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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大車上的我
  • 鐵揚
  • 2512字
  • 2023-03-14 15:21:18

我爹坐在椅子上沉思著,他要為我起名,墻上那架掛鐘嘀嗒響著,伴著他的思考,我娘在炕上囑咐他說:“我看就叫個羊吧,辛子姑說過《圣經》上有羔羊,這孩子綿綿軟軟地,上帝也不喜歡他,把這只羊又還給咱,就叫個羊吧。”

我爹說:“看來咱倆想到一塊兒了,叫羊已成定局,他是老三就叫個三羊吧,向三羊叫起來也順口。”我娘接過我爹的話茬兒對著我說:“聽見了,三羊,三羊可別再去見上帝了,你是咱家的一只羊。”

這幾天我的靈魂比較安生,對眼前的世界也逐漸熟悉起來,我知道我和我娘所在的位置叫炕,炕上有我們正蓋著的被窩,炕角還有一摞不蓋的被褥,有幾個閑置的枕頭也堆在上面,枕頭上繡著石榴和蓮花,那還是我爹和我娘結婚時備下的。我們那里有個風俗:男枕石榴,女枕蓮。

我奶奶常常把小米稠粥和炒芝麻端給我娘,香氣也一陣陣朝著我撲過來,我娘吃著粥,嚼著芝麻,打趣地問我:“三羊呀,你什么時候才能吃呢,香著呢。”

我奶奶說:“別饞著孩子了,你當他真能懂啊。”我娘笑笑,把我的頭擱在枕頭上,自己吃起來。

炕對面有個條案和方桌,兩把圈椅分擺在兩邊。那架掛鐘就掛在它們的上面,我爹常坐在桌前手捧一本什么書,自言自語念著《傷寒論》:“陽明病,脈遲,雖汗出不惡寒者,其身必重,短氣、腹滿而喘,有潮熱者,此外欲解,可攻里也。”或許還會哼唱著:“云兒飄,星兒耀耀,海早息了風潮。”要不就唱:“早晨太陽里曬漁網,迎面吹過來大海風。”我不知我們生活在平原地帶的人,父親為什么偏偏留戀著大海,莫非他見過海?

我父親見過海,他是個有學問的雜家,在之后的歲月里,我常把父親做分析,他的雜七雜八的學問是哪來的,我始終不得其解,有些學問來自書本,自不必說。那么戲臺上的鑼鼓經呢,他抱我在臺下看戲,對我說:“聽,這鑼鼓點叫水底魚。”當曹操敗于赤壁,伴著鑼鼓點在臺上慌忙“逃竄”時,他說:“聽,這鑼鼓點叫敗鑼。”

父親的學問伴著我成長,他總希望把他的學問灌輸給我,他愿意做我成長的模本,他的主意堅定,加之他性格暴戾,而我對他的希冀總存三心二意,這使得我們父子常有隔膜,如果我按照父親的模式成長,或許我也是一位醫生。我背過《湯頭歌訣》:“四君子湯中和義,參術茯苓甘草比,益以夏陳名六君,祛痰補氣陽虛餌。”“六君子湯參術苓,炙草姜棗半夏陳,脾胃氣虛兼痰濕,益氣健脾化痰靈。”

但我始終沒有成為我父親,首先我不具備他的語言才能,他說話滔滔不絕,而我自幼口吃,走路還帶著里八字,我在他面前總有幾分驚恐,和無盡的自卑感,但父親總不在意我的自卑感,直到我長大一點后,他常逼我回答他出其不意的問題,他把我叫到他跟前冷不丁問我:“‘既昏便息’的‘既’是什么意思?”現在他正叫我讀《朱子治家格言》,我知道“既”就是臨近的意思,但我回答不出,他無奈地看看我。有一次我跟奶奶在城里看了一出叫《捉放曹》的戲,回到家他問我,那位捉住曹操又放了曹操的是誰。我知道他叫陳宮,可我張張嘴說不出陳字。他還是無奈地看著我。我慚愧地站在他面前。每逢這時,我奶奶總是向著我,她高呼著父親的名字說:“文成,別難為孩子了,他心里有數。”我爹叫文成,向文成。我爹無奈地注視著我,研究著我。憑著他那微弱的視力在研究著我。然后無奈地對我說:“去吧,你的《千字文》還沒合上呢。”我正在讀《千字文》,天地玄黃,宇宙洪荒,但我卻不敢離去,直到我奶奶把我拉過來,我猜我爹一定在想,白白沾了上帝的光。上帝的羔羊,一個懦弱的羔羊吧。

父親坐在椅子上為我起名,但他并不知道我的長相,他眼力不強,一只眼完全枯竭失明,另一只眼僅存微弱的視力。我奶奶說那是他兒時在保定府河游泳時,曾被水淹得了傷寒,多日昏迷高燒,燒枯了一只眼睛。我不止一次聽奶奶敘述那段歷史:一九○二年(光緒壬寅年)袁世凱組建北洋新軍,差王世珍來我家鄉招募新軍,祖父報名入伍,當時年輕的祖父尚是一位下級軍官,所部番號為北洋新軍二鎮八標一營右隊官。祖父在保定居官,也就有了父親在保定府河游泳的經歷,帶給他終身的遺憾,但他憑著那一絲絲微弱的視力開發著自己的人生智慧,也成了他教育我的資本。

辛子老姑來了,是她接我來到這個世界的,她也接過我兄弟的出生,接出過左鄰右舍該來到人世的男性和女性。全村男女老少一律稱她為姑姑,她像一尊菩薩。

辛子老姑是我祖父的妹妹,她年輕時嫁出去又歸回故里定居,丈夫是位賭棍酒鬼,他自己酗酒也把他的一只狗培養成酒鬼,后來他和他的狗一起醉死在當街。辛子老姑和他共同生育了兩男四女,丈夫去世后她專心從事著兩件事,篤信基督和接生。

辛子老姑來了,一張紅潤的大臉上掛著永不泯滅的笑容,笑起來雙頰像兩座堆起來的小山,說話時常把一雙厚墩墩的大手舒到你面前,想證明著有了這樣一雙手,才有力量使嬰兒和母體分離。嬰兒和母體分離時是要多一份拉扯的。

我曾目睹過這一悲壯氣象萬千的時刻——嬰兒和母體的分離。當然那是十幾年后的事情。

辛子老姑來了,站在我母親的炕前說:“來,讓我看看俺……”

我娘說:“叫三羊。”

辛子老姑笑著說:“快叫我看看俺三羊。這名字好,應了他的命。沒當成上帝身邊的羔羊,也是咱家的一只綿羊。悲憫的人有福了,他們必得永生,《馬太福音》上寫過。咱三羊有過悲憫,九死一生的。先前基督在伯利恒降生的時候,也并不多么壯實,一個生在馬槽里的孩子,馬槽里連被褥都沒有,也許就一堆甘草,俺三羊被扔在高粱葉子上,比甘草可強,炕上還有被褥。”

我奶奶是辛子老姑的嫂子,她愛半真半假地拿話難為辛子老姑。我奶奶站在辛子老姑身后說:“辛子,是誰為耶穌接的生,瑪利亞生耶穌,也總得有人給瑪利亞接生吧。”

辛子姑漲紅著臉笑著說:“這可把我難住了,山牧仁講道也沒講過。”

山牧仁是瑞典國的傳教士,正在我的家鄉傳教,他還是我父親的朋友,關于這位山牧仁還會有與我有關的故事。

我爹也站在身后說:“生產順利不一定非有人接生不可。古代這種先例也不少,不需人幫助順產在橋下磨道里的孩子多的是,猝不及防的事,生出來已是必然。”

辛子老姑拍拍手說:“文成這句話可救了我,順產容易,自自然然的事,反正一個小兒要出來,怎么也得生出來,哈利路亞。”

辛子老姑俯下身子看我,看我長得不慢,說我手也大腦門也鼓正,長大一定也聰明。

我娘說:“聰明不聰明的吧,別再哭得死去活來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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