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朋友們常問我,早年我的第一志愿是否做一名畫家,我說,不是。我立志要做一名交響樂隊指揮。雖然作為一位出身鄉間的孩子,我接觸交響樂較晚,但一旦接觸后,自己便激動得不能自制。那時我覺得在指揮家的指揮棒下,活躍著的不只是幾件管弦樂器的發聲,那是一個世界,一個人類社會的騷動,是大自然在和諧中的搏斗,在搏斗中的和諧。
朋友們又問我,那么第二志愿呢?我說,做一名作家,第三才是做畫家。
我覺得能把自己內心世界的那些私密的、個別的做無窮盡地、直率地傾吐只有產生于作家手下的文字。而繪畫的功能是有別于此的(有專家稱,藝術的魅力是隱藏著的表現)。后來在大學受“名著選讀課”的鼓動,也促使了我對文字描寫的躍躍欲試。要寫就要寫像狄更斯、托爾斯泰那樣聲勢浩大的大部頭。于是一部長篇“巨著”也開始在腦中醞釀,主人公便是我的祖父,民國時一位從鄉間走出的身著戎裝腰佩獅頭刀的將軍,就是那個“城頭變幻大王旗”(魯迅語)的時代。我還絞盡腦汁為“巨著”擬定下兩個“驚天動地”的書名:《披星戴月》《平民將軍》。兩個“驚天動地”書名的擬定,也曾使自己激動不已。但提筆再寫時,才發現文學不只是一個山呼海嘯的開頭,那是幾十萬或上百萬字的繼續。幾十萬字的繼續是要有在特定的歷史背景下對一個民族生存狀態的認知和表述,其中人物行為和細節尤為重要。如此,當時我的文學夢只是一場文學夢而已。
但祖父的故事伴隨了我多半生,它不斷在我腦中發酵,甚至誘我為它扔下我手中的活兒(繪畫),成年累月去尋找、積累、研究他平生的蛛絲馬跡。從當時的“朝”“野”發行的文字中獲取一星半點;“跟隨”他的從軍行蹤,去做重走考察。從1902 年袁世凱受命編練新軍,祖父的從軍,到1927 年北伐勝利,新軍的敗落。從他早期做下級軍官“隊官”駐地河北遷安,到他最后一任的上海淞路要塞司令駐地吳淞,以及中間任職駐地的武漢、宜昌、荊州、城陵磯、杭州、南昌、上海……一路走著尋找著,就仿佛我已走進那個年代。
一次我從吳淞炮臺廢卻的臺基下撿回一塊祖父建臺時的臺基“夯土”,使我如獲至寶。
近代史的專家學者的幫助,更堅定了我對祖父研究的信心,天津大學的近代史專家來新夏教授曾指導我對那段歷史的研究方法,甚至把某年祖父任職中央陸軍十三混成旅時指揮收復荊州的戰報查找復印給我。
幾年來的尋找研究,祖父的足跡終于越來越清晰,之后的幾年中在做了幾個片段寫作練習之后,才終于有了成書的可能……
原來擺弄文字之路是一條愉快、艱辛、麻煩之路。不是一陣心血來潮之沖動,更不是一次對自己風光的炫耀。
當然,一個活躍于民國時代的舊將軍,沒什么書寫價值。但這位將軍還鄉為民時正是日寇入侵中國之時,當日寇“邀”他出山,并許以高官厚祿,他不僅自己急避日寇的引誘,赴大后方做“寓公”,還將自己的二子一孫送至延安或抗日前線。這時,這位老人才顯出真正的人格魅力。
這本《大車上的我》卻不是寫那位從戎老人的,這是從他那個家族中派生出的另一些故事,我用第一人稱寫一個呱呱墜地的嬰兒和他的童年、少年眼中的世界。僅是老人遺留下的一架自鳴鐘報告了這位嬰兒的降生,然后這個嬰兒從童年到少年是如何生活在大人們那些海闊天空世界里。他的喜怒哀樂在大人們的眼中或許都是“不在話下”,但對一個兒童少年,或許就變成或愛、或恨、或大喜、或大悲。家庭是什么,友誼是什么,戰爭是什么……當日寇的槍口厾著他的后腦,他就要被拋向火海時,那時的他又是何等模樣。一位抗日軍隊的領導人幾小時前還懷著美好的希冀和他一起合唱“建設新中國”的歌,幾小時后這位抗日志士就變成一位烈士。還有那一個個不該讓少年面對的面對,比如“從醫”時他必得猝不及防地去面對一個女人的私處;比如當同性之間那種“莫名其妙”的行為偏偏被他遇見時……
當然,這個“大車上的我”也有過自己的風光,在那場反侵略的戰爭中,他曾是一位被同代人艷羨的兒童領袖,那時的他曾站在自己的隊伍面前說一不二,他還曾站在一隊合唱者的面前指揮領唱“黃河呼嘯,滹沱河水急漲,日本強盜殺到我家鄉。眾家兄弟一起武裝,拿起炸藥背起槍”的抗日歌曲。也就是這位有過風光的他,在一次農村政策變革中瞬間失去了這一切風光,迎接他的是難耐的苦楚和膽怯……
但當一個全新的中國到來時,那個“大車上的我”的難耐、苦楚、膽怯瞬時煙消云散,使他能夠帶著一身輕松投身到那個全新的時代中。
兒童和少年是人生中一段最最美好的時期。美好就在于他經歷的一切都是真實中的迷茫和迷茫中的真實。
人生是需要點真實中的迷茫和迷茫中的真實的。
鐵揚
2022年中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