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互動與交流:希臘化世界與絲綢之路關系研究
- 楊巨平
- 14967字
- 2023-02-08 18:01:22
第二章 兩漢中印關系與絲路南道的開通
古代中國與印度何時開始發生關系,又通過何種方式發生關系,確實是個老問題。季羨林先生曾對此做過比較詳密的考證,在他看來,至少在孔雀王朝建立時,專指中國的“Cina”(脂那、支那)和“中國絲”之意的復合詞“cinapatta”已經在印度出現。(1)可見在公元前4世紀與前3世紀之交,中國及其特產“絲”已經被印度人所知曉。但中國方面對印度的了解始于何時呢?除了佛教文獻中的夸大訛傳之詞以外(2),真正有根有據的記載實際上始于漢代張騫通西域之時。雖然張騫本人沒有到過印度,但他曾派使者出使身毒。在他之后的兩個世紀內,印度西北部的罽賓、高附、天竺以及與之相鄰的烏弋山離和其后征服印度的貴霜(月氏)先后與漢代中國發生了這樣或那樣的直接聯系。它們中的大部分曾經是亞歷山大的征服之地,也是印度—希臘人的長期控制之地。因此,兩漢中印關系實際上也包括了中國和當時尚存的印度—希臘人小王國的關系,中國使者、商人、佛僧在此地有可能接觸到遠東希臘化文明的遺產。絲路南道的開通和發展是中印兩大文明接觸、交往的結果和見證,當道的那些印度—希臘人王國無疑也發揮了一定的作用。雖然有關的記載在《史記》的《大宛列傳》和《漢書》與《后漢書》的《西域傳》中多有反映,但它們往往語焉不詳。如何揭開漢代中印關系史上的種種謎團,僅僅依靠漢文記載顯然難有大的突破。近代以來西方漢學家利用其語言優勢,確實在人名、地名的考訂上很有貢獻,但涉及復雜的中國歷史背景和艱深的古漢語文獻,他們也有力不從心之處,甚至以訛傳訛。筆者試圖借助西方古典文獻中有限的證據和新的考古資料,以及近年來國際學術界的最新研究成果,對兩漢三史中所反映的中印關系,尤其是與印度—希臘人及其遺產有關的信息做出進一步的證實和解讀。
第一節 《史記》《漢書》中的中印關系
《史記·大宛列傳》中有關“身毒”的傳聞應是中國史書中對印度的最早記載。在張騫向漢武帝匯報他耳聞目睹的諸國中,他沒有單獨介紹身毒,但卻向漢武帝提到,他在大夏驚訝地發現了來自中國蜀地的“邛竹杖”和“蜀布”。問從何而來,答曰身毒。他借大夏人之口,對身毒做了簡單描述:“身毒在大夏東南可數千里。其俗土著,大與大夏同,而卑濕暑熱云。其人民乘象以戰,其國臨大水焉。”(3)這里的介紹與前面對大宛、大月氏、安息、條枝、大夏的記載不大相同:其一,是間接而為,說明只是偶爾傳聞所知;其二,內容簡單,只提到其大致方位、民俗。但其他的內容卻真實地反映了印度的特征:氣候濕熱,產大象,有大河為界。大河當指印度河。既然蜀物是經身毒而來,那就意味著身毒與蜀地之間可通。根據張騫的建議,漢武帝令他在蜀地犍為郡發四道使者,欲通西南夷,由此進入身毒,但均無果而還。但張騫并沒有放棄通身毒的想法,他在第二次西域之行時,坐鎮烏孫,派遣副使到包括身毒在內的西域諸國。(4)張騫之后,漢武帝為了擴大在西域的影響,更是多次派遣漢使到身毒。(5)可見,至少在漢武帝之世,中國和身毒已經發生了直接的接觸。張騫二次出使西域時,就派遣副使前往身毒,但身毒的使者是否來朝奉獻,《史記》中記載并不明確。“其后歲余,騫所遣使通大夏之屬者皆頗與其人俱來,于是西北國始通于漢矣”(6),不知這些大夏之屬者中有無身毒,來人中有無身毒人。而且“西北國”是否包括身毒,從地理方位上看也似有疑問。《史記》完成于公元前91年,此后直到班固之時,中國與身毒有無來往就不得而知了。
班固(公元32—92年)的《漢書·西域傳》可以說是司馬遷《史記·大宛列傳》的延續和補充。班固的弟弟班超經營西域三十一年,應該給班固提供了不少西域方面的第一手資料。在他的筆下,身毒消失了,蔥嶺之外的印度出現了一個新的國家——罽賓。該傳對罽賓的記載極為詳細,其中包含了對其國都、方位、人種、地理、氣候、物產、建筑、織造、飲食、市場、錢幣、家畜、奇物等方面的介紹。此外還特別對罽賓與漢廷的政治外交關系做了重點梳理。(7)
司馬遷對罽賓沒有記載,說明至少在《史記》完成時,中國方面對它還知之甚少,甚至無從知曉。罽賓與漢廷之關系,始于武帝(公元前141—前87年在位),幾經反復,大致可分為四個階段。
罽賓王烏頭勞之時:自以絕遠,數次剽殺漢使。
烏頭勞之子之時:愿意修好,遣使貢獻,漢關都尉文忠受命送還其使。但該王欲加害文忠,文忠發覺,與容屈王子陰末赴合謀,攻罽賓,殺其王。立陰末赴為罽賓王,授印綬。
陰末赴之時:拘禁漢使軍侯趙德,殺副使以下七十余人,然后遣使謝。元帝(公元前48—前33年在位)因其絕遠,遣其使者于懸度,斷絕關系。
漢成帝(公元前32—前7年在位)之時:罽賓復遣使者來獻謝罪,但仍因絕遠,道路艱難,其歸屬與漢無直接利害關系而謝絕。漢廷送其使節到皮山而還。其實,罽賓人通漢的根本目的是獲得賞賜和與中國從事商貿的機會(“實利賞賜賈市”)。因此,后來雖無政治從屬關系,但其使仍數年一至。
《漢書·西域傳》記載了罽賓的一個屬國——難兜國。此國“王治去長安萬一百五十里。東北至都護治所二千八百五十里,西至無雷三百四十里,西南至罽賓三百三十里,南與婼羌、北與休循、西與大月氏接。種五谷、蒲陶諸果。有銀銅鐵,作兵與諸國同”。(8)在罽賓東北方向330里(約合今130公里),應該不算遙遠。位置大致在罽賓與大月氏接壤之地,可能是一蔥嶺綠洲國家。出產與罽賓相似,可種五谷,可產葡萄瓜果,也有金銀銅鐵,可以鑄造兵器,無疑也可打造錢幣。既然歸屬罽賓,大概也用罽賓錢幣。此處雖然沒有提到難兜的東鄰,但在對烏秅國的介紹中卻說它西鄰難兜。難兜之東即烏秅可證。
據《漢書·西域傳》,“烏秅國,王治烏秅城,去長安九千九百五十里……東北至都護治所四千八百九十二里,北與子合、蒲犁,西與難兜接。山居,田石間。有白草。累石為室。民接手飲。出小步馬,有驢無牛。其西則有縣度,去陽關五千八百八十八里,去都護治所五千二(百)〔十〕里。縣度者,石山也,溪谷不通,以繩索相引而度云。”(9)這個烏秅顯然是個山區之國,很可能位于現在中巴邊境巴基斯坦一側的罕薩地區(Hunza)。(10)Hunza或與烏秅古代讀音相近(據唐顏師古注,烏音古讀一加反,秅音直加反)。(11)烏秅之西數百里,就是縣度。這個“縣”就是古代的“懸”,縣度是“懸繩而度”的意思,現代漢語寫為“懸度”。而懸度是絲路南道通往罽賓的必經之地。正是由于懸度路程艱險,難以通行,所以漢廷往往送其使者至懸度而還。罽賓也借此天險之利,多次殺辱漢使,“自知絕遠,兵不至也”。漢成帝時,大臣杜欽力勸與罽賓斷絕關系,也是以此為理由,“今縣度之厄,非罽賓所能越也。其鄉慕,不足以安西域,雖不附,不能危城郭”。(12)“縣度”應是絲路南道最艱難的一段,大概即今中巴公路從紅其拉甫山口經Hunza到吉爾吉特(Gilgit)這一段。
《漢書·西域傳》在緊接罽賓之后,提到了另外一個與其西鄰的國家——烏弋山離。(13)該國與罽賓的不同之處在于后者的氣候可能更熱一些(地暑熱莽平),有“桃拔、師子、犀牛”等特產。錢幣亦不同,“其錢獨文為人頭,幕為騎馬”。此地是絲路南道的終點。“絕遠,漢使希至。自玉門、陽關出南道,歷鄯善而南行,至烏弋山離,南道極矣。”據其四至,一般認為是今日阿富汗喀布爾以南和伊朗西南部以塞斯坦(Seistan)、坎大哈為中心的地區,即古代的阿拉科西亞(Arachocia)和塞斯坦。此地在古代史上,也可歸入一般意義上的印度西北部。
從罽賓及其屬國“難兜”以及東西相鄰地區烏秅、縣度和烏弋山離的大致方位來看,它們皆可歸為古代印度或身毒的一部分。《漢書·西域傳》不提身毒,大概是把罽賓之屬視為它的替代。至于此傳中偶爾提及的那個位于疏勒西北方向的塞種國家“捐毒”(14),盡管“捐毒”古通“身毒”,但此“捐毒”顯然不是《史記·大宛列傳》中那個臨水之大國“身毒”。烏秅、縣度都在蔥嶺之中,是從塔里木盆地抵達罽賓的必經之地。《漢書·西域傳》對罽賓、烏弋山離、烏秅、縣度的記載之所以如此詳細,應歸因于它們與漢廷的直接關系。罽賓雖然時絕時通,但它一度接受漢廷的印綬,應該說也是漢帝國的屬國之一。正是由于漢廷與這些沿路國家和地區建立了不同程度的外交關系,絲路南道得以開通,從而大大加強了古代印度與中國的聯系,為后來佛教的傳入和貴霜—印度文化進入塔里木盆地奠定了基礎。
第二節 《后漢書》中的中印關系
東漢時期,由于貴霜帝國的建立和海上絲路的逐漸開通,中國與印度交往的范圍擴大了,印度文化對中國的影響加深了。交流的方式由原來的單向轉為雙向,交往的途徑也由陸路變為海陸并行。這一切都在范曄的《后漢書》,尤其是在《西域傳》《班超傳》中得到了反映。《后漢書·西域傳》記載的是東漢建武以后西域諸國的情況,材料主要來自班超之子班勇。(15)班勇子承父業,曾在延光二年(公元123年)到永建二年(公元127年)擔任西域長史。他對西域的了解既有其父親的遺教,也有本身的觀察以及各方的傳聞,屬于耳聞目睹的第一手資料,可信度較高。其中關于漢地與印度諸國的關系,由于其父班超是主要的當事人,更為詳實可靠。根據《后漢書·西域傳》,與東漢王朝有外交關系的印度國家主要是大月氏、高附、天竺三地。
此時(滅大夏之后“百余歲”)的大月氏已經由五部翖侯之一的貴霜所統一。貴霜開國君主丘就卻“侵安息,取高附地,又滅濮達、罽賓,悉有其國”。貴霜帝國的版圖擴至印度西北部。丘就卻死后,其子閻膏珍代為王。復滅天竺,置將一人監領之。
高附是一個新出現的國家,“在大月氏西南,亦大國也。其俗似天竺,而弱,易服。善賈販,內富于財。所屬無常,天竺、罽賓、安息三國強則得之,弱則失之,而未嘗屬月氏……后屬安息。及月氏破安息,始得高附。”高附位于天竺、罽賓、安息之間,大月氏西南,與《史記》中“身毒”處于同一方位,應在興都庫什山以南,與原來的罽賓相鄰。安息盛時,曾擴張至興都庫什山以南至阿拉科西亞一帶。高附與喀布爾(Kabul)發音相近,似乎應是以今喀布爾為中心的地區。(16)雖然《漢書·西域傳》未有提及,但它所說的烏弋山離似乎應該包括此地。該地是亞歷山大進入印度的必經之地,先后受孔雀帝國、巴克特里亞希臘人王國、印度—希臘人王國和印度—斯基泰人王國統治,也一度受帕提亞人控制,是安息的屬地。所以月氏只有破安息后才能取得高附。
至于天竺,方位與司馬遷筆下的身毒相似。它位于月氏東南數千里,“俗與月氏同,而卑濕暑熱。其國臨大水。乘象而戰”(17),應在古代印度境內。天竺是一大國,西鄰月氏、高附,南至海,東至磐起國。(18)未提到北鄰,但顯然是指帕米爾以東的中國西域都護轄地。因非外國,不必提及。天竺(身毒)“有別城數百,城置長。別國數十,國置王。雖各小異,而俱以身毒為名,其時皆屬月氏。月氏殺其王而置將,令統其人”。(19)罽賓當不是此別國之一,應是一獨立國家,如在前漢之時。它曾與天竺、安息爭奪高附,但終被月氏所征服。天竺、罽賓、高附最終皆歸于貴霜。對于東漢時期中國西域的官員而言,貴霜(大月氏)就是原來的身毒、罽賓之地新的統治者。身毒(天竺)在《漢書·西域傳》未出現,大概是當時的西漢政府只和罽賓發生了外交關系而忽略了它的存在。此時出現,是因為貴霜征服其地,且與中國的西域發生了關系,所以順便對貴霜征服的身毒加以說明。身毒既然有“別國數十”,其地理意義大概要超過其政治含義。身毒應是印度諸國的一個統稱,是虛稱,而非實國。
但《后漢書》中關于天竺的記載,還是提供了許多重要的、有跡可查的信息。
它首次提到佛教在印度的流行:“修浮圖道,不殺伐,遂以成俗。”(20)佛教的發祥地在印度的恒河流域,在孔雀王朝阿育王之時已傳入包括今阿富汗南部在內的印度西北部。佛教戒殺生,阿育王接受佛教后,對以前的征服殺伐行為極為懊悔,不僅在國內到處勒石刻銘,宣揚佛法,以正法治國,而且派出傳教僧團遠到東地中海的五個希臘化王國或地區去弘揚佛法。(21)盡管結果不詳,但其精神可嘉。為使印度境內滯留的希臘人能夠接受佛教,他甚至命人將其宣揚佛法的詔令用希臘語譯出發布。(22)到公元前后貴霜人統治之時,佛教再次得到弘揚,犍陀羅藝術迅速興起。因此,這里所反映的應是佛教在印度廣泛傳播、深入人心的實際情況。漢明帝永平年間(公元58—75年)“遣使天竺問佛道法”就是在這樣的背景下產生的。佛教傳入中土,當然非明帝為始。漢哀帝時(元壽元年,公元前2年),“博士弟子景盧受大月氏王使伊存口授浮屠經”。(23)楚王英(與明帝同為光武帝劉秀之子)曾“學為浮屠齋戒祭祀”(24),由于他“始信其術,中國因此頗有奉其道者”。(25)明帝夜夢金人,以問群臣,有大臣(傅毅)向他介紹“西方有神,名曰佛”(26),說明中原內地對佛教已有所知曉。關于永平求法,湯用彤先生有詳細考證。他認為大致可信,應有其事。(27)
東漢和帝(公元88—105年在位)時,天竺數遣使貢獻。后因西域反叛而絕。桓帝(公元146—167年在位)時,多次從日南徼外來獻(28),與海上前來的大秦商人大約同時(桓帝延熹九年,公元166年)。(29)此時的天竺商人或從印度的恒河口、印度河口或南部港口起航。可見,由埃及、印度到中國的海上絲綢之路最遲在公元2世紀中期就已經開通。
貴霜取得高附、罽賓、天竺(身毒)之后,勢力達到極盛,成為中亞、南亞地區可與東漢帝國抗衡的大國,同時也就自然與漢朝發生了密切的接觸。班超在西域期間,除了設法控制、羈縻蔥嶺以東的西域諸國,遏制匈奴勢力的滲入之外,就是對付貴霜的介入。《后漢書·班超傳》中詳細記述了班超與貴霜的交往與抗衡。
班超與貴霜的關系,實則利用與被利用的關系,雙方都沒有多少誠信可言。貴霜建國之初,還是愿意和漢朝建立友好關系。章帝建初三年(公元78年),班超曾上疏說,“今拘彌、莎車、疏勒、月氏、烏孫、康居復愿歸附”。章帝元和元年(公元84年),班超攻打疏勒王忠,康居派兵救援。由于月氏當時剛與康居聯姻,班超就派使者帶著大批絲綢給月氏王,求其轉告康居王勿進兵。月氏果然出手幫忙,勸退康居兵。班超遂攻克疏勒王固守的烏即城。此為漢廷與月氏的合作。此前,月氏還幫助漢軍攻打過車師,但具體時間不詳。章帝章和二年(公元88年),月氏遣使貢奉珍寶、符拔、獅子,向漢公主求婚。班超謝絕,并拒還其使,由此引起月氏怨恨。和帝永元二年(公元90年),月氏派遣一位名為“謝”的副王率兵七萬攻打班超。班超知其越蔥嶺千里而來,難以持久,故據城堅守,以逸待勞,并在中途截殺了向龜茲求援的月氏使者。謝王大驚,遣使請罪,愿得生歸。班超允準,月氏大兵退回。從此懾于大漢雄威,歲奉貢獻。這是目前所知月氏大兵翻越蔥嶺侵入塔里木盆地的唯一記載,說明當時月氏與東漢政府的關系依雙方在此地的實力而定。(30)
需要說明的是,天竺雖被月氏(貴霜)所滅,但月氏顯然未能占領天竺全境,所以和帝時還能獨立遣使來獻,桓帝時也有海上來獻。但是否商人詐稱(像大秦商人那樣自稱是安敦王所遣(31))不得而知。月氏的統治區域顯然是在古代印度西北部,以犍陀羅為中心。貴霜統治之地大致上是原來巴克特里亞希臘人、印度—希臘人以及隨后而來的印度—斯基泰人和印度—帕提亞人的故地,貴霜王朝文化具有強烈的多元性特征應該與此有關。
第三節 印度與西方古典資料的佐證
眾所周知,印度沒有留下像中國正史那樣系統的歷史記載。但這并不是說,印度的古代文獻中沒有歷史信息的反映。近代以來,經過國際上,包括印度本土學者在內的幾代學者的努力,古代印度的歷史還是越來越清晰地顯示出其基本的輪廓和發展的路徑。而且就兩漢時期的印度而言,由于有錢幣、碑銘資料和西方古典文獻的參照,它的歷史面貌要更為清晰一些。
這一段的印度歷史是與一位遠道而來的不速之客,即希臘—馬其頓的亞歷山大分不開的。他率軍于公元前327年侵入印度西北部,前325年離開。之后,印度孔雀王朝(約公元前321—前185年)崛起。公元前305年,已經成為亞洲主人的亞歷山大的部將塞琉古一世,從巴克特里亞越過興都庫什山,試圖收復原來亞歷山大帝國的屬地,但中途而返。(32)但對印度的放棄并不意味著希臘人的完全撤離。由于巴克特里亞希臘人王國的存在,希臘人與印度的聯系并未中斷。相反有不少的希臘人定居于印度,以至于阿育王(Ashoka,約公元前273—前232年在位)在刻石勒銘弘揚佛法時,也沒有忘記用希臘語向這批希臘人傳教。公元前250年左右,巴克特里亞的希臘人總督狄奧多托斯(Diodotus)獨立建國,大約與此同時,帕提亞人也宣告獨立。塞琉古王國的國王安條克三世揮師東進,先后進入帕提亞和巴克特里亞境內,并于公元前206年再次進入印度宣示主權,但同樣無功而返。(33)此時,統治巴克特里亞的希臘人王朝已經易主,取而代之的是歐泰德姆斯(Euthydemus)家族。據斯特拉波,在此人及其兒子德米特里(Demetrius)統治之時(約公元前2世紀初),巴克特里亞的希臘人侵入印度,不僅攻占了原來亞歷山大征服過的印度河流域,甚至還有可能向恒河流域進發。(34)他們還一度向巴克特里亞以東的Seres和Phryni擴張。(35)如果此說屬實,他們很可能進入了塔里木盆地。德米特里甚至獲得了“印度王”的稱號。(36)他的錢幣上的頭像戴上了表示印度的大象頭皮盔。這是繼亞歷山大之后出現的第二位戴此類頭盔的希臘人國王。(37)印度西北部從此成了巴克特里亞希臘人王國的一部分。公元前170年左右,巴克特里亞的歐泰德姆斯家族被另外一個名為歐克拉提德(Eucratides,約公元前170—前145年在位)的希臘人所取代。此人也曾向印度進軍(38),大概目的是征服那些仍然忠于歐泰德姆斯家族的將領。這些將領早就開始割據稱王,這從他們獨立發行的有國王本人頭像的錢幣就可以看出。根據法國錢幣學家波比拉赫奇的研究,在從今日阿富汗南部到印度的旁遮普地區,都有印度—希臘人國王在統治。其中最有名的是米南德(Menander,約公元前165/155—前130年在位)。他在勢力全盛時幾乎占領了整個印度西北部。(39)他的大本營應該是在犍陀羅地區。(40)張騫大約是在公元前128年左右抵達大夏,他所耳聞的“臨大水”之國“身毒”應該就是米南德王國全盛時期的印度西北部。
大約在米南德在位之時,巴克特里亞的歐克拉提德王朝受到來自北方游牧部落南下的威脅。根據西方古典作家斯特拉波的說法,從希臘人手中奪取巴克特里亞的游牧民族是來自錫爾河北岸與薩迦人(the Sacae)和索格底亞那人相鄰的地區的四個最著名部落,他們是Asii、Pasiana、Tochari、Sacarauli。根據《史記·大宛列傳》的記載,是來自中國敦煌、祁連山一帶的大月氏部落輾轉遷徙至阿姆河北岸,臣服了“大夏”即巴克特里亞。有學者認為大月氏就是四部落之一的吐火羅人——“Tochari”。(41)但游牧民族對此地的占領似乎經歷了一個較長的過程。在游牧民族的沖擊下,大約在公元前145年,歐克拉提德家族退至東面的巴達赫尚山區(Badakhshan),偏安一隅。原來的大部分國土淪為大月氏的藩屬。各地“無大君長,往往城邑置小長。其兵弱,畏戰”(42),這就是張騫當時所看到的大夏(巴克特里亞)。也就是在這里,張騫見到了來自中國蜀地的竹杖和布,聽到了關于身毒的傳言。應該說,此時的張騫對印度的了解是膚淺的,但關于其地理、氣候、出產等方面的特征還是比較準確的。
大約在米南德之后不久,印度就迎來了兩次大的外來民族入侵浪潮。一次是所謂的印度—斯基泰人(Indo-Scythians)或曰“塞人”,一次是所謂的“印度—帕提亞人”(Indo-Parthians)。關于塞人南下印度,《漢書·西域傳》中有記載。他們可能與波斯帝國時期的薩迦人(Sakas)有淵源關系,活動于里海以東直到今日新疆伊犁一帶。(43)公元前2世紀前半期,這批塞人受到大月氏遷徙的影響,被迫南遷,一部分可能經錫爾河南下索格底亞那(Sogdiana),再經巴克特里亞,最后定居于現在伊朗東南部的塞斯坦地區。這批塞人可能就是斯特拉波所說滅亡了巴克特里亞希臘人王國的北方四部落之一的Sacarauli人。(44)他們的南下無疑給了巴克特里亞希臘人王國致命的一擊。張騫所見證的大月氏應該是尾隨其后而來。據中國方面記載,還有一批塞人向西南越懸度,進入印度的罽賓地區,這就是前面《漢書·西域傳》中所說的罽賓。其余塞人小國則散居于蔥嶺之中。(45)
此傳中關于罽賓與漢廷關系的幾個關鍵人物引起了一些西方學者的注意。他們的觀點在塔恩的《巴克特里亞和印度的希臘人》一書中得到了進一步的發揮。其一,所謂的罽賓國王“烏頭勞”,并非他的本名,他應是此地的塞人國王斯帕萊利斯(Spalyrios,Spalyrises),他曾在錢幣上自稱“國王的兄弟”(“αδελφου του βασιλεωs”)(46)。結果漢關都尉文忠把其中希臘語的“αδελφου”(“兄弟”)錯譯為國王之名,“烏頭勞”的音譯即由此而來。其二,文忠結盟的那位“容屈王子陰末赴”也與印度—希臘人有關。容屈是“Yonaki”的音譯,意為“希臘城”。此城即Alexanderia-kapisa城。陰末赴就是這個希臘城主之子Hermaeus(Hermaios)。(47)一般認為,他是巴克特里亞希臘人歐克拉提德家族在印度西北部殘留的最后一位國王。如果接受此論,那Hermaeus就成為歷史上第一個,也是最后一個被中國中原王朝“授印綬”的希臘人了,希臘人的罽賓王國也就成了中國的藩屬。但塔恩等的比附不僅在20世紀50年代就遭到另外一位著名學者納拉因的斷然否認(48),而且也受到當代印度—希臘人錢幣學家波比拉赫奇的反對。根據后者的研究,Hermaeus的在位年代是公元前90—前70年(49),這樣就與漢元帝(公元前48—前33年在位)之時陰末赴“遣使者上書”的時間不符。但無論陰末赴是否Hermaeus,公元前1世紀的中國西漢王朝與印度西北部的印度—希臘人肯定有過接觸,此地的希臘化信息還是被較為清晰地傳到了中國。《漢書·西域傳》說,罽賓“民巧,雕文刻鏤,治宮室,織罽,刺文繡”,似乎反映了希臘人的雕塑造型藝術和中國的絲綢織造技術在此地的流行。班固還注意到了罽賓錢幣的特征,“以金銀為錢,文為騎馬,幕為人面”。(50)這是比較典型的希臘式錢幣,與曾經統治此地的印度—斯基泰人國王的錢幣相似,其特征是“文為騎馬”,幕為站立之希臘神,惟反面與班固的描述稍有不同。(51)但不管怎樣,印度西北部希臘式錢幣的信息還是傳到了中國。烏弋山離或是塞斯坦都城“Alexandria Prophthasia”的漢文音譯。(52)此地的錢幣在班固看來也比較特殊:“其錢獨文為人頭,幕為騎馬。”(53)其實,這種錢幣恰恰是巴克特里亞—印度—希臘人錢幣的類型之一(54),也是貴霜無名王(The Nemeless King)錢幣的基本類型。(55)這說明班固的信息來源還是注意到了罽賓和烏弋山離錢幣的不同。這些信息有可能來自與罽賓打交道的文忠等漢使者,也可能是駐守邊境的將軍帶回來的。班固的弟弟班超在西域30年,他把有關貴霜及其以前的印度—斯基泰人的錢幣信息傳回內地也是可能的。(56)但提供者似乎對各種錢幣類型的歸類和發行地、發行人還是不太清楚,所以才會有時間和空間的錯位。
公元前2世紀后期和前1世紀,印度—希臘人王國分崩離析,各自為政。這給塞人的南下和東來,以及隨后帕提亞人的侵入創造了有利的時機。當時的印度西北部,實際上成了三個外來民族的角逐之地。隨著印度—希臘人勢力的衰落以及本身印度化程度的加深,他們逐漸退出了歷史舞臺。取而代之的除了早就從懸度而來的罽賓之屬外,還有從塞斯坦—阿拉科西亞(Seistan-Arachosia)西來的另外一支“印度—斯基泰人”。(57)公元前2世紀末期,他們從伯朗關(Bolan Pass)進入信德地區,由南向北向東逐步推進,將印度—希臘人小王國壓縮于西北部的一些地區。這時,帕提亞人的勢力也擴張到了阿富汗和伊朗的西南部。當地的斯基泰人小王國也成了帕提亞的屬國,但享有高度的自治。公元前1世紀末,這些帕提亞—斯基泰人也進入印度,奪取了對信德地區、印度河口的控制權,并占領了印度西北部的高附,將原來塞人的地盤納入了自己的版圖。他們就是歷史上所稱之的帕拉瓦人(Palava),即“印度—帕提亞人”(Indo-Parthians),他們在此地的統治大約延續到公元1世紀末。可惜的是,中國的記載卻對這時印度的復雜政治格局缺乏明確的、及時的反映。但幸運的是,公元1世紀后期出現的由一位佚名希臘航海家兼商人所寫的《厄立特里亞航海記》,卻對這一時期的南亞次大陸的政治地理記述頗詳。
根據他的記述,從波斯灣國家波西斯(Persis)往東前行,就進入了印度—帕提亞國王的統治區域,此地由西向東有兩個地區,先是Parsidai人之地,接著是斯基泰人(即Saka人)之地。后者的大致方位就是現在巴基斯坦的信德地區,印度河口的Barbarikon是當地的主要港口。其都城是內陸的Minnagar(可能也是印度—帕提亞人的都城(58))。從Little Rann和Kurtch灣起,進入作者所謂的印度本身。當時由Saka人(另外一部)實際統治。以前他們的王國包括從印度河三角洲東到烏賈因(Ujjain)的印度西北部,但被入侵的帕提亞人驅逐出印度河三角洲地區。他們向印度的西南方向轉移,到達以孟買為中心的地區,原來此地的Andhran王國被迫向南退卻。這個Saka王國擁有印度主要的港口Barygaza(位于今坎貝灣),都城Minnagara位于其東北方向。Saka人之北是貴霜人之地,即作者所說的巴克特里亞人之地。南面是強大的Andhras,兩國經常交戰。Andhras之南的半島南部有三個大國,分別是Chera、Pandya、Chola。前兩個位于印度半島的西南,后一個位于東南。恒河地區,也應有國家,但未說明。(59)看來,《后漢書·西域傳》所記天竺“有別城數百,城置長。別國數十,國置王”,確非虛飾之詞。由此也可知,此時的貴霜人大概進入印度西北部不久。該作者提到北方的巴克特里亞而未明確提及貴霜(Kushan),或可為證。(60)
《后漢書·西域傳》曾經介紹了天竺的出產與對外貿易:“土出象、犀、玳瑁、金、銀、銅、鐵、鉛、錫,西與大秦通,有大秦珍物。又有細布、好毾、諸香、石蜜、胡椒、姜、黑鹽。”(61)但這些物產哪些是本地出產,哪些是外來“珍物”,似乎語焉不詳。《厄立特里亞航海記》對于這一時期印度進出口物品記載頗詳,可資比較。絲綢南路與海上國際貿易關系之緊密也由此可見一斑。
據該書第6節,印度的鐵和鋼、棉布都被販運到了紅海沿岸。據第39節,當時從埃及、阿拉伯運入印度河口Barbaricum地區的商品有:細布(thin clothing)、華麗的亞麻布(figured linens)、黃玉(topaz)、珊瑚(coral)、蘇合香(storax)、乳香(frankincense)、玻璃器皿(vessels of glass)、金銀盤(silver and gold plate)、葡萄酒(wine)。由此出口的物品有:香草(costus,又譯“生姜”)、沒藥樹脂(bdellium)、枸杞(lycium)、甘松香(nard)、綠松石(turquoise)、天青石(lapis lazuli)、中國皮革(Seric skins)、棉花布(cotton cloth)、絲線(silk yarn)、靛藍色染料(indigo)。據第49節,當時輸入印度Barygaza港(今布羅奇,Broach,位于坎貝灣)的外來物品包括:葡萄酒、銅、錫、鉛、珊瑚、黃玉、細布、腰帶、蘇合香、草木樨(sweet clover)、無色玻璃、雄黃(realgar)、銻(antimony)、金銀幣、油膏。專賣國王的商品有:銀器、歌童(singing boys)、少女、美酒、精品服裝、上等的油膏。此地的出口物則有甘松油、沒藥樹脂、象牙、瑪瑙、紅玉髓、枸杞(lycium)、各種棉布、絲綢、麻布、紗(yarn)、長辣椒等。據第56節,在印度西南端的Muziris、Nelcynda等城鎮,出產胡椒、三條筋樹葉(malabathrum)。進口物品有錢幣、黃玉(topaz)、細布、華麗的亞麻布、銻、珊瑚、天然玻璃(crude glass)、銅、錫、鉛、葡萄酒、雄黃、雌黃(orpiment)、小麥。出口的有:胡椒(pepper)、珍珠(pearls)、象牙(ivory)、絲綢、各種水晶、寶石、玳瑁(tortoise-shell)、甘松香等。第63節還提到恒河地區有一個金礦,可以鑄幣。(62)
從這幾份進出口物品清單(63)中可以看出,它們與《后漢書·西域傳》所列舉的物品種類差異較大。可以證明的印度本地產品也不多,只有各種香料(“諸香”)、胡椒和鐵、金、大象、玳瑁等。但《厄立特里亞航海記》清單的真實性和準確性要大于前者。其中提到的從印度出口的棉布、象牙、瑪瑙等寶石、珍珠、甘松油、沒藥樹脂、枸杞、玳瑁、胡椒、香草(姜)等肯定出自印度本土,但像絲線、絲綢織品、皮革、水晶石、綠松石、天青石各種寶石的原產地顯然非印度,而是中國、今阿富汗和中亞草原。進口的商品主要來自西方和海上。蘇合香、乳香等應該來自阿拉伯半島。像葡萄酒就來自意大利半島和敘利亞地區的勞狄凱亞(Laodiceia,今貝魯特,Beirut)。金銀幣、粗玻璃、珊瑚、亞麻布等顯然也是從地中海、埃及等地運來。至于從海外輸入的“細布”(疑為一種“絲綢”制品)大概是埃及商人與安息人“交市于海中”(64)獲得,再轉運至印度的。
《后漢書·西域傳》中只記載了貴霜的兩位國王,丘就卻和其子閻膏珍。但新的錢幣資料和新出土的拉巴塔克銘文(Rabatak Inscription)證明,在迦膩色伽(Kanishka)之前,實際上存在三位國王,分別是丘就卻(Kujula Kadphises)、威瑪·塔克圖(Vima Taktu,閻膏珍?)、威瑪·卡德菲塞斯(Vima Kadphises)。至于貴霜錢幣中那位匿名的“Soter Megas”,如果確有其人,有可能就是中國史書中所說的“監領”印度的那位將軍。他的錢幣具有明顯的希臘化特征,使人推測他有可能就是一位當地希臘人的后裔。(65)那個率7萬軍隊逾蔥嶺而來的王“謝”是否與他有關還不得而知。貴霜前期諸王的在位時間仍是國際貴霜史研究領域中的難點和熱點。但大致可定在公元1世紀初到2世紀中期之間,也就是中國的東漢時期。貴霜王朝時期是中國與印度政治、經濟、文化關系最為緊密的時期,不論是海上還是陸地的絲綢之路,貴霜帝國都發揮了關鍵的樞紐作用。印度的佛教在貴霜帝國時期開始傳入中國,以貴霜文化為代表的印度本土和希臘化文化也是在這一時期開始進入中國的塔里木盆地。斯坦因在和闐等地發現的佉盧文木牘,希臘式的人物形象,犍陀羅風格的器物,含有中、希、印三種文化因素的和闐馬錢(漢佉二體錢)就是最好的證明。
縱覽兩漢三史,可見中國對印度由耳聞到目睹,再到發生密切的政治、商貿和文化關系的大致過程。中國方面在其中始終處于主動地位,這是以漢武帝為肇始的開邊拓土、開發經營西域的必然結果。印度作為中國的近鄰,與不斷西擴的中國發生這樣或那樣的關系,是不可避免的。西方古典學者的記述和印度本土的考古資料證明了二者之間文化與經濟上的聯系,事實上也就證實了絲綢之路南道和海上絲綢之路的存在。正是隨著絲路的延伸,印度的物產、佛教,以及當地的希臘化文化信息傳到了中國,從而實現了古代希臘、印度和中國文化的三流合一。這是人類文明交流史上的奇跡,這樣的結果是亞歷山大、張騫以及班超父子他們所絕對想不到的。
(原載《西域研究》2013年第4期,略有補正)
(1) 參見季羨林:《中印文化關系史論文集》,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1982年,第74—78、113—114頁。
(2) 湯用彤先生認為,佛教的真正傳入,始于東漢永平求法。關于此前的種種說法,均為后世“轉相滋益,揣測附會”,均為無稽之談。詳見湯用彤:《漢魏兩晉南北朝佛教史》,北京大學出版社,1991年,第3—22頁。
(3) 《史記·大宛列傳》,第3166頁。
(4) 《史記·大宛列傳》,第3169頁。
(5) 《史記·大宛列傳》,第3170頁。
(6) 《史記·大宛列傳》,第3169頁。
(7) 《漢書·西域傳》,中華書局,1962年,第3884—3887頁。
(8) 《漢書·西域傳》,第3884頁
(9) 《漢書·西域傳》,第3882頁。
(10) 余太山:《兩漢魏晉南北朝正史西域傳要注》,中華書局,2005年,第98頁。
(11) 《漢書·西域傳》,第3882頁。
(12) 《漢書·西域傳》,第3886—3887頁。
(13) 關于該國的記載,詳見《漢書·西域傳》,第3888—3889頁。
(14) 《漢書·西域傳》,第3884頁。
(15) 《后漢書·西域傳》,第2912—2913頁。
(16) 喀布爾是印度的一個古老地名,在《梨俱吠陀》中就已出現。其名Kabul可能來自梵語的Kamboja(Kamboj)。一些古典作品中稱其為“Kophes or Kophene”。見http://en.wikipedia.org/wiki/Kabul#Antiquity(2013/3/14). 此發音與漢語的“高附”(Kaofu,Gaofu)相近。漢語古無輕唇音,“附”fu可讀為“bu”,“高附”也可讀為“Gaobu,Kaobu”,因此將高附比定于興都庫什山以南的喀布爾河流域地區還是比較可行的。
(17) 此處沿襲張騫說,但大夏改為月氏,因大夏已被月氏所滅。
(18) “磐起國”的方位說法頗多,印度學者穆克吉(Mukherjee)主張在印度河下游東部或者在東信德附近。沙畹認為是指印度南端的Pandya王國。希爾(Hill)傾向于在孟加拉或印度河口;國內余太山說位于今緬甸。竊以為,既然是“東至磐起國,皆身毒之地”,恒河中游的Panchalas也有可能。各家說法參見:J.E.Hill,Through the Jade Gate to Rome:A Study of the Silk Routes during the Later Han Dynasty 1st to 2nd Centuries CE,Lexington KY, 2010,pp.359-260;余太山:《兩漢魏晉南北朝正史西域傳要注》,第288頁。Panchalas的方位見W.W.Tarn,The Greeks in Bactria and India,Map 2.
(19) 《后漢書·西域傳》,第2921頁。
(20) 《后漢書·西域傳》,第2921頁。
(21) Ven.S.Dhammika,The Edicts of King Ashoka,Kandy,Sri Lanka:Buddhist Publication Society(The Wheel Publication No.386/387),1993,“the Fourteen Rock Edicts”:No.13.
(22) 這些希臘語石刻詔令發現于今阿富汗的坎大哈。見Mortimer Wheeler,Flames over Persepolis,pp.65-69;Susan Sherwin-White and Amelie Kuhrt,From Samarkand to Sardis:A New Approach to the Seleucid Empire,pp.101-102.其一英譯文見S.M.Burstein,The Hellenistic Age from the Battle of Ipsos to the Death of Kleopatra VII,Cambridge: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1985,pp.67-68.
(23) 見《三國志·魏書·烏丸鮮卑東夷傳》,裴松之注引魚豢《魏略·西戎傳》,中華書局,1982年,第859頁。
(24) 《后漢書·光武十王列傳》“楚王英”,第1428頁。
(25) 《后漢書·西域傳》,第2922頁。
(26) 《后漢書·西域傳》,第2922頁。
(27) 湯用彤:《漢魏兩晉南北朝佛教史》,第3—22頁。
(28) 《后漢書·西域傳》,第2922頁。從日南徼外來中國發生于東漢桓帝延熹二年(公元159年)、四年(公元161年)。
(29) 《后漢書·西域傳》,第2920頁。
(30) 《后漢書·班梁列傳》,第1575—1580頁。
(31) 《后漢書·西域傳》,第2920頁。大秦,學術界一般將其比定為羅馬帝國;安敦一般比定為當時在位的羅馬皇帝Marcus Aurelius Antoninus(AD.161-180)。
(32) 據說是塞琉古一世與孔雀王朝達成協議,雙方聯姻,放棄了對印度的領土要求,孔雀王朝則送給他500頭大象作為回報。Strabo,Geography,15.2.9.
(33) 據說,安條克三世僅在一位印度王公那里獲得150頭大象和一些金銀財寶。Polybius,The Histories,11.34,with an English translation by W.R.Paton,Cambridge,Mass.: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1922.
(34) Strabo,Geography,11.11.1.
(35) Strabo,Geography,11.11.1.
(36) Marcus Junianus Justinus,Epitome of Pompeius Trogu’s“Philippic Histories”,41.6.4,translated,with notes,by Rev.J.S.Watson,London, 1853.這個Demetrius是一世還是二世學術界仍有爭論,但Eucratides遭到來自一位印度國王“Demetrius”的長期圍攻有明確的記載。(Ibid.)
(37) Osmund Bopearachchi,Monnaies gréco-bactriennes et indo-grecques,Catalogue raisonné,PL.4(Demetrios I,Série 1);I.Carradice,M.Price,Coinage in the Greek World,p.116;M.Bieber,“The Portraits of Alexander,”Greece and Rome,2nd Ser.,Vol.12,No.2,p.185.
(38) Marcus Junianus Justinus,Epitome of Pompeius Trogu’s“Philippic Histories”,41.6.1-5.
(39) Osmund Bopearachchi,Monnaies gréco-bactriennes et indo-grecques,Catalogue raisonné,p.453.
(40) Plutarch,“Precepts of Statecraft,”Moralia,821D-E.
(41) A.K.Narain,The Indo-Greeks,p.132.塔恩認為,中國方面所說的月氏由Asii和Tochari二部合并而來,而且這種合并早在月氏人離開中國的甘肅時已經完成。W.W.Tarn,The Greeks in Bactria and India,pp.286-287.
(42) 《史記·大宛列傳》,第3164頁。
(43) 《漢書·西域傳》,第3901頁。
(44) Machael Mitchiner,Indo-Greeks and Indo-Scythian Coinage,Vol.5,London:Hawkins Publications,1975-1976,pp.391-393.
(45) 《漢書·西域傳》,第3884、3901頁。
(46) 此人在位時間大約是公元前1世紀中期,有公元前60—前57年、前50—前47年多說。可能曾擔任過印度—斯基泰人國王Vonones的副王。錢幣銘文見R.C.Senior,Indo-Scythian Coins and History,Vol.II,Lancaster,PA:Classical Numismatic Group, 2001,p.29(69.1-3).
(47) 見W.W.Tarn,The Greeks in Bactria and India,pp.339-342,418.
(48) 但納拉因并沒有解決“陰末赴、烏頭勞”的所指問題。見A.K.Narain,The Indo-Greeks,pp.154-155.
(49) Osmund Bopearachchi,Monnaies gréco-bactriennes et indo-grecques,Catalogue raisonné,p.453.
(50) 《漢書·西域傳》,第3885頁。
(51) 關于印度—斯基泰人錢幣的基本特征,詳見R.C.Senior,Indo-Scythian Coins and History,Vol.II,pp.1-122;上海博物館編:《上海博物館藏絲綢之路古代國家錢幣》,第194—204頁(No.1111-1176);李鐵生編著:《古中亞幣》,北京出版社,2008年,第118—127頁。關于貴霜無名王Soter Megas的錢幣,國外的錢幣網站收錄頗多。上海博物館也有收藏,見《上海博物館藏絲綢之路古代國家錢幣》,第211—212頁(No.1224-1229)。
(52) 孫毓棠:《安息與烏弋山離》,《文史》第5輯,中華書局,1978年;余太山:《塞種史研究》,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2年,第168—171頁。
(53) 《漢書·西域傳》,第3889頁。
(54) 巴克特里亞希臘人國王歐克拉提德發行的“國王頭(胸)像/狄俄斯庫里兄弟”型錢幣就是此類錢幣的典型。見Osmund Bopearachchi,Monnaies gréco-bactriennes et ind-ogrecques,Catalogue raisonné,pp.16-22(Eucratides:Série 1-2,4-8,11,19-21)。印度學者Banerjee就認為,這種錢幣的信息在公元前1世紀傳到了中國,并留下了記載。(Gauranganath Banerjee,India as Known to the Ancient World,Oxford University Press, 1921,p.21.)但Eucratides是公元前2世紀前半期的巴克特里亞國王,與公元前1世紀后期的罽賓王不可混同。
(55) 無名王錢幣是貴霜錢幣的一種,因其銘文沒有國王名而得名。關于“無名王”的歸屬,學界過去常將其與貴霜第二王Wima Takto認同,但也有不同看法。詳見本書第二編第六章。根據英國錢幣學家克里布的最新研究結論,所謂的無名王“Soter Megas”錢幣實際上是貴霜錢幣的一種類型,始于第一位國王丘就卻(Kujula Kadpheses,公元50—90年在位)統治后期,終于Wima Takto時期。依此結論,無名王作為一個歷史人物并不存在。詳見Joe Cribb,“The Soter Megas Coins of the First and Second Kushan Kings,Kujula Kadphises and Wima Takto,”Gandhāran Studies,Vol.8,2014,pp.110-111.克里布本來是無名王即Wima Takto認同的提出者,此文可視為對自己觀點的修正。
(56) 根據《后漢書·班超傳》,班超于漢明帝永平十六年(公元73年)使西域,到漢和帝永元十四年(公元102年)歸來,先后達30個年頭。班固(公元32—92年)在其父班彪建武三十年(公元54年)歿后就開始續寫《漢書》,永平五年(公元62年)擔任蘭臺令史,繼續編史二十多年,直到章帝建初中葉。他生前并未完成全書,志表部分由其妹班昭和同鄉馬續補寫(見《漢書》“出版說明”)。由此可見,《西域傳》是經他之手完成的,他完全有可能從班超那里獲得一些有關西域錢幣的信息。
(57) 對于這一支印度—斯基泰人的遷徙,錢幣學家西尼爾近年提出新的路線圖,即他們直接從中亞南下,經巴克特拉、喀布爾進入犍陀羅地區。參見R. C. Senior,Indo-Scythian Coins and History,Vol. I,Lancaster,PA:Classical Numismatic Group, 2001,p. 13(map 2). 作為一說,本書第三編第九章第二節對此有所提及。
(58) Lionel Casson,Periplus Maris Erythraei:Text with Introduction,Translation and Commentary,Princeton: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1989,p.185.
(59) Lionel Casson,Periplus Maris Erythraei:Text with Introduction,Translation and Commentary,pp.46-47.
(60) Lionel Casson,Periplus Maris Erythraei:Text with Introduction,Translation and Commentary,pp.81(no.47),91(no.64).也不排除這兩處提到的巴克特里亞、巴克特里亞人實際指的是占據此地的貴霜、貴霜人。
(61) 《后漢書·西域傳》,第2921頁。
(62) W.H.Schoff(tr.&ed.),The Periplus of the Erythraean Sea:Travel and Trade in the Indian Ocean by a Merchant of the First Century,London,Bombay&Calcutta 1912,Chap.6,39.49,56,63.關于這些進出口物品清單,也可見Lionel Casson,Periplus Maris Erythraei:Text with Introduction,Translation and Commentary,pp.55,75,81,85,91.二者在個別物品的譯名上稍有不同。
(63) 卡森(Casson)對各地的出產與物品做了詳細的分地區和分類,詳見Lionel Casson,Periplus Maris Erythraei:Text with Introduction,Translation and Commentary,pp.16-17.
(64) 《后漢書·西域傳》,第2919頁。
(65) 關于近代以來各家對Soter Megas錢幣的考證,詳見Joe Cribb,“The Soter Megas Coins of the First and Second Kushan Kings,Kujula Kadphises and Wima Takto,”pp. 79-140. 克里布在此文中也修正了自己的觀點。筆者本人的觀點詳見:《“Soter Megas”考辨》,《歷史研究》2009年第4期(收入本書,見第二編第六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