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大概我喜歡母親體內的溫暖，不喜歡比母體更大的屋子和一個更大更空曠的冷漠的院子和宇宙。
我離開母體后是一個死的我。
我辛子老姑用一把粗劣的銹跡斑斑的剪刀（就是我母親常用來裁衣裳、替鞋樣的那把）把我從母體中剪下來，剪刀上還沾著母親和我共有的血液。她把剪刀向地上哐當一扔，提起我的雙腿，拍打著我的后背和屁股說：“啼呼吧，快啼呼出來吧?！蔽覀兡抢锕芸藿小疤浜簟?，她想以此把我喚醒，讓我睜開眼睛，向著我所不喜歡的世界發聲，但我仍然抿著嘴，閉著氣。我娘還在炕下草鋪上坐著，女人生產不在炕上，要坐在炕下的草鋪上，她一面整理著自己一面對辛子老姑說：“姑姑，算了吧，隨他去吧，這孩子不喜歡咱們，走就走吧。”
辛子老姑把我托起來掂掂分量說：“還不輕哩，沒有六斤也有五斤?！闭f著，發現門后面那個蒲墩，信手把我放在蒲墩上，搓著手說：“哈利路亞，萬有主宰可憐世上人。上帝喜歡他，把他招走吧。這是一個上帝的羔羊，《馬太福音》上寫過，上帝身邊有的是羔羊?！?/p>
辛子老姑是個虔誠的基督徒，喜歡說萬有主宰可憐世上人和天國近了時候到了。
我娘說：“上帝喜歡他就讓他當羔羊去吧。也許天國比咱這土屋土炕強?！?/p>
我赤身露體地躺在蒲墩上，不知我是仰著還是趴著，是伸著腿還是蜷曲著腿。
屋里安靜下來，辛子老姑收拾著地上我娘坐過的干草，把我娘扶上炕。
這是民國二十四年七月二十六日午夜，這時，我家墻上那架掛鐘正打著十一點，鐘聲震蕩著空曠的屋子。
在此我必須先描寫一下這架掛鐘和它的來歷。這是一架德國造的亨德利牌的自鳴鐘，它聯系著我出生的這個家族，聯系著我的祖父，一位被人稱作向大人的民國將軍。這位在北洋新軍中身經百戰的他，由于在一九一一年的漢口奪取龜山的戰役中，及一九一八年的平息荊州叛亂時有功，被陸軍總部授三等嘉禾章、二等文虎章，佩“獅頭刀”[1]并由中央陸軍十三混成旅一位上校團長升為該旅的主官少將旅長，不幸的是，這位向大人在陸軍十三混成旅主官任上時，由于所部在宜昌的嘩變[2]，被陸軍總部取消該部番號，向大人也一度還鄉為北方寓公，當他東山再起時已是新直系首領孫傳芳占領東南五省時由孫任命的淞滬要塞司令。祖父和孫為結拜兄弟。
宜昌兵變時，他雖空手還鄉，但他的一位胞弟卻有所收獲，時在宜昌閑居的他，收獲了十三旅的不少“營底子”。這架掛鐘就是收獲之一，當然在他的收獲中還有不少稀罕，洋戲（留聲機）、話匣子（電話機），還有更大的稀罕，兩個又胖又大的被稱作沙發的坐物。
我奶奶——向大人的原配，親身經歷了那次的兵變，她常帶著永不泯滅的驚恐，敘述那次的經歷，敘述中也照應著十三旅叛兵們的命運。她說：“嚇煞人，嚇煞人?！彼新曈猩財⒄f著叛軍嘩變時在宜昌燒殺搶掠的細節。后來，這些在宜昌參與嘩變的老兵被押解在一列悶罐車里，號稱是將這些北方老兵們送回北方老家，當火車路過湖北孝感時，火車遭到埋伏在車站兩邊駐軍的機槍掃射，四千名北方老兵被射殺在車內無一生還。
我睡在奶奶的炕上，我的枕頭挨著奶奶的枕頭，常聽她一些沒頭沒腦的敘述，從宜昌兵變到孝感遭襲事件，是她的話題之一。
“四千人呢，四千人呢。都是老頭子從北方帶去的老兵，老頭子知道這里的詭計，可誰聽他的？他還自身難保，兩手空空還鄉為民。老三比他精，趁亂還有心思收拾營底子，還稀罕那架德國鐘，我不掛它，恁爹講究，講究時辰?！蹦棠陶f的老三就是祖父的那位胞弟。
我爹講究時辰，我的國文書上寫著：“當當當……時辰鐘敲七響，我便起床，先刷牙，后洗臉，運動過后再吃飯。當當當……時辰鐘敲八響，我上學堂，見到先生行個禮，見到同學問個好。”我爹常常指著墻上這架掛鐘對我說：“時辰鐘，這就是時辰鐘，有出息的文明人，都要按著時辰行事。”
現在我還是一個死的我，躺在門后的蒲墩上，沒有聽到時辰鐘敲出的十一響。
我奶奶在上房卻聽到了響聲，大概也估摸到了我的降世，她從正房的臺階上走下來，推開西廂房的門（我出生的房間），判斷了眼前的形勢，又看到門后的我，朝著我母親略陳微詞地喊：“秀芝（秀芝是我娘的名），怎么說扔就扔，那是你身上的一塊肉，你抱抱他，拍打拍打他?！彼殖磷永瞎谜f，“辛子，還有你，你接生也不是一回兩回了，怎么也忙手忙腳？耶穌怎么教導你的，還不給我撿起來。”
見過世面的我奶奶說話有“派”，對人直呼其名，常常帶著命令式的口氣。
辛子老姑說：“時候不短了，誰知道還能緩過來不，哈利路亞，莫非天國近了，時候到了?！?/p>
辛子老姑還是拾起了我，她把我交給我奶奶，我奶奶托著我來到炕邊，把我推給我娘說：“讓他叼叼奶?！?/p>
我娘訕訕地（我猜）接過我，我竟然又哭了起來。這哭是驚天動地的，憤世嫉俗的，像是控訴像是抱怨，像是發泄。就這樣我從午夜直哭到天亮，直到我又把自己哭死，直到我又被扔到那個蒲墩上。
一晚上我爹都在院里甬路上踱步，他是個文明讀書人，還兼顧醫學，當他再次聽到沒有聲響的我時便走進屋里，問我娘：“又走了？”我娘說：“又走了，這是上帝又把他招走了，辛子姑說的?！蔽业f：“兒科有四六風之說，這還不到四六日呢，走得這么急急忙忙。給我吧?！蔽夷镎盐野梢粋€小包袱，再撕扯個布條把我捆住，把一個死的我托給我爹。
[1] “獅頭刀”由北洋政府頒發：一至三獅刀由校官佩帶，四至六獅刀由將軍佩帶。
[2] 指民國九年（一九二○年）陸軍十三混成旅和某師在宜昌的嘩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