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世界想象:西學東漸與明清漢文地理文獻
- 鄒振環
- 4793字
- 2023-02-08 17:43:31
第二節 “西學”與“西學東漸”
“東漸”一詞出現很早,《尚書》中有“東漸于海,西被于流沙”(4),“漸”是“入”的意思,無復雜的歧義。歷史上的“空間”也并非都是實指地域的所在,多以交流關系作為參照物,所謂“西”比較復雜,從地理空間上看,“西”最早包括“西域”和“西洋”。馮承鈞曾有一比較精確的概括:“凡玉門、陽關以西的陸地,概名之曰西域;南海以西的海洋及沿海諸地,概名之曰西洋……迨至耶穌會的傳道師到了中國以后,方開始漸漸以西洋的名稱專指歐洲?!?a id="jzyy_1_5" href="chapter1_0006.xhtml#jz_1_5">(5)而“西學”之“西”最初是從地域概念演化而來的一種“文化大區”(又稱“文化世界”)的劃分法?!拔幕髤^”是文化特質的區域分類,即歷史上形成的一種文化共同體最本質的特征。“西”既是一個空間概念,又是一個文化概念。在西方歷史上,并不存在一種統攝西方學術的所謂“西學”。而古代的西學,今天經常被削足適履塞入“歐洲”的概念,總是被視為歐洲傳統,其實“西學”的內涵異常復雜,早期也并非以歐洲為中心,在古代還包含伊斯蘭的傳統。德國的哈特穆特·萊平(Hartmut Leppin)在地理學上使用“歐洲-地中?!币辉~來指代我們通常所說的“西方”這一復雜的空間。他認為我們現在所說的大部分歐洲傳統,實際上是西歐傳統,跟歐洲東部的傳統是很不一樣的。東正教跟天主教、新教也很不同,現代俄羅斯的行政體制和東正教會之間仍有很強的聯系,這在西歐是不可能的,但這也屬于歐洲傳統。(6)中國歷史上的“西”之含義比較復雜,在古代中國主要指印度文化大區和伊斯蘭文化大區,明清時期的“西”是指歐洲基督教文化大區。這一文化大區一般又可分為以葡萄牙、西班牙、意大利、法國、德國等為主的天主教文化區,以俄國、希臘為主的東正教文化區,以及包括英國、愛爾蘭、荷蘭、挪威及主要移民來源于此的美國、加拿大、澳大利亞和新西蘭的新教文化區。
在東亞世界,“西學”是中國人所認識的“西方學問”或“西方學術”,或對西方學術的研究,也是當年西方人到中國來傳授西方學問時常用的專門術語。就像西方人把他們自己研究中國的學問稱為“漢學”一般,“西學”(Western learning)一詞出現得很晚,早期的含義是不明確的,如日語中的“西學”是寫成“蘭學”。早期西方人在自己的研究中是不會將自己的學問稱為“西學”的,“西學”應該是大航海時代以后西方人發現東方世界之后才漸漸開始明確起來的一個概念。
“西學”一詞在漢文文獻中,據目前所知,最早出現在大約公元7世紀的新羅時代朝鮮的歷史典籍中?!度龂z事》之《圓光西學》條目下記有圓光法師的形跡,(7)另有《時義湘師西學入唐》的紀事。(8)當時的“西學”是指到“西國”“西方”去學習、研究“佛法”,即“西行求學”的簡稱,是作為動詞在使用的,屬佛教范疇內的用語。因而這時的“西學”與明末清初所引入的西學有著本質的區別。關于這一問題,朝鮮著名學者李元淳曾有過較為系統的闡述。(9)
把含有基督教價值觀、具有西方學問,特別是以歐洲學術為中心的西洋學術稱為“西學”,首先源自明末清初在華的耶穌會士。耶穌會士在其撰譯的西學文獻中,把有關西洋的學問稱為“西學”。這一概念最早的使用者可能是1605年來南京定居并主持南京天主教會的耶穌會士高一志(Alphonsus Vagnoni,曾用名王豐肅),他共著述了15種漢文西書。其中有刊本《修身西學》《齊家西學》,抄本《西學治平》《民治西學》等?!缎奚砦鲗W》和《齊家西學》涉及西洋倫理學,《西學治平》和《民治西學》涉及西洋政治學。(10)比高一志稍后來華的意大利耶穌會士艾儒略(Julius Aleni)所編《職方外紀》等三十余種漢文西書,其中有一本題為《西學凡》。耶穌會士在明清之際曾與中國學者醞釀過一個龐大的譯書計劃。利瑪竇傳教主張的忠實執行者金尼閣(Nicolas Trigault, 1577—1629)1613年奉命回到歐洲,漫游了意、法、德、比、西、葡等國,每到一地都募集新書和儀器。在教皇的支持下,他收集了有關宗教、哲學和科學的西書共七千部,1619年7月15日運抵澳門。此后他與艾儒略、楊廷筠、李之藻等商議全面的譯述計劃。1623年艾儒略以答述的形式,分文科、理科、醫科、法科、教科、道科六部分,對七千部西書作了提綱挈領的介紹,編成《西學凡》,聲稱要“與同志翻以華言,試假十數年之功,當可次第譯出”。楊廷筠更是興奮地在該書序中寫道:“所稱六科經籍,約略七千余部,業已航海而來,具在可譯,此豈蔡愔、玄奘諸人近采印度諸國寂寂數簡所可當之者乎?!彼惨竽堋凹傥沂?,集同志數十手,眾共成之”。該書1623年在杭州刊刻,是一本介紹了西方的教育學、大學的學校體制和“建學育才”的方法和學術的“概說”。(11)從該書中我們可以大致了解歐洲大學所授各學科課程的大致情況,其實也可以認為就是當時所涵蓋的西方世界的知識范圍:一為文科,二為理科,三為醫科,四為法科,五為教科,六為道科。這六科現在分別譯為修辭學、哲學、醫學、法學、修士學、神學,大致反映了16世紀前“西學”的主要內容。
作為“西學”核心的歐洲文化,大致有三個重要的來源:一是古希臘羅馬以科學、哲學和文學藝術為特色的古典文化;二是追求公正、要求道德完善、構成西方宗教獨特性重要來源的希伯來文化;三是繼承古希臘羅馬精神并將之發揮為近代科學和工商業文化的近代歐洲文化。明末清初的“西學”,可以界定為由外來傳教士和中國合作者編譯的經過天主教改造過的希臘羅馬時代的古典文化、中世紀的文化,以及文藝復興和宗教改革這兩次意義重大的思想文化解放運動以后出現的部分學問?!拔鲗W”在當時也表述為“泰西之學”(12)“西來天學”“西賢之學”(13)“西來之學”(14)“西方之學”(15)“西庠之學”(16)“遠西學”(17)“西洋人之學”(18)“西洋之學”(19)“泰西人之學”(20)“西人之學”(21)等,也用其他術語來表述,如“天學”(22)等,事實上是將西學分為天主教教義和科學技術兩部分。此外,也有人將利瑪竇之學稱為“西泰之學”,指“西泰子”利瑪竇個人之學問的意思。(23)也有保守派的學者稱之為“異學”。(24)晚明中國學者討論西學最多的是協助艾儒略完成《西學凡》的楊廷筠,他在《代疑篇》《代疑續篇》中先后36次提及“西學”,稱“西學深渺”,“故西學向天主三德,信為之首”,“西學不事百神,非不敬神,正是敬神之至……西學事天主,即百神在其中”。(25)“西學向天主三德,信為之首”,“太虛,與西學靈性不滅之說,未同矣”?!拔鲗W謂君子處逆,反為福兆?!薄拔鲗W束人以十誡,不令抵罪,有罪惟有亟悔亟解,永不再犯之一法,不然禍終不免?!薄拔┪鲗W一脈,其來方新,其說方肇,在人鮮所睹記?!薄拔鲗W如何,惟以實理為衡,自心為準?!辈娬{“所知西學件件蹠實耳。不但敬主愛人,道理正大,上合古訓,下稱自心。即宇宙所有物理,最為煩賾,當年不能窮累世不能竟者,叩之如響斯應。又如天體無窮,層隔重重,各有圖像以析之,幾何以明之,璣衡以測之,絲毫不爽。”(26)在其他文章中對西學亦有闡發,如《天釋明辨》中稱:“西學言天,實有所見?!?a id="jzyy_1_27" href="chapter1_0006.xhtml#jz_1_27">(27)在《鸮鸞不并鳴說》中稱:“西學偏于通都大邑,卜宅無人不可見。”(28)
上述“西學”在各種文獻中盡管使用的意義有別,但有一點是明確的,即在晚明天朝中心的框架內,作為歐洲之“西方”已經合法化了,明末清初中國學人使用的“西學”一詞,也成了耶穌會士們把西方學術著作譯成漢文時普遍使用的學術詞匯。當時與后世的中國學者或其他東亞學者,無論是支持和同情者,還是懷疑和反對者,都在漢文文獻的撰寫中直接沿襲了這一用語,將以歐洲為中心的西方之學問稱為“西學”。今天我們也用該詞來泛指晚明至晚清通過西方傳教士譯介給中國的西方學術、西方知識或西方的知識體系。明清時期流傳的“西學”是處于不斷變動中的概念,這種變化不僅僅因為西學在其發源地不斷在改變,也由于國人對于這一變化軌跡存在著不同的認知,經歷著不斷的再詮釋。早在明末,徐光啟就把利瑪竇所傳之學分為三類:“大者修身事天,小者格物窮理,物理之一端,別為象數?!?a id="jzyy_1_29" href="chapter1_0006.xhtml#jz_1_29">(29)按照我們今天的學科分類,“大者”顯然是指神學、哲學,“小者”指物理學、機械學等,“象數”之學指數學。徐光啟這一分類法多為后來的研究者所遵從,如徐宗澤在討論耶穌會士著述的分類時指出:“西士遺留于吾人之書籍,大綱可分為宗教及科學兩類,其細目亦可分析言之:宗教書中有論道理及講修成之書,有辯護、辟迷、釋難、解惑之書,有圣人行實及圣教經文等書;科學書中有天算、地輿、水學、哲理、小學、形下學等等?!?a id="jzyy_1_30" href="chapter1_0006.xhtml#jz_1_30">(30)
“西學”在晚清成為一個比較流行的詞匯。1880年美國傳教士丁韙良寫出了《西學考略》一書,以后“西學”這一詞匯成了學界流行的用語,影響較大的有1885年艾約瑟的《西學略述》、1888年發行量極大的盧梯青和王西清同輯的《西學大成》,其他還有《西學啟蒙》《西學三通》《西學軍政全書》《西學自強叢書》《西學時務總纂大成》等。此時的“西學”概念有一種拓展到將受西方影響的中國人的著述也收錄其中的趨勢,如1897年張蔭桓編輯的《西學富強叢書》就包括了19世紀江南一些疇人學子所編纂的數學著述。1894年改良派思想家鄭觀應在《盛世危言·西學》中把西學分成天學、地學和人學三部分:天學以天為綱,包括“一切算法、歷法、電學、光學諸藝”;地學以地輿為綱,包括“一切測量、經緯、種植、車舟、兵陣諸藝”;人學以方言文字為綱,包括“一切政教、刑法、食貨、制造、商賈、工技諸藝”,實際上包括了自然科學和社會科學的主要內容。(31)
1896年出版的梁啟超《西學書目表》對“西學”則作了廣義和狹義的區分,廣義的“西學”包括了西學、西政和雜類三部分,狹義的“西學”即西方的自然科學,包括了算學、重學、電學、化學、聲學、光學、汽學、天學、地學、全體學、動植物學、醫學、圖學;西政屬于現代意義上的社會科學,包括史學、官制、學制、法律、農政、礦政、工政、商政、兵政、船政等;雜類包括了游記、報章、格致、西人議論之書和雜著等。在《中國近三百年學術史》一書中,他再度討論明末清初的“西學”概念,認為:“‘西學’名目,實自耶穌教會入來所創始。其時所謂‘西學’者,除測算天文,測繪地圖外,最重要者便是制造大炮。陽瑪諾、畢方濟等之見重于明末,南懷仁、徐日昇等之見重于清初,大半為此?!?a id="jzyy_1_32" href="chapter1_0006.xhtml#jz_1_32">(32)
上述有關明清“西學”概念的梳理,無非是說明“西學”概念,無論是在其發源地西方,還是在漢文化語境之中,不僅不同時代言人人殊,即使同一人在相同的時期,關于“西學”的定義,亦從未有過固定不變的統一看法。
“西學東漸”一詞,最早是1915年惲鐵樵和徐鳳石兩位用來翻譯容閎的英文回憶錄My Life in China and America的,這本書以《西學東漸記》作為書名同年12月由商務印書館出版。書名雖不忠實于原文,但由于該書用文言翻譯,被認為信而且達,無愧于容閎的原著,因此流傳甚廣,盛名難掩,深入人心。(33)20世紀20年代表述“西學東漸”一詞,最接近的是張蔭麟的“西學輸入”(34),30年代則用“歐化東漸”(35)“歐風東漸”(36)“西力東漸”(37),等等?!拔鲗W東漸”一詞直至20世紀40年代,才由江道源將之再次用于書名。(38)究竟是誰最早從西學輸入中國之意義上使用“西學東漸”這一整詞,何時將該詞用之于書名,似乎仍有進一步考證的余地。
學界所述“西學東漸”,多指明末清初至清末民初這一時段中西方學術思想在中國傳播的歷程。明末清初的“西學東漸”以西方耶穌會士利瑪竇、艾儒略、湯若望、南懷仁等為主角,以漢文西書為媒介揭開了中歐兩大文化系統的第一次大規模直接交流之序幕;清末民初則漸以國人為主力,代表人物有王韜、李善蘭、徐壽、華蘅芳、嚴復、林琴南等,這是一批具有儒家文化深厚修養的學人,參與西學譯著留下了種種業績。近代以來學科知識轉型背景下塑造的“西學東漸”之圖景,既可以從宏觀角度加以討論,亦可以在分科的視野下來分析。本書所討論的西學,主要還是從地理分科的角度切入,即“西方地學”,雖并非如鄭觀應所述,包括“一切測量、經緯、種植、車舟、兵陣諸藝”,而主要還是討論國人如何在西學東漸視域下回應西方地理學文獻。這一復雜的演變過程,既具備了西方地理學知識輸入中國之“新”,亦具備傳統中國地理學在全球化語境下之“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