導言
自1841年美國作家愛倫·坡發表《莫格街兇殺案》以來,推理文學發展至今已有近兩百年的歷史。日本推理文學受歐美文學的影響,以1877年由神田孝平翻譯《楊牙兒之奇獄》為始,經歷了明治、大正、戰后等幾個時代,發展至今已經成為大眾文學中特別受人矚目的文學種類,并在世界范圍不斷擴大其文學影響。本書從探索世界推理文學源流開始,按歷史發展順序,追古撫今,回顧并詳述日本推理文學發展之起源、形成、影響、流變、探索與繁榮的歷程。從明治時代以譯介為主的翻譯文學,到大正時代原創作品的繁榮;從戰前時代“本格”與“變格”的不同創作風格的誕生,到戰后社會派推理小說的崛起,日本推理文學在不同的歷史時期分別展現出不同的創作風格與文學特征。本書力爭還原日本推理文學由古至今的發展全貌。
在這里有必要作個說明。《日本推理文學史》的“推理”二字是在戰后才開始使用的,在此之前一直沿用“偵探小說”的名稱。本書亦以此為依據,直到第十二章方始將“偵探小說”改為“推理小說”。不過,戰前的“偵探小說”發展為戰后的“推理小說”,并不僅僅是簡單的名稱上的變換。其內涵既涉及由“‘本格’還是‘變格’”引發的有關推理文學藝術性的文學爭論,亦極大地拓展了這種文學流派概念的外延。現下,“推理小說”亦被通稱為“懸疑(Mystery)小說”,這種由名稱的變化帶來的文學概念上的拓展,與從“偵探小說”變為“推理小說”,似有異曲同工之妙。
與世界各國的文學發展歷程相同,日本文學在其源遠流長的歷史之中,經歷了時代的變遷、思潮的演變。隨著文學形式、種類的多樣化,其內涵亦展現出各自不同的側重點。日本近代文學史上頻繁出現純文學、通俗文學、大眾文學、私小說、中間小說,以及各種文學流派等似是而非,抽象而又復雜的概念。本書以日本推理文學的發展歷史為主要內容,也提及了偵探小說、推理小說、本格派、變格派、社會派、新本格等文學術語。為了使讀者能更好地理解本書的內容,有必要在導言中對這些文學概念進行大致梳理,并對推理文學的大致發展作簡略的說明。
“純文學”是由明治時代作家北村透谷提出的。北村在其發表于1893年的著名評論文章《何謂與人生相涉》中,對當時另一位文學評論家山路愛山提出的“功利性文學”進行了抨擊,認為文學的重點應置于藝術與審美的形成,這樣的理想文學即為“純文學”。明治時代后期,自然主義文學席卷日本文壇。以1907年發表的田山花袋的小說《棉被》為代表,以作者自身的實際生活經歷為素材的文學作品,即“私小說”,漸成“純文學”的主流。
與“純文學”以藝術與審美為重點的文學性相較,通俗來說更注重娛樂性的文學一般被稱為“大眾文學”或“通俗文學”。戰前的偵探小說、戰后的推理小說,均可納入此類。正如日本的偵探小說從翻譯起步之際,史稱“紅露逍鷗”的明治文學代表作家們均以不同的方式參與了其創作,日本近代文學史上,“純文學”與“大眾文學”并非涇渭分明、勢不兩立。
明治中期,以黑巖淚香之譯作為主的翻譯偵探小說極受坊間歡迎,發展勢頭極為迅猛。同時,小說質量良莠不齊,坊間劣質偵探小說泛濫成災。甚至連硯友社群雄亦難以幸免,也創作發表了質量不佳的偵探小說。以至于包括北村透谷在內的當時的文學評論家們紛紛向偵探小說發難,大紅大紫的偵探小說逐漸成為眾矢之的而走向衰落。
曾經遭受文學界無情抨擊的偵探小說經歷了后淚香時代,在年號由明治轉為大正后又漸次回到了讀者的視線之中。大正時代活躍于純文學文壇的“純文學”大家谷崎潤一郎、芥川龍之介與佐藤春夫亦關注并創作偵探小說。尤其是谷崎潤一郎創作了一系列具有探索、實驗性質的小說。這些作品對江戶川亂步以及其他偵探小說作家產生了巨大影響。因此,谷崎潤一郎亦被稱為日本推理文學的“中興之祖”。
在“大正中興”的推動與促進之下,偵探小說又迎來了新的發展高潮,并逐漸顯露出其旺盛的生命力,進入了戰前的“黃金時代”。1920年文藝雜志《新青年》的創刊是一個極具標志性的事件。《新青年》在自第一代主編森下雨村始至停刊的三十年間,成長為以偵探小說為主的“大眾文學”的主要陣地之一。包括江戶川亂步、橫溝正史、甲賀三郎等在內,《新青年》為大批偵探小說作家提供了展翅騰飛的舞臺。
隨著偵探小說的繁榮,這個時期,因創作的側重點不同,漸次出現了被稱為“本格”與“變格”的文學概念。所謂“本格”偵探小說,即以犯罪手法、偵破手段的設計為主,記述通過縝密的邏輯推斷對犯罪實施偵破的過程,注重專業、科學思維的小說。而以怪奇、神秘、幻想以及由病態、超常等心理因素而產生的獵奇、恐怖等為主要創作內容的作品,被冠以“變格”偵探小說之名。主要創作“本格”偵探小說的作家,如甲賀三郎等被稱為“本格派”。而夢野久作等則被稱為“變格派”。江戶川亂步既有“本格”作品,又擅長創作“變格”作品。應該說,“變格”作品的繁榮是戰前偵探小說界的一道亮麗的風景線。這種創作思想背后獨特的藝術與審美,則與“純文學”有相當強的關聯。
在“本格”與“變格”的名稱確立之前,偵探小說文壇曾出現過“純粹偵探小說”“不那么純粹的偵探小說”(佐藤春夫),“健全派”“不健全派”(平林初之輔)等分類標準。圍繞“本格”與“變格”,偵探小說文壇曾出現過多次規模不一的文學爭論,其實質即為對偵探小說文學性與藝術性內涵的爭論。這種具有積極意義的爭論始終伴隨著日本推理文學的繁榮與壯大,可謂日本推理文學發展至今長盛不衰的動力源之一。
20世紀30年代的偵探文壇既有充滿希望的光明一刻,亦有漸入慘淡的灰暗時刻。小栗蟲太郎、木木高太郎等新興作家的成長為偵探文學的發展帶來了“新的契機”。然而到了30年代末,日本軍國主義嚴厲管制國內出版物、禁錮國民思想,偵探小說被迫不斷縮小創作規模,直至被全面禁止。1945年8月第二次世界大戰結束后,偵探小說在全新的社會環境之下,逐漸舊貌換新顏,才再次迎來了發展的機遇。從此,日本的推理文學步入了嶄新的戰后時代。
如果說黑巖淚香點亮了明治時期日本推理文學的明燈,此后江戶川亂步構筑起大正以及戰前昭和時代推理文學的輝煌的話,那么松本清張無疑是引領戰后五六十年代的推理文學走向新高潮的旗手。松本清張繼榮獲純文學最高獎項“芥川獎”之后,又摘得推理文學的桂冠“偵探作家俱樂部獎”。其代表作《點與線》《零的焦點》《砂器》等取材于具有廣泛社會影響的事件,并揭露了戰后經濟復蘇期的日本社會中種種難以調和的矛盾。小說緊扣時代特征與社會現實,注重邏輯推理、揭露犯罪事實,逐漸形成了“社會派”推理小說的創作特征,“社會派”漸次成為這個時代推理文學的主流。
社會派推理小說發展至70年代中后期,其逐漸偏離推理文學本質的現象引起了包括松本清張本人在內的推理文壇的關注。這個時期,使推理文學回歸推理本身的要求愈發強烈。島田莊司于1980年發表的《占星術殺人事件》成為“本格推理復興”的一部標志性作品。受島田莊司的影響,80年代后以綾辻行人等為代表的“新本格”推理逐步崛起,成為日本推理文學的新主流。“新本格”顧名思義,即重新回歸“本格”創作。而與“新本格”作家幾乎同時成長起來的東野圭吾受到松本清張等社會派推理小說作家的影響,更關注社會問題。在經歷了漫長的等待后,他終于將江戶川亂步獎、日本推理作家協會獎、直木獎齊收囊中,成為當代日本推理文壇具有代表性的作家。
綜上所述,日本推理文學的發展歷程實可謂曲折蜿蜒,坎坷不平。既有過繁榮,亦有過衰敗;既有過輝煌,亦有過黯淡;受過追捧,亦屢遭抨擊;有過共識,亦不乏爭鳴。其文學個性中既有歐美文學的影響,亦與純文學不無關聯。浩如煙海的作品中既有嚴絲合縫而縝密的邏輯推理,亦不乏離奇古怪而詭譎的奇思妙想。既有剖析與反思人類社會陰暗的作品,深刻而凝重,亦有充滿浪漫主義情懷的創作,奇幻而絢爛。
日本推理文學猶如一個熠熠生輝的多面體,每一個面均能向我們展示其絢爛而曼妙的風姿。這種紛繁復雜的多面性正是日本推理文學一路發展而來所形成的豐富且獨特的個性,亦是日本推理文學能夠長盛不衰,歷久彌新的原因所在。
錢曉波
2022年8月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