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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推理文學之濫觴

在追溯日本推理文學的前世今生之前,有必要先來探討一下,作為世界文學的一個重要門類,推理文學是如何發生、發展的。也就是所謂推理文學的起源問題。

在浩如煙海的古代文學中,無論中外,都曾經流傳過諸多帶有初步的邏輯推理、或可稱之為推理雛形的,具有代表性的民間故事,比如《圣經》故事、古希臘神話、被稱為阿拉伯文學瑰寶的《天方夜譚》,以及《伊索寓言》、中國古代公案小說,或是一些膾炙人口的民間傳說、戲曲作品等。在這些古代文學作品中,或多或少會出現一些運用簡潔明了的邏輯推理手法來表現主人公才思敏捷、聰明睿智的情節。這些情節設計與藝術描畫的最終目的,是通過人類共有的智慧之光達到“勸善懲惡”的教化效果。這些短小精悍的故事、神話、傳說、寓言既不以邏輯推理為作品的主線,亦不以“設謎解謎”為作品的宗旨,因此,古代文學中流傳至今的上述作品,并不能稱為真正意義上的推理文學。

這些古代文學雖無法被定義為現代意義上的推理文學,其所運用的邏輯推理手法亦只能算是“入門級”水準,但其整個推理過程與后世真正的推理文學的演繹方法是如出一轍的,因此將上述古代文學作品引為世界推理文學之濫觴似乎亦在情理之中。

來自《圣經》的故事

據傳成書于公元前11世紀至公元前2世紀的《舊約圣經·列王紀上》第三章,講到古代以色列的所羅門王求主耶和華賜予其智慧,耶和華遂托夢將智慧施與所羅門王。為了表現所羅門王具有神的大智慧,《圣經》中記述了這樣一則小故事:

一日,有兩個妓女來,站在所羅門王面前。一個說:“我主啊,我和這婦人同住一個房間,她在房中的時候,我生了一個男孩。我生孩子后第三日,這婦人也生了個孩子。我們是同住的,除了我們兩人之外,房中再沒有別人。夜間,這婦人睡著的時候,壓死了自己的孩子。她半夜起來,趁我睡著,從我旁邊把我的孩子抱去,放在她懷里,將她的死孩子放在我懷里。天要亮的時候,我起來要給我的孩子吃奶,不料,孩子死了。及至天亮,我細細地察看,卻不是我所生的孩子。”然而那婦人說:“不然,活孩子是我的,死孩子是你的。”這婦人也說道:“不然,死孩子是你的,活孩子是我的。”她們在王面前爭論不休,旁人也無從判斷她們言辭的真假。于是,所羅門王就吩咐手下說:“拿刀來。將活孩子劈成兩半,一半給那婦人,一半給這婦人。”活孩子的母親為自己的孩子將要落得如此結局,心如刀割,痛苦不堪,就說:“求我主將活孩子給那婦人吧!萬不可殺他。”而另一個婦人卻說:“這孩子既不歸我,也不歸你,那就把他劈了吧!”至此,所羅門王說:“將活孩子給這婦人,萬不可殺他,這婦人實在是他的母親。”(1)

這則故事作為上古時代的案例,很顯然具備了初步的邏輯推理的特征。

圖1-1 丁托列托《蘇珊娜與長老》

除上述所羅門王于夢中得神明之意,被賦予大智慧,成為一方君主的故事之外,古典文學中還有一些具有初步邏輯推理情節的故事。

《圣經》外典《達尼耶魯傳》中也有一個著名的故事《蘇珊娜》(Susanna)。之所以說《蘇珊娜》“著名”,是因為這個故事作為西方宗教畫一個相當熱門的題材,古往今來,眾多畫家以此創作了多幅名畫。其中聞名遐邇的有:16世紀意大利威尼斯畫派著名畫家丁托列托(Tintoretto)創作于1565年的畫作《蘇珊娜與長老》(Susanna and the Elders)(又稱《蘇珊娜出浴》)、17世紀意大利巴洛克時期女畫家阿特米希婭·津迪勒奇(Artemisia Gentileschi)與意大利畫家圭多·雷尼(Guido Reni)分別在1610年與1620年所畫的《蘇珊娜與長老》(Susanna and the Elders)等,不勝枚舉。另外大家熟悉的荷蘭畫家倫勃朗(Rembrandt Harmenszoon van Rijn)也曾以此故事為題材創作過油畫作品。

《蘇珊娜》的故事是這樣的:

某日,希伯來美婦人蘇珊娜在空無一人的庭院中洗浴,不料卻有兩雙淫邪的賊眼躲在不遠處偷窺。這兩個好色的長老垂涎蘇珊娜已久。蘇珊娜出浴后的歸途之中,兩個長老攔住其去路并恫嚇威脅道:“你還是乖乖地從了我們,如若不然,就告訴你丈夫,你偷偷地與情人幽會。”然而蘇珊娜全然不屈服于這兩個淫邪之徒,斷然拒絕了傷天害理的卑鄙要求。果然不久之后,蘇珊娜因兩個長老的告發而被逮捕。就在無辜的蘇珊娜即將被處死之時,年輕的賢者達尼耶魯站了出來,對兩個長老的指控提出了質疑。為了驗證兩個長老的指控,達尼耶魯分別對他們進行了質詢,讓他們描述蘇珊娜與情人幽會的時間地點等線索。第一個長老指控蘇珊娜是在一棵乳香樹下與情人幽會。而另一個長老則聲稱蘇珊娜的幽會之地是在一棵橡樹底下。顯然,兩個長老的證詞間存在矛盾,他們所作的偽證一目了然,對蘇珊娜的指控完全屬于誣告。最終,蘇珊娜洗脫了冤屈,而兩個卑鄙的長老則受到了應有的懲罰。

這個故事與所羅門王的斷案故事一樣,運用了初步的推理手法,來獲取證詞中的破綻,以求得公正的裁決。

《達尼耶魯傳》中還有一則《貝耳與龍》(Bel and the Dragon)的故事,其中也不乏推理情節。故事梗概如下:

古巴比倫人極為尊崇、信奉名叫“貝耳”的神像。國王也對其恭敬有加,每日前去神殿,拜伏在神像腳下。不僅如此,國王與民眾還對神明顯靈之事深信不疑,因為每次供奉于神座前的大量的小麥粉、羊與葡萄酒等供品都會在一夜間消失得無影無蹤。唯獨賢者達尼耶魯對此事深表懷疑。國王嗔怪達尼耶魯不敬神明、大逆不道。于是,達尼耶魯心生計謀,決意揭露騙局,將真相展示給國王與民眾。達尼耶魯在神殿之中到處撒滿了灰粉,之后靜觀其變。第二天,再去神殿中一瞧,果然,灰粉上布滿了腳印。原來,神殿的祭司們在神座之下挖了一條地道,趁神殿中無人之時,便從地道中偷偷地爬出來肆意地揮霍那些供品,大快朵頤。騙局被揭露后,國王與民眾這才信服了達尼耶魯的智慧。于是,國王懲罰了祭司們,并推倒了神像,摧毀了神殿。

上述三則《圣經》故事,從現代對推理小說的分類來看,前兩則都是典型的法庭案例。通過對“犯罪”過程的還原,來謀求正確的裁斷。而第三則卻是運用了小小的計謀,來揭露一場騙局。所羅門王在沒有任何物證、人證的情況下,運用神明賦予的大智慧,通過簡潔明了的邏輯推理,作出了準確的判斷。這則故事既頌揚了所羅門王是一位智慧過人的明君,也對神所擁有的無上力量進行了歌頌。第二、第三則故事通過贊美賢者達尼耶魯的智慧,對那些貌似公正、良善、恭敬虔誠的長老、祭司們的卑鄙行徑予以揭露、加以批判,終使邪惡得到懲戒,正義獲得伸張。這就是古典文學中相當典型的體現“勸善懲惡”價值觀的文學。歌頌人類智慧之光、懲戒邪惡、伸張正義的文學內涵,至今作為亙古不變的推理文學的主題,依然生生不息。

除上述三則故事之外,古典文學中還有諸多具有推理小說雛形的作品。比如大家熟悉的《伊索寓言》《天方夜譚》等,其中不乏各種各樣精彩的短篇故事,運用了初步的邏輯推理,以及“破案”的手法,對故事的主題、情節加以描繪、予以烘托,提高文學效果,升華“勸善懲惡”的文學主題。

以上是國外的古代文學中一些具有推理小說雛形的作品。那么中國古代文學作品中有沒有類似的故事呢?答案是肯定的。屹立于世界文學之林的中國古典文學,當然也有眾多展現中國古代勞動人民智慧與中華民族高尚道德、具有推理雛形的作品。

《灰闌記》種種

由元代雜劇作家李潛夫(字行道)創作的雜劇《包待制智勘灰闌記》中所描繪的案例,就與上述《舊約圣經》中展現所羅門王智慧的情節有異曲同工之妙。

包待制,即北宋名臣,俗稱包青天、包公的包拯。因其曾為官“天章閣待制”,民間也稱其為“包待制”。這與其曾任“龍圖閣直學士”所以被稱為“包龍圖”一樣。

《包待制智勘灰闌記》的故事情節大致是這樣的。

宋朝時,鄭州有個叫馬均卿的富人,人稱馬員外。迎娶鄭州城中名妓張海棠做了二房。婚后兩人育有一子壽郎。馬均卿的正房與鄭州衙門中姓趙的“令史”(衙門官吏)勾搭成奸。正房與馬均卿并無子嗣,見馬員外日漸寵愛張海棠與壽郎,心中橫生嫉恨。于是正房便與趙令史合謀欲殺親夫。某日,正值壽郎五歲生日之際,正房在熱湯中下毒,毒殺了親夫,并將罪行誣陷于張海棠。同時,奸夫淫婦為謀奪馬均卿的萬貫家財,又強稱張海棠之子為己所生。官司告到鄭州太守蘇順處。蘇太守是個遠近聞名的糊涂官,將張海棠屈打成招,判成死罪后,押解至開封府。開封府包拯初見公文,便疑其中似有蹊蹺,或有冤情。戲文中,包青天這么說道:“我老夫想來,藥死丈夫,惡婦人也,常有這事。只是強奪正妻所生之子,是兒子怎么好強奪的?況奸夫又無指實,恐其中或有冤枉。”于是包青天傳喚了張海棠與正房,命手下:“取石灰來,在階下畫個欄兒。著這孩兒在欄內,著他兩個女人,拽這孩兒出灰欄外來。若是他親養的孩兒,便拽得出來;不是他親養的孩兒,便拽不出來。”連著試了兩次,都是正房把壽郎拽到手里。于是包公問起張海棠各種情由,張海棠哭訴道:“妾身自嫁馬員外,生下這孩兒,十月懷胎,三年乳哺,咽苦吐甜,煨干避濕,不知受了多少辛苦,方才抬舉的他五歲。不爭為這孩兒,兩家硬奪,中間必有損傷。孩兒幼小,倘或扭折他胳膊,爺爺就打死婦人,也不敢用力拽他出這灰欄外來,只望爺爺可憐見咱。”由此包公斷定,“律意雖遠,人情可推。古人有言:視其所以,觀其所由,察其所安,人焉廋哉!人焉廋哉!”由此,包拯判明張海棠為孩子的生母,昭雪了其冤屈。

圖1-2 《包待制智勘灰闌記》

這里包拯云“古人有言”,引用的是《論語·為政》中的一句話,意思是,“要了解一個人,應視其言行之動機,觀其所走之路徑,考察其安心于何事,如此這般,此人又如何隱藏得了呢?此人又如何隱藏得了呢?”孔子的這句話倒可以作為貫穿古今中外推理文學的一個創作原則。

《包待制智勘灰闌記》作為中國古代的公案小說,其“二母爭子”的情節與《圣經》中所羅門王的故事有異曲同工之妙,也具有一定的推理文學的雛形,但這個故事并非作為推理文學而聲名遠播。這部元雜劇是因其“一枝紅杏出墻來”,被國外的作家重新編寫創作而蜚聲中外的。

德國著名劇作家與詩人貝爾托·布萊希特(Bertolt Brecht)創作的《高加索灰闌記》就是脫胎于《包待制智勘灰闌記》,將上述故事重新改編后再行創作的作品。《高加索灰闌記》的故事發生在中世紀的格魯吉亞。在一場內亂之中,總督被殺。總督夫人在倉皇出逃時只顧金銀財寶,卻將親生兒子拋棄在當地。善良的幫廚女傭格魯雪冒著生命危險,救出了總督夫人的兒子,并含辛茹苦將其撫養成人。待內亂平息之后,總督夫人為了能夠順理成章地繼承遺產,回來強行索要那個曾經被她遺棄的孩子。法官阿茲達克借用灰欄斷案之法,讓人當場用粉筆在地上畫一個圓圈,將孩子放在圓圈中央,讓爭子雙方各站一邊,拉住孩子的手,誰把孩子拉到自己一邊,就證明她是孩子的母親。兩次對拉,格魯雪都松了手,而總督夫人卻不顧孩子死活將他拉到了自己身邊。看到這一幕,法官阿茲達克心知肚明,將孩子判給了格魯雪。

這篇故事使用的斷案手法完全是模仿《包待制智勘灰闌記》的,然而結局卻完全相反。孩子未判給生母總督夫人,而是判給了含辛茹苦將孩子撫養成人的女傭格魯雪。雖結果相反,但殊途同歸,都是判官利用智慧,使得正義最終壓倒了邪惡。

其實“二母爭子”的故事,早在我國東漢的史書中就曾經有過記載。

西漢循吏(即清正廉潔、所居民富的清官),史稱“龔黃”之一的黃霸(龔者龔遂)也曾智斷“二母爭子”案。黃霸作為名垂青史的西漢名臣,先后任河南太守丞、廷尉正、揚州刺史、潁川太守等官職。最后在漢宣帝時出任丞相,封建成侯,總攬朝綱社稷。

東漢應劭所著的《風俗通義》中,記錄了黃霸任丞相期間曾經智斷的一起二母爭子案:

潁川有一戶家境殷實的人家,兄弟兩人共同生活。兩人的媳婦都有孕在身,結果長兄媳婦產下的是死胎,而弟媳婦則生下了一個男孩。為了謀奪家財,長兄媳婦心生惡念,強行奪走了弟媳婦的孩子,聲稱乃自己所生。弟媳婦自然是呼天搶地,告發到了官府。雙方各執一詞,官府也難斷是非,結果這件案子整整審了三年也未有結果。黃霸到任后,問明情由,令手下將孩子抱到公堂之上,下令妯娌兩人上前爭奪,誰將孩子搶到手,就將孩子判給誰。爭奪的結果不言自明。長兄媳婦奮力搶奪,而弟媳婦卻恐傷及愛子,不忍出手。黃霸見狀便喝令雙方罷手,當庭將孩子歸還給了生母(2)

上述故事在《漢書·黃霸傳》中并未被提及,因此很有可能是作者應劭將道聽途說的故事改編而成。

“二母爭子”的故事,在比較文學研究、民間文學傳承研究等領域,是個非常著名的例子。我國著名文學研究家趙景深先生就曾提出,《灰闌記》的故事可能出自猶太人、古印度、古希臘、古羅馬、古代中國等的傳說。

總而言之,“二母爭子”,或假意將孩子劈為兩半,或令二母自行搶奪,或以灰為欄進行甄別。無論用哪種方式,最終孩子都被判給了不忍傷害孩子的一方,也就是正義最終戰勝了邪惡,是典型的利用人類智慧之光達到勸善懲惡的教化目的的文學作品。

《棠陰比事》的中外影響

如果說上述公案文學或循吏軼事,在浩瀚的中國古典文學中僅僅是一個微小的例子而容易被人忽略的話,那么《棠陰比事》作為中國古代著名的案例文學,則是世界公認的具有推理文學形態與性質的著作,曾經影響世界,尤其是對日本推理文學的發生與發展產生了深遠的影響。

《棠陰比事》是成書于南宋時代的案例匯編。這部著作對中國古代法律史和社會史的研究有至關重要的意義。標題的“棠陰”,即甘棠樹的樹蔭,寓意循吏的德政、惠政或公平、公正的裁斷。《詩經·召南》中有《甘棠》詩云:“蔽芾甘棠,勿翦勿伐,召伯所茇。蔽芾甘棠,勿翦勿敗,召伯所憩。蔽芾甘棠,勿翦勿拜,召伯所說。”意思是勸人莫砍伐茂密的甘棠樹,只因召伯曾在樹下住宿、休憩、逗留。召伯姓姬名奭,《史記·燕召公世家》中記載:“召公之治西方,甚得兆民和。召公巡行鄉邑,有棠樹,決獄政事其下,自侯伯至庶人各得其所,無失職者。召公卒,而民人思召公之政,懷棠樹不敢伐,歌詠之,作《甘棠》之詩。”由此可見《甘棠》一詩,抒發了民眾對體恤民情、秉公執法的召公的衷心愛戴。后世則用“甘棠”或“棠陰”比喻循吏的德政或遺愛。“比事”意為“類比、排比”。《棠陰比事》共一百四十四則案例,每個案例均配有四字標題,一組兩則被視為同類案例的小標題合成一聯,“比事屬詞,聯成七十二韻”(3)。比如第一則“向相訪賊”,第二則“錢推求奴”,合成一聯。第三則“曹攄明婦”,第四則“裴均釋夫”,又成一聯。以此類推。

《棠陰比事》的撰者乃桂萬榮,字夢協,浙江慈溪人。關于桂萬榮的史料不多,據記載其歷任江西余干縣尉、建康(南京)司理參軍、朝散大夫、寶章閣直學士等官職。《棠陰比事》正是在其任建康司理參軍時所撰。從自序的末尾,“歲在重光協洽,閏月望日,四明桂萬榮序”來看,重光為天干(十干)之辛,協洽則為地支(十二支)之未。辛未年乃嘉定四年,即1211年。至于桂萬榮為何要編撰《棠陰比事》,從其自序中可知曉個中緣由。開禧丁卯春(1207年),桂萬榮任江西余干縣尉之時,赴饒州府(今鄱陽縣),遇典獄官孫起予,“話次因及臬事”,兩人談論起刑獄司法之事。孫起予說道,典獄官執掌民眾生死,甚至關系到國運長久,比職掌其他的工作更需嚴謹持重。之后孫起予談起一樁案例。最近,鄱陽縣有官吏被殺,直至傍晚未緝捕到兇手。不料捕快卻很快抓來一名叫俞達的兇犯,此人對自己的罪行供認不諱。另外還有三名共犯,也都認罪。然而,唯獨他對這個結果尚存疑問。便提請暫緩行刑,又廣泛地搜集情報,積極偵破。果然不久,即將名叫龔立的真兇捕獲。對這件案子,孫起予嘆道,“不然,橫致四無辜于死地,銜冤千古,咎將誰執!”桂萬榮聽聞此番話語,“矍然斂衽”,內心感觸至深。待其縣尉任期滿后東歸,被任命司理參軍后,仍然難忘孫起予之言,便決心編撰案例集,以后晉和凝、和父子編撰的《疑獄集》(輯錄漢至五代的爭訟難決之案)與宋代鄭克編撰的《折獄龜鑒》(成書于南宋紹興年間,全書共八卷,分為釋冤、懲惡、察奸、跡盜、議罪、嚴明等二十門類、疑難案例三百九十五則)為基礎,編撰出《棠陰比事》。桂萬榮在自序中最后寫道,“凡與我同志者類,能上體歷代欽恤之意,下究諸公編劘之心,研精極慮,不謂空言,則棠陰著明教,棘林無夜哭,曷勝多禮之幸”。桂萬榮編撰此書之苦心可見一斑。

《棠陰比事》不僅是中國古代頗具影響的司法案例匯編,更走出國門、走向世界,成為在域外流傳甚廣的中國古代案例匯編之一。譯本的流傳讓世界廣泛了解了中國古代司法制度以及社會歷史、風土民情。同時也影響與推動了世界推理文學的發展,對繁榮世界推理文學有杰出的貢獻。

在這里有必要提及一位大名鼎鼎的人物。此人便是荷蘭著名漢學家高羅佩(Robert Hans van Gulik)。聽到高羅佩的名字,熟悉公案小說的讀者就會想到,近年在銀幕、熒屏上頻頻大放異彩的唐代名相狄仁杰的探案故事源自一套“大唐狄公案”叢書,這套書的作者就是高羅佩。而《棠陰比事》的英譯本則是高羅佩在創作狄公案時作為研究資料著手翻譯的。高羅佩翻譯的《棠陰比事》是迄今為止唯一的英譯本。

《棠陰比事》對日本古典推理文學的影響也不容小覷,甚至可以說起到了至關重要、極為關鍵的作用。

日譯《棠陰比事》可以追溯至江戶時代。《棠陰比事》之所以在日本得以廣為流傳,與江戶時代初期的哲學家、思想家、教育家、儒學者林羅山(Hayashi Razan)有相當密切的關系。資料顯示,林羅山在1615年(元和元年)完成了對朝鮮版《棠陰比事》(《棠陰比事》經由朝鮮傳入日本的歷史甚至可以上溯到鐮倉時代)的抄寫后,應弟子要求,對其進行了初步的日譯。以這本經林羅山之手的初譯本為藍本,在元和年間(1615—1624)出版了元和古活字本《棠陰比事》。之后,日本近世初期的幕府統治者為了加強司法管理,開始注意到此書。林羅山在1650年(慶安三年)受紀伊國和歌山藩初代藩主德川賴宣之托,為其撰著《棠陰比事諺解》。

圖1-3 江戶時代的古本《棠陰比事》

至此,《棠陰比事》開始在日本流傳,在此之后出現了各種版本的《棠陰比事》,比如寬永年間(1624—1644),曾出現了撰者不詳,用假名書寫的通俗版《棠陰比事物語》等。

隨著《棠陰比事》在日本流傳愈來愈廣,也出現了模仿《棠陰比事》敘事形式的著作。1689年(元祿二年),井原西鶴(Ihara Saikaku)撰寫的《本朝櫻陰比事》問世。這部著作從書名看來便可知模仿了《棠陰比事》。《本朝櫻陰比事》共五卷,收錄四十四則案件故事。井原西鶴在撰寫這本書時除了在形式上模仿了《棠陰比事》,在案例上還參考了京都所司代(江戶時代負責京都治安及政務的官職)板倉勝重(Itakura Katsushige)、板倉重宗(Itakura Shigemune)父子所撰的《板倉政要》。井原西鶴作為江戶時代通俗文學作家在日本享有極高的知名度,因此其所撰《本朝櫻陰比事》也頗受后世關注,被稱為日本推理文學的源流之一。另據資料顯示,江戶時期還曾出現過作者、出版年代不詳的《本朝藤陰比事》等書籍。由此可見,《棠陰比事》對江戶時代坊間通俗文學的創作具有極大的影響力。

在講到日本推理文學源流的問題時,除了上述《本朝櫻陰比事》《板倉政要》等作品之外,往往還會提到另外一本重要著作,即《大岡政談》。

《大岡政談》是以江戶時代中期,在1717年(享保二年)到1736年(享保二十一年)擔任江戶町奉行(即江戶行政、司法、治安、消防的總負責人)的大岡忠相(Oooka Tadasuke)(也稱為大岡越前守)為主人公的探案故事。這本著作不似上述書籍以真實案例為主,或在事實基礎上進行一定的藝術加工。《大岡政談》只是借用了名氣頗大的地方官大岡忠相的名頭,模仿《棠陰比事》而創作的一部文學作品。

《大岡政談》的十六篇故事中,有一篇“生母繼母之爭”,便是模仿《棠陰比事》第八篇《黃霸叱姒》而撰寫的。而這篇《黃霸叱姒》所講的也就是前述的東漢應劭所著《風俗通義》中,黃霸任丞相期間智斷二母爭子案的故事。

圖1-4 大岡忠相像

當然,《大岡政談》在原來故事的基礎上確實作了一些修改。比如,“爭子”變成了“奪女”。爭奪雙方由妯娌變成了前妻與繼室。而爭奪子女的目的則由占有孩子并繼承大筆遺產變成了占有子女并圖謀傭工之薪酬。

在《大岡政談》的其他版本,比如《大岡仁政錄》《大岡政要錄》中,這個故事也出現了不同的變化。

綜上所述,《棠陰比事》在海外的流傳,既讓眾多海外研究者了解了中國古代的司法制度,推動了對中國古代司法制度的研究與傳播,又讓許許多多文學家根據這部經典的案例匯編演化出各種新的創意,推動了古代公案文學、近代推理文學的發展與創新。


(1) 《舊約圣經·列王紀上》3:16—27,有改寫。

(2) 故事根據宋代《太平御覽》卷三百六十一引《風俗通》而得:潁川有富室,兄弟同居,兩婦皆懷妊,數月,長婦胎傷,因閉匿之。產期至,同到乳舍。弟婦生男,夜因盜取之。爭訟三年,州郡不能決。丞相黃霸出坐殿前,令卒抱兒,去兩婦各十余步,叱婦曰:“自往取之。”長婦抱持甚急,兒大啼叫,弟婦恐傷害之,因乃放與,而心甚自凄愴,長婦甚喜。霸曰:“此弟婦子也。”責問大婦,乃伏。

(3) 出自《棠陰比事》桂萬榮自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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