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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節 “文獻”與“漢文地理文獻”

中國是一個有著悠久文獻傳統的國度。與古埃及、古印度、古巴比倫、古希臘羅馬、古代美洲的文明相比,中華文明或許不能算年代最久遠的文明,但是就文獻記載的不間斷性和豐富性而言,中華文明堪稱首屈一指。早在兩千多年前的漢文文獻中,“文獻”二字已經連成了整詞。《論語·八佾》篇記載了孔子的話:“夏禮,吾能言之,杞不足征也;殷禮,吾能言之,宋不足征也。文獻不足故也,足則吾能征之矣。”(55)杞、宋,是指杞、宋兩國的國君;(56)征,證明、驗證。《禮記·禮運》中也有類似的話:“孔子曰:我欲觀夏道,是故之杞,而不足征也,吾得《夏時》焉;我欲觀殷道,是故之宋,而不足征也,吾得《坤乾》焉。《坤乾》之義,《夏時》之等,吾以是觀之。”(57)這段話,可以視為《論語·八佾》那段話的解釋,不過《論語·八佾》提出“文獻”不足的遺憾,變成獲得了《夏時》與《坤乾》兩書。據漢代鄭玄的解釋,《夏時》是《大戴禮》中的《夏小正》,《坤乾》是殷《易》《歸藏》,都是夏殷的重要史料。

孔子所講的文獻之“文”指典籍;“獻”在何晏《論語集解》引鄭玄注稱:“獻,猶賢也,我不以禮成之者,以此二國之君文章、賢才不足故也。”(58)此處將“獻”釋為賢才。后來朱熹在《四書章句集注》中也繼承此說,認為“文,典籍也;獻,賢也”(59)。清代劉寶楠釋為“文謂典策,獻謂秉禮之賢士大夫”(60)。于是,以往學者所強調的“征文考獻”,一方面是說要取自書本記載,另一方面是探詢于耆舊言論。言論的內容,自然應當包括世代相承的許多傳說和文人學士的一些評議在內。因為在文字尚未發明之前,一切生活活動的事跡和經驗,都靠口耳相傳的材料,在古代便是史料,即文獻的一部分。《尚書》中的《典》敘述事實,《謨》《訓》《誥》《誓》《命》則記載言論。司馬遷的《史記》在記敘之外,就收錄了不少文辭和言論;班固《漢書》中,凡有關學術、政治的重要論文,都一一備載傳記中,可見古史中以“文”和“獻”為主的記載起源很早。但是,將“文獻”二字作為著述的標題,是由馬端臨開其端,他在《文獻通考》的總序中對“文獻”具體作出了釋義:

凡敘事,則本之經史,而參之以歷代會要,以及百家傳記之書,信而有證者從之,乖異傳疑者不錄,所謂文也。凡論事,則先取當時臣僚之奏疏,次及近代諸儒之評論,以至名流之燕談,稗官之紀錄,凡一話一言,可以訂典故之得失,證史傳之是非者,則采而錄之,所謂獻也。

概言之,這里的“文獻”是指文字資料和口頭資料。他對鄭玄的解釋有了發展,“獻”包括了述者及其口述,其中所撰寫的“奏疏”和所記載的“議論”,應該落實到文本上,事實上和“文”已經沒有區分了。由于他是宋末宰相馬廷鸞的兒子,因此在采集“獻”的史料方面比別人有更多的便利,他不僅記錄了時人的議論,連他父親的話也都予以采錄。馬端臨在《文獻通考》中按照文獻類別劃分出24門,從田賦、錢幣、戶口、選舉、學校、職官,一直到宗廟、王禮、樂、兵、刑、經籍、輿地、四裔等,真可謂無所不包,其中“經籍”占《文獻通考》的四分之一。

文獻在今天是一個出現頻率很高的詞,關于“文獻”的定義也存在不同的認識。《辭海》(1979年)釋為“具有歷史價值的圖書文物資料”。中國國家標準的《文獻著錄總則》稱文獻是“記錄有知識的一切載體”。也有人稱文獻是指“人們為了存貯和傳遞的目的而記錄的社會情報的一切物質載體”(61)。上述的定義似乎過于寬泛,很容易把古生物學研究范圍內的古人類的頭蓋骨或牙齒,古器物學研究的陶器、銅器和漆器都包括在內。也有的學者特別強調“文獻必須具有文字,不載有文字的文物是不屬于文獻的范圍”(62),但這種定義排斥了用其他感知的方式形成的文獻,如地圖、照片、圖像、錄像和錄音帶等。筆者認為,文獻是指任何具有一定歷史或科學價值的含有知識信息(包括文字、圖畫、聲頻、視頻等),并用刻、寫、照相、錄像等技術手段記錄下來的物質載體。當然,在本書時空范圍內所討論的文獻,僅僅是指具有一定歷史或科學價值的含有知識信息的紙質文獻,而文化之間的交流和溝通多依據文獻而展開。近年來歷史學中有一個重要的研究轉向,即空間轉向(the spatial turn),地理文獻在歷史學和考古學的研究中也變得越來越重要,要了解不同地區的人們是如何想象世界的,我們必然要利用那一個時代所擁有的各種地理文獻。

“地理”一詞在古代有兩層意思,一是指以郡國為中心及其下屬縣、道、侯國的地域概況,諸如郡縣的民戶、人口,廢置并分更名的歷史,各項特產,都尉、鐵官、鹽官、工官等治所,山川湖澤,關塞要隘,名勝古跡,道路交通,等等。班固的《漢書·地理志》分上、下兩卷,實際上是一部以記述疆域政區的建制為主所開創的一種地理學著作的新體例,即疆域地理志。“地理”的另一層意思是《漢書·藝文志》所錄的屬于“刑法”的地理術數類文獻,其中除了作為后世地理書傳世的《山海經》,多屬于類似“風水學”別稱的文獻,如“以相邦國都邑之地為主要對象”的《國朝》、“以相宮殿室舍之地及形為主要對象”的《宮宅地形》等。古人相信“天人合一”,認為天之道作用于大地表面,形成一種特殊的指導行為的系統理論,這類書后來還有《大唐地理經》《五音地理經》《地理八卦圖》《地理解經秘訣》《地理口訣》《地理脈要》《地理新書》《地理指南》等風水書。(63)現代地理學作為探索人類所居住的地球環境的學科,其核心是人地關系的研究,所謂揭開自然之門,昭示人文精華。一代代地理學家所創造的地理文獻為我們不斷深入地理解這個在時空中不斷變化著的世界提供了豐富的資源。明清關于域外漢文地理文獻較為系統的討論,至少可上溯到姚瑩的《康紀行》,該書中有一段關于“漢文外夷地理文獻”的解說:“自來言地理者,皆詳中國而略外夷,《史記》、前后《漢書》,凡諸正史外夷列傳多置不觀,況外夷書乎?然今存者,宋釋法顯《佛國記》乃異域傳書之始,自是而唐釋玄奘、辨機有《大唐西域記》十二卷,宋徐兢有《宣和奉使高麗圖經》四十卷,趙汝適有《諸番志》二卷”,其他還列舉有周達觀的《真臘風土記》、汪大淵的《島夷志略》、張燮的《東西洋考》、艾儒略的《職方外紀》、南懷仁的《坤輿圖說》、圖里琛的《異域錄》、《皇清職貢圖》,陳倫炯的《海國聞見錄》等,并特別強調:“及魏默深《海國圖志》六十卷出,而海夷之說乃得其全焉。”(64)而稍晚的何啟、胡禮垣在《康說書后》中也從西學地理學文獻東漸的角度指出:

明季艾儒略、國朝南懷仁之二子者,歷數萬里來自西洋,所撰《職方外紀》、《坤輿圖說》,皆絕域土風,為自古輿圖所不載,分天下為五大洲,而冠以萬國全圖,附以四海總說,雖遠不及今日之詳要,其所言無非從實。彼時中國得此,庶幾可以達委窮源矣。乃紀曉嵐校訂四庫,直比諸東方朔所撰之《十洲記》,郭景純所注之《山海經》。無惑乎,地圖之學由此而盡疏也。地形如圓球,其說始于西人第谷,明萬歷時利瑪竇航海至廣東,是為西法入中國之始,著《乾坤體義》三卷,而地圓之說已明。繼之者為湯若望,于國朝康熙時著《新法算書》,復闡其理。其后蔣友仁于乾隆時入中國,著《地球圖說》,則其言更為條暢詳明矣。(65)

地圖是最重要的地理文獻,地圖本質上是集繪畫、符號、感知和想象于一體的信息載體,也是一種主觀敘述。地圖繪制者會對所據數據進行選擇和淘汰,在地圖作者的描述中,攜帶了作者的感覺和觀念,因此,地圖同樣是地理想象和文化想象的產物,在這種想象中隱藏著豐富的知識與觀念,從某種意義上可以說,地圖文獻也是一種博物學文獻。包慧怡指出,中世紀地圖在拉丁文里的名字叫“世界之布”(mappa mundi),由于早期歐洲地圖非常像是一塊由圖像、色彩、事件、動植物等織就的一塊百衲布。今天的“map”這個詞就是從“mappa”(這塊布)過來的。中世紀歐洲拉丁文和法語里關于地圖沒有一個精確的稱呼,當時對地圖的常用稱呼包括“pictora”(圖畫)、“tabula”(圖表)、“histoire”或“estoire”(古法語:故事)、“descpiptio”(描述)。地圖是一種圖文結合的敘事,既有地理知識,又有歷史知識;既是一種宇宙藍圖,又承載著制圖師個人的心靈世界。(66)世界地圖是人們想象世界的一種方式,對世界的想象是一種認識世界的方法。葛兆光透過古代中國所繪世界地圖去分析古代中國的世界觀,就是一個顯例。(67)明清時期,無論是西方傳教士,還是中國學人,將接受的世界地理認知繪制成漢文世界地圖,深刻地影響了中國讀者對世界的想象和理解。

漢文世界地圖大致分為兩種:一是由西方人為主撰者用漢字繪制的世界地圖,如《坤輿萬國全圖》《坤輿全圖》等;二是由中國人繪制的世界地圖,如本書述及的《萬國大地全圖》《大地全球一覽之圖》和《地球五大洲全圖》。兩者都是漢文地理文獻的重要構成,后者作為中國輿圖文獻,沒有爭議;而前者能否作為中國輿圖文獻呢?似乎存在著疑問。無論是前者,還是后者,兩者都攜帶著豐富的歷史和文化的信息,作為一種圖文并茂的書寫載體,是中外學者想象世界的一種符號記錄。筆者曾將此類由外國人為主撰者繪制的漢文文獻稱為“華外漢籍”,自以為較之目前廣為流行的“域外漢籍”更有普適性。(68)明清時期的漢文地圖文獻不僅記錄著中西制圖者眼中的世界,呈現出中外不同學人通過地圖文本對異域知識和思想的塑造,也反映著中外知識人對域外世界的想象,同時也承載著中國士人意識中對未知地理空間的探索和想象。地圖繪制也是一種文化建構,是詮釋文化的一種方式。繪圖者是將自己對空間的想象通過圖幅和注記文字轉化為一種平面的圖像文獻,漢文世界地圖文獻中包含的信息極為復雜,繪制者不僅需要與其源文本之間的文化對話,也需要與其身處的文化環境之間進行對話。既要輸入西方繪圖師對空間的感覺體驗,也包含有來華西方耶穌會士繪制者和參與繪制工作的中國知識人所經歷的不同空間之間的互動,其中既有繪圖師對源文本地理知識的采擷,也有繪圖師與閱讀者之間的互動。

在跨文化交流的脈絡中,漢文世界地圖的繪制更多地包含著多種文本與文化脈絡之間的復雜對話。明清來華傳教士對地圖文獻的重要性有很深的體認,如晚清來華的美國傳教士丁韙良(William Alexander Parsons Martin, 1827—1916)譯出的惠頓(Henry Wheaton, 1785—1848)《萬國公法》的正文卷首,繪有東半球和西半球兩張地圖,并說明“地之謂物也,體圓如球……其運行也,旋轉如輪……其陸地分五大洲”。其實惠頓的原著《國際法原理》(Elements of International Law)并沒有這兩張世界地圖,是譯者丁韙良添入的,他在翻譯過程中意識到世界地圖可以給中國人一個關于世界的直觀概念,便于西方國際法知識的傳播與接受。(69)王韜在《地球圖》的跋文中對明末至晚清的世界地圖有獨特的看法:“大地如球之說,始自有明,由利瑪竇入中國,其說始創,顧為疇人家言者,未嘗悉信之也。而其圖遂流傳世間,覽者乃知中國九州之外,尚有九州,泰西諸國之名,稍稍有知之者,是則始事之功為不可沒也。近時西學日盛,其圖愈精,經緯縱橫,勾稽度數,朱墨粲然。各國疆域,瓜區豆分,界畫犁然,即一覽間,而舉五大洲已了然指諸掌。然而深山大川,殊方異域,民生其間者異俗,因土之宜,以別其性,其間情偽相感,利害相攻,強并弱,眾暴寡,不知凡幾,而莫能有以一之,不知一之者理而已矣。”(70)明末清初耶穌會士在漢文世界地圖上繪有珍禽異獸,也是為了讓國人更好地理解超越“天下”之異域的真實存在。筆者對這些漢文世界地圖中的動物所再現的文化意象、知識建構予以關注,也是希望通過明末清初的《坤輿萬國全圖》和《坤輿全圖》及其所呈現的珍禽異獸和世界奇跡,來探討這些珍禽異獸圖繪究竟傳達了怎樣的西方地理學和博物學的知識,大航海時代以來西人究竟為國人引入了哪些新知識,而晚清的地圖文獻如何重構了晚清地理知識與國人理解空間的方式,又為國人的世界想象提供了怎樣的文本,以及這些文本產生了何種作用和意義。

想象世界的過程也是通過中外學者的互動而展開的,這是傳統中國了解域外世界的主要方式,從明初鄭和下西洋開始,有關世界的知識輸入及其傳播的方式,同樣都是通過中外學者的學術互動而得以推進的,漢文地理文獻中新學識的增加和突破,都與晚明以來西學東漸有著密切的關聯。從16世紀至20世紀初,中國人從天下觀念發生動搖到世界意識的形成,以及對“世界”和“中國”所包含的地理含義、文化含義、國體含義和民族含義的近代意義上之認識,都可以在明清漢文地理文獻中找到其例證。明清時期地理文獻中同樣存在著“顯文本”和“潛文本”的多重敘述,如何將潛藏于文獻字面表達中多種潛文本背后的含義揭示出來,這也是本書的一個努力目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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