高粱葉。

也許因了我對高粱葉的特有情誼，我很愿意擔任招呼鄉親上南崗的角色，其實平常我并不愛說話——我口吃。

我爹對我說：“去吧，試試，能喊出來不？也是個鍛煉?！?/p>

我娘站在一邊不情愿地望望父親又望望我，她認為這是父親在難為我。

但使他們意外的是我去了，勇敢地去了，當時我或許五歲或許六歲。

如此說來民國二十四年七月二十六日的午夜我沒有死，但我死過。

那一夜母親一而再再而三地把我扔在那個用高粱葉編成的蒲墩上，那一夜我終于又哭死了自己。我娘把我包成一個小包袱，交給我爹，我爹把我托在手上掂掂說，這沒準兒是個人才哩。

我爹崇尚人才，我生下來不僅面對著墻上他的掛鐘，還面對著他的一面書架，書架上不僅有他的《傷寒論》《本草綱目》《皇漢醫學》，還有《資治通鑒》《天演論》《胡適文存》《飲冰室文集》，旁邊一張書桌上還散落著一些詩詞歌賦的讀本和章回小說。

我爹一面說著我死得可惜，還是把我托到后院，到后院去找位長工埋我，他來到后院看看四處無人，就把我放到我家那輛雙輪大車上，然后到長工屋去找長工大祥，大祥正和幾個人打麻將，我爹說：“大祥大祥，停停。給你個活兒，埋老三?！贝笙橹览先褪悄莻€死的我，不慌不忙地說等我打完這一圈吧。我爹說：“記住了?！贝笙檎f：“還能忘了？”

我爹走出院子，一條大黃狗走過來，研究起車上的東西，那只毛腿的大公雞也飛上車研究著。它朝著車下的大黃咕咕叫，研究著眼前的一切。后來它們的研究終于得出結論，因為一頓飯的工夫那個小包袱里又傳出了哭聲。大黃狗懂事，朝著長工屋狂叫，長工大祥知道院里有了故事，推倒眼前的牌局跑出來，托起車上的包袱唏噓著說：“老三，你生是沾了我的光，要不早把你埋了?！闭f完跑到內院把我交給我爹。

我爹接過包袱驚訝地說：“哈，哈。奇跡?！?/p>

大祥說：“生是沾了我的光，我要早出來一步呢……”

我爹托著包袱喊我娘：“生是扔不了，還給你吧。”

我們那里管夭折的孩子叫扔。

我娘在炕上坐著，守著她坐月子時的小米粥，吃著炒芝麻，放下碗把我攏在懷里讓我去叼她的奶。我被擠在兩個又溫暖又飽滿的大奶中間，竟然叼住了奶頭。

我娘說：“活了活了，知道吃奶了?！?/p>

我娘有兩只豐碩的大奶在胸前晃蕩著，那里有吸食不盡的汁液。她用它們已經哺育了幾位男士和女士。本來我不屬于老三，但上面有兩個被扔的哥們，我才遞增至三。

我死叼住我娘的奶頭不放，恐怕再被扔。

我娘說：“叼著吧，沒人再扔你了?！?/p>

我奶奶站在院里廊下問我爹：“活了？”

我爹說：“也不算奇跡，還有九死一生之說呢?！?/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