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世界想象:西學東漸與明清漢文地理文獻
- 鄒振環
- 4056字
- 2023-02-08 17:43:31
第三節 “世界”與“想象”
“世界”一詞源自佛經,《楞嚴經》說:“世為遷流,界為方位。汝今當知,東、西、南、北、東南、西南、東北、西北、上、下為界,過去、未來、現在為世。”可見“世”指時間,“界”指空間。世界本來就是包括時間、空間的,相當于漢語中的“宇宙”。在佛經里,“世”和“界”的分別很嚴格。“三世”指過去、未來和現在;“三界”指欲界、色界和無色界。后來“世”的意義漸漸被“界”所吞并,《智度論》和《俱舍論》中的“大千世界”僅指空間而言。(39)古代與今天“世界”相對應的詞是“天下”,據統計,《史記》《漢書》和《后漢書》三種史書中,“天下”一詞出現了3375次,其中用于專指中國的有2801次,將中國以外的族群納入“天下”一詞的,僅64例,不及總數的2%,后世情形大致類似。(40)換言之,中國古人想象的“世界”,是一個可稱為“天下”“神州”“九州”或“大九州”的大地。傳統中國是將世界——“天圓地方”之“天下”幾乎等同于中國,而無論從地理上,還是從文化上,中國都位居“四海之內”的中心,周邊圍繞著“四海”的夷狄。《爾雅·釋地》說:“九夷、八狄、七戎、六蠻,謂之四海。”(41)《荀子》卷五“王制篇”更是將域外世界想象成應該給中國上貢的“外藩四海”:“北海則有走馬吠犬焉,然而中國得而畜使之;南海則有羽翮齒革曾青丹干焉,然而中國得而財之;東海則有紫紶魚鹽焉,然而中國得而衣食之;西海則有皮革文旄焉,然而中國得而用之。”(42)古人多以為中國的大地周邊環海,所謂四海中的東南西北,一般“北海”指北方的貝加爾湖、巴爾喀什湖和黑海,或以為是韃靼海、鄂霍次克海至北冰洋;“南海”指今天的黃海與南海;“東海”指今天的東海與渤海;“西海”比較復雜,或指西部沙漠的瀚海,或指青海湖、博斯騰湖、咸海、里海乃至于紅海、阿拉伯海和地中海。(43)以“四海”來對應域外世界,是與華夷說和天朝中心主義的觀念緊密相關的。
1822年,英國新教傳教士馬禮遜的《華英字典》在“world”一條下直接對應的漢語有“地球”“普天下”“通天下”“天下”,但系于該詞的進一步解釋的部分也已出現了“世界”一詞。(44)用“世界”直接譯述“world”一詞,最早的例證可能是19世紀初日本人平山謙二郎在給羅森的信中所稱“全世界中各國布棋”,“方今世界形勢一變”等。(45)這里意指“地球上所有的地方”。1855年7月號《遐邇貫珍》中刊出的《續地理撮要論》一文,在敘述“以大利熱那人哥林”(今譯哥倫布)發現新大陸的事跡時,也用了“新世界”和“舊世界”的概念。(46)1879年王韜的《扶桑游記》和1890年黃遵憲的《日本國志》都使用過這個已被賦予了新意的譯詞。早期傳教士的譯著采用“全地”“四海”“紅塵”“萬國”“普天下”“通天下”等詞來譯“world”,以后“世界”漸漸取代“萬國”等其他譯名,成為人們普遍使用的新詞。如上海有1901年的《教育世界》,1902年的《新世界學報》和《翻譯世界》,1903年的《童子世界》和《科學世界》,1904年的《女子世界》,1906年的《新世界小說社報》,以及李石曾1906年在巴黎創辦的“世界社”。日本學者編纂的以“世界”為題的地理學譯著就更多了,如作新譯書局譯纂《(新編)世界地理》(上海作新社1902年),中村五六編纂、頓野廣太郎修補《世界地理志》(金粟齋1902年),矢津昌永著《改正世界地理學》(吳啟孫編譯,上海文明書局1903年),富山房編纂《世界地理問答》(會文學社范迪吉等譯1903年《普通百科全書》本),櫻井基峰等著《世界探險》(人演社譯,上海文明書局1903年),秋鹿見二著《世界諸國名義考》(沈誦清譯,上海廣智書局1904年),甲斐山留吉著《最新世界商業地理教本》(顧雪梅編譯,上海作新社印刷局1906年),池邊義象著《(和文漢譯解釋)世界讀本》(日語講習會譯釋,貴州啟智學社1907年),矢津昌永等著《世界物產地志》(童世亨、俞鎮合譯,上海昌明公司1907年)。另外還有美國謙本圖原著、孫毓修譯述《(謙本圖旅行記)地理讀本》(商務印書館1908年)、孫毓修編譯《世界讀本》(商務印書館1909年)等。梁啟超的多篇文章也都以世界為題,如《世界最小之民主國》(1900年)、《世界外之世界》(1900年)、《論學術之勢力左右世界》(1902年)、《世界將來大勢論》(1904年)、《世界上廣東之位置》(1905年)、《世界大勢與中國前途》(1907年)等。金觀濤、劉青峰據“中國近現代思想史專業數據庫(1830—1930)”中的“世界”詞條檢索的結果,指出1895年之后,“世界”一詞出現的頻率明顯增加,至1903年已經超過“天下”的使用次數了。(47)可見“世界”這一概念在清末中國已得到了普遍的使用。
“想象”可以是一種虛構的幻想或空想,可以是傳說和神話的培育和建構;但基于地理文獻所產生的想象并不是毫無根據的幻想,而是對地理文獻加工消化基礎上在時間中的沉淀,是一個社會或文明體系介于現實和虛構之間、帶有某種激情的思維景觀,是指人們在大腦中憑借歷史記憶所提供的材料而進行加工,由此產生新形象的心理過程。早在20世紀初,王國維借鑒了日人的研究,指出“想象”是“連結既有之觀念,變形而作新觀念者”。“想象有構造新觀念之自由力,而其材料則取之于經驗。故非絕對的自由,而又有所依傍者也。”(48)個體的想象,是對過去經驗中已形成的一些暫時聯系,進行新的認同和綜合,由此想象方能突破時空的束縛,達到“思接千載”“神通萬里”之境域。歷史記憶提供了斑斕炫目的信息、思想和觀念,前所未聞的異域風土人情和體制倫常,令人驚奇的奇器妙機,總可以帶給人們廣袤的“想象空間”。想象作為一種心理活動,其主體是個體的,但個體想象卻具有集體和社會的維度。集體想象或社會想象是在一個由個體想象構成的聚合體之中存續著,并且從個體想象的基礎中汲取力量,只有作為群體成員的個體才能進行文化想象。
討論“世界想象”(world imagination)很難離開“地理想象”(geographical imagination)。“世界”首先是一種“地理空間”。“地理想象”是指人們以某種空間結構概念來區分我們生活的世界,從而可以確認某個地方之所在;或因為政治、文化和社會的需求,會進一步形成關于地理和空間的新概念。1934年顧頡剛在北京大學史學系開設“中國古代地理沿革史”的課程,提出“搜集中國古代之地理材料,分析其屬于想象的或實際的,就其發生時代,作為系統的說明”(49)。即希望將中國古代的地理文獻作為學生“想象”的基礎。明清西方傳教士的漢文地圖文獻所帶來的域外地理知識的碎片,紛然雜陳;各色各樣的漢文地理文獻同時大量涌現;千奇百怪的大千世界和不可思議的動植物知識,迎面撲來,既成為中國讀者的知識對象,也成為他們想象和認識域外世界的依據。地理文獻的閱讀被轉化為關于世界“他者”和中國“自我”的想象,同樣,本土傳統的知識資源和原本的想象空間,也充當了理解和詮釋西學的“思想資源”。東西方讀者多是根據地理文獻中的知識碎片組合成有關“世界”的文化想象,歐人最初關于東方的奇妙想象來自馬可·波羅的《東方見聞錄》,而積淀在明清各種漢文地理文獻中有關“世界”的知識信息,也幫助中國知識人建構起有關絕域世界的奇異“想象”。
“想象”身處歷史的時空之中,也構成了歷史世界的一部分。討論“地理”很難脫離“歷史”,“世界”是一個時空概念。在中國古代文獻部類的劃分中,地理文獻屬于史部的一個分支。清末學制改革,引入西方的學術分科觀念,地理仍然從屬于“史學門”。在20世紀初中國最初建立的高等院校之“史學門”課程,都有相當分量的地理課程,如1917—1918年的北京大學史學門,分科課程就有“中國地理沿革”“西洋地理沿革”“中亞細亞地理及歷史”等。(50)1934年北京大學史學系的課程中,除了“明清之際西學東漸史”“近代中歐文化接觸研究”,還有“地圖學”、王庸開設的“中國地理”、王謨開設的“外國地理”、顧頡剛開設的“中國古代地理沿革史”等。(51)民國時期的高等教育界,“史地”或為一系,如北京高等師范學校“史地部”設有“地理學通論”“中國地志”“外國地志”等課程。(52)
或有學者認為,西方史學傳統從一開始就有“世界”的地位,因為在“西方”,從來就強國羅列,寫歷史都不可能避開“外國”,從希羅多德開始,西方的歷史差不多都是“世界史”。而中國古代史學中沒有“外國史”這個概念,在古代中國不存在“世界觀”,而僅有“天下觀”。因為古代的東亞從來都是一國獨大,對中國來說,“外國”并不重要,因此中國傳統史學大多只寫“中國史”。鴉片戰爭之后中國人開始意識到“世界”的存在,由此才漸漸有了“世界史”。但即使在現代相當長的時期里,在中國學術語境下的“世界史”,其實是指“外國史”。(53)這個說法未必完全準確,中國古代確實沒有后來我們所說的“世界觀”,很長時期里都秉承“天朝中心主義”的觀念,但是中國古代史學未必就沒有“外國史”這個概念,如《史記》中就列出了五個外夷傳,所以朱維錚將《史記》視為那一個時代的世界史。(54)清初修《明史》盡管將利瑪竇引入的“五大洲”一說視為“荒渺莫考”,但《明史》中卻增加了十三個外夷傳,其中九個《外國傳》,四個《西域傳》,記載這些屬于周邊西域的“夷”和外國的“夷”,可見漸漸有了“外國”的概念,也有關于“絕域”的“意大里亞”的記述,反映了西漢至清初一千多年來中國域外知識的部分進展。
所謂“在中國學術語境下,‘世界史’僅僅是指‘外國史’”的認識,明確為一種教學體制,實在是比較晚才形成的觀念。20世紀60年代,周一良、吳于廑主編的四卷本《世界通史》(人民出版社1972年版)仍是把“中國史”寫入“世界通史”之中的。該書主要受蘇聯學者世界通史教材體系的影響,或許編纂者也已關注到20世紀60年代西方史學界興起的用橫向視野來觀察整個世界歷史發展的“全球史”的寫法,即注重地區、文明、國家之間的互動和聯系,嘗試揭示遙遠空間范圍內各種事件之間的相互影響。“中國史”和“世界史”在大陸很多高校的歷史學系形成獨立的教研室,教師們分別就“中國史”和其實只能算是外國史的“世界史”進行教學和研究,這一套體系不鼓勵研究者關注同一時代橫向的中國與外國的變化,以至于不少學者竟然以為鴉片戰爭之后中國人方才開始意識到“世界”的存在,由此漸漸有了“世界史”的說法,表明學界至今對明清漢文地理文獻缺少明晰的認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