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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亞歷山大東征與絲綢之路開通

絲綢之路在漢武帝之時開通,張騫功不可沒。但張騫通西域的目的并非打開絲綢貿易的大門,而是為了實現漢武帝聯合月氏、合擊匈奴、開拓西部疆土、建立強大漢帝國的雄心壯志。同樣,希臘—馬其頓國王亞歷山大在公元前334年大規模向東方進軍,也并非為了得到遙遠的、朦朧的所謂“賽里斯人”(Seres)的絲綢,而是為了征服波斯帝國,并進而征服整個世界。(1)但歷史的結局往往和歷史創造者的主觀愿望不相一致。漢代對西域的控制時斷時續,亞歷山大帝國曇花一現,他的部將們所建立的希臘化王國在公元前1世紀末之前都陸續衰落,不復存在。唯有絲綢之路仍然作為歷史的見證,繼續發揮著溝通東西方物質與文化交流的重要作用。國內外學者在論及絲綢之路開通時,大多只強調張騫的西域鑿空,而忽略了亞歷山大及其后繼者所開創的希臘化世界在其中所發揮的客觀作用。為此,本文試圖從絲綢之路的另一端,逆向考察希臘—馬其頓人的東進是如何推動了絲綢之路的開通、延伸與延續,希臘化文明的信息是如何通過張騫傳入中原的。

第一節 亞歷山大之前東西方文明之間的接觸與傳聞

亞歷山大東征之前,即到公元前4世紀之時,古代世界各主要文明區域之間應該說都有了一定的、直接或間接的經濟或文化上的接觸。即使遠在歐亞大陸兩端的兩大文明中心——希臘和中國也都有了相互的傳聞。“賽里斯”就是當時的希臘人對東方一個可與北印度相提并論的國家的稱謂。(2)盡管古典作家關于它的具體地理位置說法不一,但位于遙遠的東方且是產絲之國則漸成共識。(3)“賽里斯”后來也就成了西方傳說中對中國的代稱。希羅多德曾記載了一位名叫阿里斯鐵阿斯(Aristeas)的希臘人的遠東之游,他穿過斯基泰人(Scythian)的活動區域,最遠曾至伊塞頓人(Issedones)之地。(4)據學者考證,所謂的伊塞頓人活動區域大致應在烏拉爾以東,直至天山、阿爾泰山之間,也有的學者推測他們曾到達塔里木盆地或樓蘭以東、敦煌一帶。(5)20世紀,考古學者在德國的一座克爾特人首領墓葬(公元前6世紀)中發現了絲綢織物殘片(6),在阿爾泰巴澤雷克古墓(公元前1000年代中葉至前3世紀)發現了保存完好的中國鳳凰刺繡和山字紋銅鏡。(7)中國中原的物品在遠及西歐的出現,說明上古時期歐亞草原之路的存在。游牧于黑海、里海、咸海一線的斯基泰人和其他的游牧民族無疑是歐亞草原之路的開拓者、先行者。但這條交通線是游移不定的,時斷時續的。由于游牧民族的流動性和游牧文明相對于農耕文明發展的滯后性,這條道路沒有、也不可能成為東西方文明交流的主渠道。

文明的交流是以文明的互動為前提。早在愛琴文明時期,希臘地區的居民就與相鄰的埃及、小亞、西亞等地區的古老文明有了接觸。但作為一個獨立成熟的文明與東方文明對等交往則是在波斯帝國時期。公元前6世紀中期,波斯帝國崛起于伊朗高原,并很快向外(主要是東西兩面)擴張。小亞沿岸的希臘殖民城邦淪陷,希臘本土面臨生死存亡的考驗。然而正是這種對立和交往,使希臘人對波斯人有了進一步的了解,從而揭開了希臘文明與東方文明實質性交流的新篇章。有的希臘人到巴比倫考察游歷,如希羅多德;有的希臘人到波斯的宮廷服務謀生,如擔任御醫的克泰西亞斯和受波斯國王之命考察印度河,并環航阿拉伯半島的斯庫拉克斯(Scylax,約公元前510年)。(8)還有的希臘人自愿或被迫移民到了巴克特里亞和索格底亞那地區。(9)波斯帝國的版圖西起埃及,北到黑海、里海一線,南到阿拉伯半島,東到印度西北部。為了鞏固對各地的統治,大流士一世在原來道路的基礎上,修筑了覆蓋全帝國的驛道網(The Imperial Roads)。其中最著名的是帝國西部的“王家大道”(The Royal Road)。它從都城之一的蘇薩(Susa),經美索不達米亞,到達小亞的以弗所(Ephesus)或撒爾迪斯(Sardis),全長兩千多公里,沿途設有驛站(現在已確認的有22個)。帝國東部的一條主要交通干線是沿著古老的美索不達米亞—米底(Media)之路,進而經巴克特里亞抵達印度。(10)出產于巴克特里亞東部山區的名貴石頭——天青石(lapis lazuli)就沿此路線而輸送到美索不達米亞和印度。(11)亞歷山大之前希臘的錢幣已在巴克特里亞流通,也說明波斯帝國時期從東地中海到興都庫什山之間有可能存在著長途商貿活動。(12)這條路線連通中亞和南亞次大陸,實際上成為未來絲綢之路的西段。大流士一世還開通了埃及二十六王朝法老尼科(Necho II,公元前609年—前593年在位)未完成的連接尼羅河與紅海的運河。(13)這些驛道和水路加強了各地的聯系。應該說在波斯帝國統治范圍之內,各地交往的渠道是暢通的。(14)

希波戰爭以希臘人的勝利而告終,但這并不意味著希波對立的結束。相反,雙方都在利用一切機會插手對方的內部事務。希臘城邦之間的爭斗和波斯帝國的王位之爭均提供了這樣的可能。著名的兩例就是公元前401—前400年間應小居魯士之邀深入波斯腹地的希臘萬人雇傭軍和公元前387年由波斯國王宣布的旨在解決希臘內部矛盾的“大王條約”(The King’s Peace)。半個多世紀之后亞歷山大在戰場上還碰到了波斯軍隊中多達數萬的希臘雇傭軍。(15)希臘與波斯之間在政治、軍事斗爭上的相互介入從另外一個側面證明了兩個文明之間聯系的進一步加強。

公元前4世紀時,歐亞大陸還存在著一些其他的古老文明或正在興起的文明,但它們或由于地理阻隔的原因,或由于自身發展的原因,與其他文明真正接觸和交流的歷史機遇似乎還未來臨。西地中海的羅馬人正在為統一意大利而向南部發展,他們或許通過大希臘地區的希臘人對東方有所知曉,但他們的視野還沒有超出半島之外。此時的印度尚處于列國時代,逐漸強盛起來的摩揭陀王國的統治區域尚在恒河流域一帶,佛教也未向西大規模傳播,但西北部因受波斯帝國統治已與外部世界有所接觸。此時的中國正處于戰國時期,七雄爭霸,逐鹿中原,根本無暇也無力西向。

總之,到公元前4世紀時,歐亞大陸諸文明之間有的已有所接觸,有的也有所耳聞,但一條連接東西方兩端的紐帶或通道還未形成。相互間的了解難免膚淺、偏頗甚至謬之千里。中國對西方世界的想象大概不會超出《山海經》《穆天子傳》內容的范圍。希臘方面雖通過波斯帝國對埃及、巴比倫、印度等東方古老文明地區都有所知曉,但對真正的中國,似乎仍一無所知。亞歷山大只知印度之外是大洋,是東方大地的盡頭,并不知錫爾河(Syr Darya,the Jaxartes)之外的東方還有一個大國的存在。他對遠東世界的認識與一個多世紀以前希羅多德時代的希臘人并無多大區別。(16)

第二節 亞歷山大之后東西方交往的擴大和東部希臘化世界的形成

公元前334年,亞歷山大以希臘—馬其頓聯軍統帥的身份開始了對波斯帝國的征服。十年征戰,亞歷山大不僅將原來波斯帝國的版圖據為己有,而且有所擴大。從地中海到印度河,從黑海、里海、咸海到阿拉伯海、波斯灣、紅海,幾乎被囊括于亞歷山大的帝國之下。雖然亞歷山大于公元前323年突然病逝,他的帝國迅即崩潰,被他的部將們瓜分一空,但希臘—馬其頓人對當地民族的統治格局并沒有改變。希臘文化成為凌駕于當地文化之上的強勢文化,希臘化的進程加快了,與東方文化的交流融合日益廣泛深入。希臘化世界(17)的形成,大大便利和促進了各希臘化王國之間,以及它們與周邊地區的交往。由于經濟、文化的交流往往大大超出政治統治的區域,在希臘化世界及其周邊地區實際上形成了以兩河地區為中心、以地中海和中亞印度為兩端的新的交通體系。

當時的東西方商路主要有三條。北路連接印度、巴克特里亞與黑海(the Black Sea,Euxine Sea)。來自印度的貨物可經巴克特里亞沿阿姆河(Amu Darya,the Oxus)而下,進入里海(the Caspian Sea),再轉運至黑海。中路連接印度與小亞,有兩條支路:一條先走水路,從印度由海上到波斯灣,溯底格里斯河(the Tigris)而上,抵達曾為塞琉古王國都城之一的塞琉西亞(Seleucia on Tigris);一條全部走陸路,從印度經興都庫什山、阿富汗的巴克特拉(Bactra)、伊朗高原到塞琉西亞城,至此,水陸兩路會合,由此跨過幼發拉底河,西達塞琉古王國的另一都城,即敘利亞的安條克(Antioch on the Orontes),再轉向西北到達小亞的以弗所(Ephesus)。南路主要通過海路連接印度與埃及,從印度沿海到南阿拉伯,經陸路到佩特拉(Petra),再向北轉到大馬士革(Damascus)、安條克,或向西到埃及的蘇伊士(Suez)、亞歷山大里亞等地。(18)托勒密王朝一直致力于尋求繞過阿拉伯半島南部,經紅海直達埃及的海上通道。托勒密二世重新開通了二十六王朝法老尼科時開鑿的連接尼羅河與紅海的沙漠運河,這樣來自印度的貨物就可經運河,沿尼羅河而下,最終抵達地中海的亞歷山大里亞。公元前1世紀前后,印度洋上季風的發現使海上商路更加便利和安全。(19)這些商路與后來絲綢之路西段(自帕米爾以西)的海陸走向大致吻合。從中亞通往絲綢產地中國,中間地帶也就只剩下從河西走廊到帕米爾高原這一段了,而且這一段的距離也在雙方的無意識努力下不斷地縮小。

據斯特拉波,大約在公元前2世紀前后,中亞的希臘人王國巴克特里亞的統治者歐泰德姆斯(Euthydemus)及其兒子德米特里(Demetrius)曾向東面的賽里斯(Seres)和弗利尼(Phryni)擴張。(20)這時西方人心目中的賽里斯估計還是模糊的產絲之地,并非指漢代的中國,至于弗利尼,學界有匈奴說(21),不過此時匈奴的勢力還未到達與巴克特里亞相鄰的地區。(22)既然該父子向東面擴展,那東面最相鄰的地區也就只能是帕米爾高原(蔥嶺)和塔里木盆地了。納拉因(Narain)接受坎寧安(A.Cunningham)的建議,將Seres和Phryni比附為《漢書·西域傳》中的“疏勒”和“蒲犁”確有一定的道理(23),因為漢時疏勒、蒲犁恰恰位于帕米爾東側的今新疆喀什和塔什庫爾干地區。

由此可見,在張騫到達中亞之前的公元前2世紀中后期,后來絲綢之路的西段實際上已經開通。而且此時距亞歷山大東征已經兩個世紀之久,東部希臘化世界的政治格局和文化面貌也發生了巨大的變化。

亞歷山大的亞洲遺產最終幾乎全被他的后繼者之一的塞琉古一世(Seleucus Nicator,約公元前312—前280年在位)所獨吞。但好景不長,由于孔雀王國的興起,塞琉古王國恢復對印度西北部統治的努力落空,只得于約公元前305—前303年間簽約放棄。(24)公元前3世紀中葉,巴克特里亞的希臘人總督宣告脫離塞琉古王國獨立。緊接著,帕提亞的當地人也獨立建國(即張騫后來所說的“安息”)。塞琉古王朝無力東顧,逐漸承認了這些既成事實,統治的重心轉向兩河以西以敘利亞為中心的瀕地中海地區。公元前2世紀以后,巴克特里亞王國曾越過興都庫什山向印度西北部發展,約半個世紀之后,迫于帕提亞(25)和北方游牧民族的壓力,此地的希臘人開始從阿姆河撤退到印度。(26)當張騫輾轉10年大約于公元前129—前128年之間抵達巴克特里亞時,此地已被來自中國西北的月氏人所征服。(27)張騫稱其為“大夏”。

這就是張騫進入大夏時西亞、中亞和印度的政治格局。希臘人在這些地區的控制范圍確實比亞歷山大帝國時大為縮小,但希臘文化的影響卻呈現出另外一番景象。希臘人所到之處,都要建立希臘式城市或殖民地。據統計,亞歷山大及其后繼者在東方建城(包括殖民地)至少在300個以上,其中保留下名稱者約275個。它們主要分布在東地中海沿岸(約160個),其余的則在幼發拉底河中下游及其以東地區,在巴克特里亞及其相鄰地區有名可據者有19個(其中亞歷山大建了8座(28)),在印度有27個。(29)這類希臘式城市的基本特征已被20世紀60年代在阿富汗阿伊·哈努姆遺址(Ai Khanoum)的考古發掘所證實。(30)它們通常建于統治的中心地區、交通要道或軍事要塞,是希臘—馬其頓人統治網絡的核心組成部分。城中一般建有希臘式的神廟、體育館、劇場,居民也以希臘人為主。城中充溢著濃厚的希臘文化氣息,希臘語、希臘錢幣、希臘的神祇、希臘的戲劇、希臘的習俗使遠在東方的希臘人有一種生活在故國家園之感。相對于廣袤的東方之地,這些城市猶如沙漠中的綠洲。它們力圖維護希臘文化的純潔性、統一性,并試圖對周圍的世界施加影響,但由于處于當地民族、當地文化的汪洋大海之中,這些城市中的希臘殖民者也難免吸收一些東方文化的因素。因此在希臘人控制與影響的地區,就逐漸形成了一種以希臘文化因素為主,同時融合其他東方文化因素的多元混合文化,即近代學術界所稱之的“希臘化文化”(Hellenistic Culture)或“希臘化文明”(Hellenistic Civilization)。

就張騫所耳聞目睹的巴克特里亞及其周邊地區而言,其文化面貌的變化尤為明顯。據斯特拉波,亞歷山大時代的巴克特里亞人和索格底亞那人的生活方式、風俗習慣與游牧民族并無多大區別(31),但在希臘人統治之下,巴克特里亞人的定居和城鎮化進程加快,成了所謂的“千城之國”。(32)帕提亞雖然政治上脫離了塞琉古王國,但在文化上卻長期以效仿希臘為榮。它采用塞琉古朝的歷法,仿造希臘式的錢幣,雕塑希臘的神像,上演希臘的戲劇(33),宮廷還附設體育館。(34)印度的那些希臘人小王國雖然受印度文化的影響較深,有的希臘人(如著名的米南德國王)皈依了佛教(35),有的國王開始打造標有印度文字的雙語幣,但其錢幣形式仍保持著希臘式錢幣的基本特征,如正面是國王頭像、希臘語的國王名字與榮譽稱號,反面以希臘神祇為主,但出現了當地的佉盧文。由于受巴克特里亞希臘化藝術流派的影響,佛教犍陀羅藝術也有可能在這時萌芽。

張騫就是在這樣的政治和文化背景下來到了東部希臘化世界,來到了中亞,確切地說是來到了以錫爾河和阿姆河為中心的巴克特里亞希臘人王國的昔日所在地。那他在此地看到和聽到了什么呢?

第三節 張騫西域鑿空與希臘化文化信息的隨之傳入

據《史記·大宛列傳》,張騫曾受漢武帝之命,先后兩次出使西域,第一次是在公元前139/138年—公元前126年間。除匈奴外,他先后經過了大宛、康居、大月氏、大夏四個地區,另外還聽到了關于烏孫、奄蔡、安息、條支、身毒等其他五個大國的傳聞。第二次出使是在元狩四年(公元前119年)—元鼎二年(公元前115年)間,他先到烏孫,然后分遣副使到“大宛、康居、大月氏、大夏、安息、身毒、于窴、扜罙及諸旁國”。張騫之行,標志著后來所稱之的“絲綢之路”的全線貫通,西域的信息首先傳入內地中原。第一次出使歸來,張騫就向漢武帝詳細報告了他在西域的所見所聞。從司馬遷的記述看,張騫對各地的介紹內容大致一致,只不過有詳略之分而已,這大概是根據對它們了解的多少而定。但無論如何,這是張騫對希臘人所曾控制過、影響過的地區實地考察之后帶回的第一手資料,是迄今為止中原漢地得到的關于西域諸國的第一份報告。其中蘊含的信息不能不詳加分析,尤其需要注意的是,其中是否傳遞了一些當地留存下來的希臘化文化信息?

從《大宛列傳》有關記載看,除了烏孫、康居、奄蔡、大月氏四個“行國”外,司馬遷對其余的農耕、定居國家記述都比較詳細,大致包括方位(包括道里、鄰國)、物產、城邑、人口、統治形式、商貿等情況。

從方位上看,康居、烏孫、奄蔡都是活動于里海、咸海、天山、阿爾泰山一線的游牧民族,遠在巴克特里亞希臘人王國控制范圍之外。據司馬遷,大月氏始“居敦煌、祁連間”,后定居于阿姆河之北,是它征服了大夏。它雖然占據了原來巴克特里亞王國的一部分,但剛剛立足,游牧民族傳統濃厚。司馬遷稱其“行國”,在當時是恰如其分的。大宛一般被認為是現在烏茲別克斯坦、塔吉克斯坦、吉爾吉斯斯坦三國交界的費爾干納及其周邊地區。此地屬于亞歷山大時代的索格底亞那(Sogdiana),后來納入巴克特里亞希臘人王國的統轄范圍(36),或者至少是受其強烈影響的地區。安息(帕提亞,Parthia)希臘化程度較深,是個典型的“愛希臘帝國”(Philhellenic Empire)。(37)它的許多國王在錢幣銘文中也都自稱為“愛希臘者”(ΦΙΛΕΛΛΗΝΟΣ)。至于大夏、條支以及身毒的一部分(印度西北部)則都是亞歷山大帝國的故地。張騫抵達時,條支(安條克,Antioch,仍是塞琉古王國的首都,故以此代之),即塞琉古王國仍然殘存;大夏,即巴克特里亞希臘人王國,則剛剛滅亡,殘余退往印度。因此,張騫在這些地方獲得的印象,完全有可能包含著希臘化文化的信息。

從物產上看,這些地區大多既產糧食(稻、麥),也種植葡萄,且善于釀制和保存葡萄酒。葡萄并非起源于希臘半島。據考證,它的種植以及葡萄酒的釀造始于今日小亞土耳其的東部,時間大致在公元前8500年—前4000年間,而后向東西方向傳播。(38)希臘人得地利之先,克里特文明時期已知種植葡萄,釀造葡萄酒,到荷馬時代,葡萄和葡萄酒成為他們經濟生活和文化生活的重要組成部分。酒神崇拜是希臘神話傳說和宗教信仰的主題之一,希臘的悲劇就是從酒神大節的祭儀中發展而來。因此,希臘人在他們統治的地區種植或擴大種植葡萄,并傳來先進的葡萄酒釀造技術是完全可能的。他們在兩河流域南部的巴比倫(Babylon)和蘇西斯(Susis)地區首次引入了自己當地的葡萄種植技術(不挖地溝,用帶有鐵尖的木棒在地上直接穿洞,然后把葡萄苗植入其中)。(39)另據斯特拉波,與巴克特里亞毗鄰的阿利亞(Aria)和馬爾吉亞那(Margiana)地區也都適于種植葡萄,阿利亞尤盛產葡萄酒,此酒能保存三代而不變質。(40)這一現象在中國方面的記載中也得到了證實,據《史記·大宛列傳》,安息的特產之一就是“蒲陶酒”,大宛及其周圍地區也是“以葡萄為酒,富人藏酒至萬余石,久者數十歲不敗”。由此可見,至少在張騫到達西域之前,葡萄種植以及葡萄酒的釀造在此地已非常普遍。東西兩方對中亞地區盛產葡萄及葡萄酒的相似記載,絕非歷史的巧合,而是對同一地區同一物產的真實反映。張騫之后,葡萄栽培技術首先通過絲路傳入中原漢地。(41)漢語中“蒲陶”一詞的發音與希臘語表示“葡萄串”和復數“葡萄”的βοτρυ?(botrus)發音相近,有可能是音譯而來。(42)

城邑眾多、人口繁盛也是這些地區的一大特點。大宛“有城郭屋室。其屬大小七十余城,眾可數十萬”;安息“城邑如大宛。其屬大小數百城,地方數千里,最為大國”;大夏“有城屋,與大宛同俗。無大君長,往往城邑置小長……大夏民多,可百余萬”。這些地方如此眾多的城邑是否與亞歷山大倡導的建城運動有關呢?答案是肯定的。如前所述,希臘人每到一地欲長期定居,一般都要建立與本土相似的城市或殖民地。對于希臘人而言,城市是城邦的中心和載體。城市不僅是生活居住之地,更重要的是政治、文化、教育、宗教活動的中心,他們對城市生活有著無比深厚的情感寄托和難以割舍的精神聯系。在遠離祖國數千公里的遙遠東方,他們或為保持民族文化特征,或為更好地對當地進行統治,必然更加傾向于建城而居。從阿伊·哈努姆遺址能容納5000名觀眾的劇場規模來看(43),希臘人不僅是希臘式城市中居民的主體,而且為數不少。希臘化的當地人一定也可光臨劇場。(44)這是迄今為止在東方所發現的最大的希臘式劇場。(45)張騫在此時此地發現如此眾多的城邑應在情理之中。他的報告也從另一個側面證實了西方古典作家筆下的那些關于希臘統治者熱心建城的記載。希臘人雖然是統治民族,但他們畢竟是外來移民,在這些地方數十萬、上百萬居民中只能是很少的一部分。難以設想原來的為數不多的希臘駐軍(46)能夠在二百年間繁衍出如此多的人口。我們也不能設想這些城市都是希臘式城市,不能設想這幾十萬、上百萬人口都居住于城市之中。城邑的周圍一定是種植著小麥、水稻、葡萄的鄉村,這些勞作者也一定是當地人為主。但希臘式城市的存在是事實,“千城之國”的說法也并非漫無邊際的夸張。張騫的有關記述間接證明了各希臘化地區城市的數量之多,阿伊·哈努姆遺址則直接證實了至少有一部分城市具有希臘式特征。

這些地區的政治統治形式,也同其他希臘化王國一樣,實行君主制,但貴族、地方首領、城市首腦似乎在關鍵時刻也會發揮重要作用。大宛拒絕獻馬,并令“攻殺漢使”,在被漢軍圍困時又“相與謀”殺國王毋寡(47),集體與漢議和,宛貴人幾乎是整個事件的主謀。(48)這些宛貴人遇事能“相與謀”,且達成共識,并敢弒殺其王,這是否可理解為在大宛,有類似于其他主要希臘化王國的宮廷議事會這樣的機構存在呢?這些貴人是否就是這種議事會的成員呢?張騫到達大夏時,此地“無大君長,往往城邑置小長”,這可否理解為巴克特里亞王朝已經退到印度,這里只剩下一些城市和地方的首領在維持著一方平安呢?

張騫在介紹安息和大夏時,提到這兩地“有市”,“善賈市”,還提到大夏的都城藍市城,“有市販賈諸物”。此外還向漢武帝提到他在大夏見到了來自中國西南地區的邛竹杖和蜀布。這一事例證明了此時以中亞巴克特里亞為中心連接西亞、南亞、東亞地區的商貿網絡的存在。屬于這一時期的大量希臘錢幣的出土說明貨幣交換在希臘化王國及其周邊地區已經廣泛流行。(49)張騫的報告中也特別提到了這一點,因為他所見到的錢幣與中原漢王朝的圓形方孔錢大不相同。他在關于安息的報告中特別提到了此地“以銀為錢,錢如其王面,王死輒更錢,效王面焉”。(50)這里傳遞了幾個與希臘化王國錢幣相似的信息。一是錢幣是銀制的,二是錢上有國王的頭像,三是王死則換錢,正面的頭像隨之更換,繼位者取而代之。王像打壓于幣是希臘化時期造幣的通行方式。亞歷山大東征之初,就在埃及的孟菲斯(Memphis)發行過一種有自己肖像的銅幣(51),征服印度回到巴比倫后,他還發行過一種大徽章,上有自己騎馬與乘象的印度國王作戰、站立接受勝利女神呈獻花環的圖案。(52)亞歷山大死后,托勒密一世在公元前318年也發行過上有亞歷山大頭像的錢幣,但真正創制亞歷山大頭像標準幣的是他的另外一位部將呂西馬庫斯(Lysimachus,公元前323—前281年在位,約公元前297年開始發行)。(53)亞歷山大的其他后繼者紛紛效仿,他們自立為王后,一般也將自己的頭像置于幣上,成為王權的一種象征。這種錢幣不只在希臘人統治的地區流行,在那些相鄰的由當地人統治的地區,如帕提亞,也都堅持發行和使用這樣的錢幣。

從目前所能搜集到屬于這些地區的希臘式錢幣資料上看,它們從成色上可分為金、銀、銅、鐵、鉛數種,以重量或幣值可主要分為德拉克馬(Drachm)、四德拉克馬(Tetradrachm)、奧波爾(Obolos)三種。但就帕提亞而言,現在發現的幾乎全是銀幣,金幣極為罕見,可能只用于紀念性的饋贈,并不流通。銅幣由地方打造。帕提亞銀幣的正面是在位國王的頭像,反面一般是一持弓而坐的弓箭手形象(有學者認為此為開國君主阿爾薩息(54)),或命運女神(Tyche)、勝利女神(Nike)、農業女神(Demeter)、赫拉克勒斯(Herakles)等希臘神祇的形象。帕提亞錢幣上的銘文通常都是希臘語,內容包括開國君主阿爾薩息(ΑΡΣΑΚΟΥ,Arsaces)的名字(也可視為王朝名),以及對發行者國王本人的贊語,如“偉大的國王”(ΒΑΣΙΛΕΩΣ ΜΕΓΑΛΟΥ)、“王中王”(ΒΑΣΙΛΕΩΣ ΒΑΣΙΛΕΩΝ),“正義者”(ΔΙΚΑΙΟΥ)、“神顯者”(ΕΠΙΦΑΝΟΥΣ)、“愛希臘者”(ΦΙΛΕΛΛΗΝΟΣ)(55)等。但值得注意的是,這些銘文中并無正面在位國王的名字,從而給后人增加了辨認的困難。在四德拉克馬幣上還有造幣年代和月份的標記,以塞琉古紀年的開始——公元前312年來計算。(56)前述張騫對安息(帕提亞)錢幣的介紹雖然簡單,寥寥數語,但其基本特征完全可以得到考古學、古錢幣學的證實。張騫所聞所見的這種錢幣一定是希臘式的錢幣,這也是當時當地唯一通行的貨幣。后來由月氏人建立的貴霜王國也采用了這種錢幣的樣式。《漢書·西域傳》中在記述罽賓、烏弋山離、安息、大月氏時,仍提到了類似的錢幣,充分說明了希臘式錢幣影響范圍的擴大和持久。可以說,關于安息錢幣的描述是張騫帶回中原的最確切無疑的希臘化文化信息。

此外,在關于安息的報告中,張騫還帶回了一則非常重要但又長期以來不為人所注意的與希臘化文化有關的信息,即安息人“畫革旁行以為書記”。以皮革作為書寫的材料,據考證,在埃及第四王朝法老時期(約公元前2750年)就已開始使用(57),如用于墓中的陪葬品“死人書”。希羅多德在《歷史》中也說過,希臘的愛奧尼亞人在未得到埃及的紙草紙以前,是在山羊和綿羊的皮子上書寫的,并說甚至在他的時代,還有許多外國人是在這樣的皮子上寫字的。(58)可見,用皮革作為書寫材料由來已久。但后來的羊皮紙(希臘文πεγαμηνη;拉丁文pergamena;英文parchment)一詞卻來自小亞的另外一個希臘化王國的國名帕加馬(Pergamum)。據說,為了打破托勒密埃及對紙草紙出口的封鎖,帕加馬的國王歐墨涅斯二世(Eumenes II,公元前197年即位,死于公元前160或159年)創制出了羊皮紙。(59)但實際上,可能是帕加馬人改進了以前的工序,造出了另外一種光滑潔白、可雙面書寫的皮革紙。安息與小亞和塞琉古王國相鄰,首先得到這種羊皮紙也有可能。20世紀考古學者在阿伊·哈努姆遺址內發現了書寫有希臘詩文的羊皮紙的遺跡(60),在另外一地還發現了一張屬于巴克特里亞希臘人王國時期(約公元前180—前160年)Asangorna城的希臘語羊皮紙收據(61),證明羊皮紙也早已傳入張騫所親臨的大夏。因此,張騫有可能親眼看到了這種羊皮紙以及上面從左向右橫寫的文字,并對此大感驚訝。因為當時中原還是用竹簡作為書寫材料,且是上下豎寫。此外,這些書寫于帕提亞(安息)羊皮紙上的文字也有可能是希臘語,這是當時希臘化各地通行的語言,也是帕提亞上流社會的時髦語言。司馬遷在《大宛列傳》中曾說到,“自大宛以西至安息,國雖頗異言,然大同俗,相知言”。這相互知曉的語言大概除了當地原來的伊朗語之外,還應該包括這種通用希臘語tongue)。(62)張騫應該是親耳聽到過這種語言的,不然怎么會將βοτρυ?(botrus)音譯成“蒲陶”呢?

應該說,張騫確實進入了一個和中原漢地完全不同的文化環境之中。他的所見所聞,確實包含著希臘化文化的信息。從這個意義上看,張騫不僅是出使西域、由中原走向世界的第一人,而且是把希臘化文化信息帶回中原的第一人。他的西域鑿空與亞歷山大的東征,從不同的方向溝通了歐亞大陸古代諸文明之間的文化交流和經濟聯系。從此,中國的絲綢、漆器、鐵器(Seric iron,實則鋼鐵合成的制品,包括煉鋼術)、皮制品,甚至杏樹、桃樹的種植術都開始向西傳去,有的很快就傳到了羅馬。(63)而西域的各種特產、奇物、樂舞、宗教也源源不斷地傳入中原。其中最具有希臘化文化明顯特征的就是融佛教精神和希臘造型藝術為一體的印度犍陀羅藝術。這是繼張騫之后通過絲綢之路傳入中原的唯一的、也是最可以明確辨認的希臘化文化信息。

綜上所述,絲綢之路的開通,既要歸功于中國方面漢武帝的經略西域,張騫的萬里鑿空,也與希臘方面亞歷山大東征以及希臘化世界的形成密切相關。正是這種中希方面的相向而進才“無心插柳柳成蔭”,最終貫通了這條連接中西、影響深遠的千年之路。

(原載《歷史研究》2007年第4期,略有補充改動)


(1) 關于亞歷山大東征的最終目標,古典作家阿里安有較為明確的記載。伊蘇斯之戰后,大流士三世曾寫信給亞歷山大,愿讓與幼發拉底河以西的土地以換取亞歷山大的停戰。亞歷山大的回答是,他要的是整個波斯帝國,而非其中的一部分。占領印度河上游后,亞歷山大執意要向恒河流域和東邊的大海進軍。他誤以為,這個東海是和赫卡尼亞海(Hyrcanian Sea,即里海)連在一起的,他所知的整個大地都由海洋所環抱,因此,可從印度灣到波斯灣,或從波斯灣繞過利比亞(Lybia,當時指非洲)到達赫拉克勒斯石柱(the Pillars of Heracles,今直布羅陀海峽)。這樣他就會征服全世界。Arrian,Anabasis of AlexanderIndica,2.25.3,5.25.3-26.2,with an English translation by P.A.Brunt,Cambridge,Mass.: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1983;[古希臘]阿里安著,李活譯:《亞歷山大遠征記》,商務印書館,1985年,第79、185—186頁。

(2) 此名稱是生活于公元前5—前4世紀之交的希臘醫生兼史家克泰西亞斯(Ctesias)首先提出的。他曾擔任波斯宮廷御醫,可能是在波斯聽到了關于賽里斯的傳聞。雖然這一資料的可靠性受到西方學者H.裕爾、戈岱司和我國學者張星烺的質疑,裕爾特別指出原因在于其僅見于《福爾提烏斯文庫》(Bibliotheca of Photius)一處。但希臘人的賽里斯之名由此出現,則可備一說。詳見[英]H.裕爾撰,[法]H.考迪埃修訂,張緒山譯:《東域紀程錄叢》,云南人民出版社,2002年,第21頁注27;張星烺編注,朱杰勤校訂:《中西交通史料匯編》(第一冊),中華書局1977年,第17頁;[法]戈岱司編,耿昇譯:《希臘拉丁作家遠東古文獻輯錄》,中華書局,2001年,第1頁。

(3) 參見[法]戈岱司編、耿昇譯:《希臘拉丁作家遠東古文獻輯錄》,“導論”以及正文中摘錄的維吉爾(Vigile)、霍拉賽(Horace)、普羅佩塞(Properce)、奧維德(Ovide)、斯特拉波(Strabo)、塞內科(Seneque)、梅拉(Pomponins Mela)、普林尼(Pliny)、盧坎(Lucan)、佚名的《厄立特里亞航海記》及托勒密(Ptolemy)、鮑薩尼亞斯(Pausanias)、阿米安·馬爾塞林(Ammianus Marcellinus)等的相關記述(第1—54,71—72頁)。裕爾在整理分析了這些相關的史料后也得出了同樣的結論。詳見[英]H.裕爾撰,[法]H.考迪埃修訂,張緒山譯:《東域紀程錄叢》,第11—12頁。但事實上,當時的中國是唯一的產絲之國,西方所知道的Seres是否就是中國,仍然存疑。筆者傾向于把這個傳說中的Seres視為從事絲綢貿易的中介民族,大致活動于中亞、印度和中國西北部之間的某一地區。

(4) Herodotus,The Histories,4.13,16,25.[古希臘]希羅多德著,王以鑄譯:《歷史》,商務印書館,1985年,第270、272、275頁。

(5) 參見孫培良:《斯基泰貿易之路和古代中亞的傳說》,載《中外關系史論叢》第一輯,世界知識出版社,1985年;[法]保羅·佩迪什著,蔡宗夏譯:《古代希臘人的地理學》,商務印書館,1983年,第22頁;王治來:《中亞史綱》,湖南教育出版社,1986年,第53頁注1;G.F.Hudson,Europe and China,London:Arnold&Co.,1931,pp.37,39;馬雍、王炳華:《公元前七至二世紀的中國新疆地區》,載《中亞學刊》第三輯,中華書局,1990年,第1—16頁。

(6) Jorg Biel,“Treasure from a Celtic Tomb,”National Geographic,Vol.157,No.3,March 1980,pp.428-438.

(7) С. И. 魯金科:《論中國與阿爾泰部落的古代關系》,《考古學報》1957年第2期。

(8) Herodotus,Histories,4.44;[古希臘]希羅多德著,王以鑄譯:《歷史》,第282頁。

(9) 如希羅多德提到的被波斯人俘虜的非洲希臘人殖民者——巴爾卡人(the Barcaeans),他們被大流士一世強迫移居到巴克特里亞。見Herodotus,Histories,4.204;[古希臘]希羅多德著,王以鑄譯:《歷史》,第344頁。或如斯特拉波提到的布蘭開德人(the Branchidae),他們因為曾背叛祖國,甘愿隨薛西斯(Xerxes)回到波斯,而后被安置到索格底亞那(Sogdiana)地區。見Strabo,Geography,11.11.4,with an English translation by Horace Leonard Jones,Cambridge,Mass.: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1997.

(10) 詳見Josef Wiesehofer,Ancient PersiaFrom 550BC to 650AD,London:I.B.Tauris Publishers, 1996,pp.76-77.

(11) Frank L.Holt,Alexander the Great and Bactria,Leiden:E.J.Brill,1989,p.28.

(12) 1966年,在阿富汗巴爾赫(Balkh)附近發現了一罐錢幣,其中絕大多數是希臘古典時期雅典的四德拉克馬(tetradrachms),總數不詳,但可以公開見到的至少有150枚。這些錢幣在亞歷山大之前很可能在巴克特里亞以銀塊的形式流通。此前的1933年,在喀布爾東面也發現了一處相似的古代窖藏,其中至少有1000枚屬于希臘城邦的錢幣。參見Frank L.Holt,Into the Land of BonesAlexander the Great in Afghanistan,Berkeley: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 2005,p.141.

(13) Herodotus,Histories,4.39;[古希臘]希羅多德著,王以鑄譯:《歷史》,第280頁。

(14) 公元前480年侵入希臘的波斯軍隊中就有來自波斯各地,甚至從巴克特里亞、印度遠道而來的參戰者(Herodotus,Histories,7.64,65;[古希臘]希羅多德著,王以鑄譯:《歷史》,第494頁)。這些驛道發揮作用由此可證。

(15) 在格拉尼卡斯(Granicus)、伊蘇斯(Issus)、高加米拉(Gaugamela)三次戰役中,波斯軍中都有希臘雇傭軍助戰。詳見Arrian,Anabasis of Alexander,1.12-16,2.8-11,3.11-15;[古希臘]阿里安著,李活譯:《亞歷山大遠征記》,第26—33,59—63,94—99頁。

(16) 參見Herodotus,Histories,4.40;[古希臘]希羅多德著,王以鑄譯:《歷史》,第280頁。

(17) 本文的“希臘化世界”既包括亞歷山大及其后繼者所直接控制的地區,也包括受希臘或希臘化文化深刻影響的地區。

(18) 詳見W.W.Tarn,Hellenistic Civilisation,London:Edward Arnold, 1952.pp.241-245;F.W.Walbank,The Hellenistic World,Glasgow:William Collins Sons&Co.Ltd.,1981,pp.199-200;Strabo,Geography,2.1.11,15;11.7.3;Pliny,Natural History,6.52,Cambridge,Mass.: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1949.關于北路,斯特拉波的記述最為明確詳細,但塔恩(Tarn)斷然否認它的存在。本文采用古典作家的記述。不過,他們以為阿姆河注入里海,與現在注入咸海不一致,應予注意。

(19) 參見F.W.Walbank,The Hellenistic World,pp.200-204.

(20) Strabo,Geography,11.11.1.

(21) G.F.Hudson,Europe and China,p.58.

(22) 據《史記·匈奴列傳》,匈奴前雖擊敗月氏,但“夷滅月氏……定樓蘭、烏孫、呼揭及其旁二十六國,皆以為匈奴”,是在漢文帝前元四年(公元前176年),此前巴克特里亞希臘人不可能越過月氏遠至匈奴。

(23) 參見A.K.Narain,The Indo-Greeks,Appendix II,Oxford:Clarendon Press, 1957,pp.170-171.

(24) 塞琉古一世以同意聯姻和接受500頭大象的回贈為條件放棄了對印度西北部的統治權。見Strabo,Geography,15.2.9.

(25) 在歐克拉提德(Eucratides,約公元前175—前145年在位)及其后繼者統治時期,帕提亞曾奪取了巴克特里亞西部的兩個行省。見Strabo,Geography,11.9.2,11.11.2.

(26) 他們在印度西北部一直殘存到公元前30年左右才徹底消失,被印度學者納拉因稱為“印度—希臘人”(Indo-Greeks),認為“他們的歷史是印度歷史的一部分,而非希臘化國家的一部分;他們來了,他們看見了,但印度人勝利了”。(A.K.Narain,The Indo-Greeks,p.11.)此說值得商榷。這些希臘人后來確實被印度的文化同化了,但他們在當地維持了長達一個多世紀的統治,留下了影響至今的、最大的希臘化文化遺產之一——犍陀羅佛教藝術,他們的存在與活動應該被視為希臘化世界歷史的一部分。

(27) 關于巴克特里亞王國的滅亡者,古代中西記載并不一致。據《史記·大宛列傳》,大月氏人“西擊大夏而臣之”,巴克特里亞被大月氏所滅。據斯特拉波,巴克特里亞的希臘人王國亡于來自錫爾河彼岸的Asii、Pasiani、Tochari和Sacarauli四個部落(Strabo,Geography,11.8.2)。本文主要采用司馬遷說,因為張騫在巴克特里亞希臘人王國剛剛被征服就來到此地,這是他的實地考察結論,應該更為可靠。斯特拉波所說也有一定的可能性,但前提是要像塔恩、納拉因那樣,把To chari(吐火羅)比附為大月氏。若此,則中外記載趨于接近(見W.W.Tarn,The Greeks in Bactria and India,Cambridge: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1951,pp.285-286;A.K.Narain,The Indo-Greeks,p.132)。至于這個大夏在大月氏人到來之前是否被塞人中的一支首先征服,尚難以定論。但塞人從北方草原南下印度和今阿富汗南部則是事實,塞人,至少其中的一支經過巴克特里亞地區是有可能的。他們可能是匆匆過客,在給了巴克特里亞希臘人王國重重一擊之后離去。大夏希臘人王國最后應該滅亡于緊隨塞人之后的大月氏人之手。

(28) Strabo,Geography,11.11.4.

(29) M.Cary,A History of the Greek World,London:Methuen&Co.LTD.,1959,pp.244-245.

(30) 關于這一遺址的希臘式特征,詳見主持發掘的法國考古隊負責人保羅·伯納德(Paul Bernard)的三篇文章:“An Ancient Greek City in Central Asia,”Scientific American,Vol.246,Jan.1982,pp.148-159.“Ai Khanum on the Oxus:A Hellenistic City in Central Asia,”Proceedings of the British Academy,Vol.53,1967,pp.71-95.《中亞的希臘王國》(與A.H.丹尼合作),載[匈]雅諾什·哈爾馬塔主編,徐文堪、芮傳明譯:《中亞文明史》(第二卷),第67—93頁。該書第3章《亞歷山大及其在中亞的后繼者》也有若干關于該遺址的介紹。1979年以后,該遺址的大規模發掘由于戰亂而中斷,但近年來此地仍出土了一些希臘化的藝術品,如赫拉克勒斯和雅典娜的雕像。見Frank L.Holt,Into the Land of BonesAlexander the Great in Afghanistan,pp.162-163.也可參見楊巨平:《阿伊·哈努姆遺址與“希臘化”時期東西方諸文明的互動》,《西域研究》2007年第1期。

(31) 比如,巴克特里亞人雖然比索格底亞那人稍微文明一些,但他們都將無可救助的老年人或有病者活活地扔出,讓專門為此而養的狗吃掉。巴克特里亞人的城外看上去倒還整潔,但城內的許多地方卻白骨累累。亞歷山大到此地后,廢除了這種陋習。斯特拉波此說來自亞歷山大的隨行者、傳記作家奧內西克里特(Onesicritus),他認為后者并未報道巴克特里亞人最好的特征,似有以偏概全之嫌。見Strabo,Geography,11.11.3.

(32) 據斯特拉波,巴克特里亞希臘人國王歐克拉提德在位時統轄著一千個城市。其資料來源于Apollodorus的《帕提亞史》(The Parthica)。詳見Strabo,Geography,15.1.3.據查士丁,巴克特里亞是個擁有一千個城市的帝國,他甚至提到,在巴克特里亞希臘人國王狄奧多托斯(Theodotus,Diodotus)任總督時就統治著一千座城市。Justin,Epitome of the Philippic History of Pompeius Trogus,41.1.8,41.4.5,trans.J.C.Yardley,Atlanta,GA.:Scholars Press, 1994.

(33) 據普魯塔克,帕提亞國王許羅德斯(Hyrodes,或Orodes)曾和亞美尼亞國王阿塔瓦斯德斯(Atarvasdes)在后者的王宮一道觀看希臘悲劇家歐里庇得斯(Euripides,約公元前480—前406年)的劇目——《酒神的伴侶》(Bacchae)。普魯塔克還特別提到這位亞美尼亞國王不僅能和帕提亞國王一樣通曉希臘語,熟讀希臘文學,一起觀看希臘戲劇,還能用希臘語寫作悲劇、演講詞和歷史。希臘語流傳范圍之廣,希臘化文化滲透力之強由此可見一斑。參見Plutarch,Crassus,33。

(34) 關于上述帕提亞的希臘化文化表征,也可參見R.L.Fox,Alexander the Great,London:Futura Publications Limited, 1975,pp.492-493;Josef Wiesehofer,Ancient PersiaFrom 550 BC to 650AD,pp.124-129.

(35) 見《那先比丘經卷下》,《大正新修大藏經》第32卷《論集部》,臺北市佛陀教育基金會1990年版;Plutarch,“Precepts of Statecraft,”Moralia,821D-E,with an English translation by Harold North Fowler,Cambridge,Mass.: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1936.

(36) 據斯特拉波,巴克特里亞希臘人曾統治了索格底亞那東面,位于阿姆河與錫爾河之間的地區(Strabo,Geography,11.11.2)。此方位應包括費爾干納盆地。

(37) 湯因比認為它是希臘文化的“保護者、贊助者”。Arnold J.Toynbee,HellenismThe History of a Civilization,London:Oxford University Press, 1959,p.183.

(38) William Cocke,“First Wine?Archaeologist Traces Drink to Stone Age,”National Geographic News,July 21,2004.http://news.nationalgeographic.com/news/2004/07/0721_040721_ancientwine.html.

(39) Strabo,Geography,15.3.11.

(40) Strabo,Geography,11.10.1-2.

(41) 《史記·大宛列傳》中記載:“漢使取其實來,于是天子始種苜蓿、蒲陶肥饒地。及天馬多,外國使來眾,則離宮別觀旁盡種蒲萄、苜蓿極望。”

(42) 參見Henry George Liddell and Robert Scott,A Greek-English Lexicon,with a revised supplement,Oxford:Clarendon Press, 1996,“βστρυ?”,p.323.據伯希和,此種說法早在1837年就由一位名為里特爾(Ritter)的學者提出,其后被金斯米爾(Kingsmill)和夏德(Friedrich Hirth)所主張。但他本人對此表示懷疑(見馮成鈞譯:《西域南海史地考證譯叢》第一卷,商務印書館,1995年,第82—83頁)。據勞費爾,提出這種比對的第一人是Tomascheck(1877年),隨后得到金斯米爾(1879年)和夏德(1917年)的支持。他對此持不同意見,認為“蒲桃”(“蒲陶”)一詞是伊朗語budawa的對音,與希臘語的“βστρυ?”無關。但他也承認,這個詞是由詞干buda加上后綴wa或awa構成,budawa可能與新波斯語的bada(“葡萄酒”)和古波斯語的βατιáκη(wine-vessel,酒器,相等于中波斯語的batak,新波斯語的badye)相聯系。這個由漢語撰寫的伊朗詞也可以看作是《阿維斯塔》經中Madav(漿果制的酒)的方言形式。可見這個budawa原意也不是直接指葡萄,而是指葡萄酒或酒具。他還有一個理由,就是葡萄早在希臘—馬其頓人到來之前已經引入,大宛人不可能接受一個新的名稱來命名一個常見的植物。見[美]勞費爾著,林筠因譯:《中國伊朗編》,第49—51頁;B.Laufer,Sino-IranicaChinese Contributions to the History of Civilization in Ancient Iran,Chicago:Field Museum of Natural History, 1919,pp.225-226.但此書出版于20世紀早期,其中有些結論顯然已經過時。如他說,“沒有證據可以證明在張騫游歷的時代大宛有人懂得或能講希臘語,希臘語在伊朗地區的影響是微而又微的:突厥斯坦的古代文稿里也未曾發現過任何與希臘有關的事物”,并以此為據推斷葡萄和βστρυ?沒有關系。但近百年來的考古發現和研究成果已經證明,希臘語在這些地區不僅通行,而且留下了不少相關的碑銘、錢幣和紙草文獻等實物資料。值得注意的是,隨葡萄同時傳入的“苜蓿”一詞與希臘語表示苜蓿的“Μηδικοs”一詞的諧音也似乎有關(勞費爾對此也持否定意見,認為它與伊朗語的buksuk或buxsux,buxsuk有關。詳見《中國伊朗編》,第35—37頁)。據斯特拉波,米底(Media)地區有一牧場,盛產苜蓿。這是馬最愛吃的一種草。因產于米底,故被希臘人稱為“米底草”(Medic,Μηδικηποια),參見Strabo,Geography,16.13.7;Henry George Liddell and Robert Scott,A Greek-English Lexicon,“μηδιξω”,p.1125.

(43) Paul Bernard,“An Ancient Greek City in Central Asia,”Scientific American,vol.246,Jan.1982,pp.148-159.

(44) 普魯塔克曾在《論亞歷山大的幸運或美德》(On the Fortune or the Virtue of Alexander)一文中寫道:“當亞歷山大使亞洲文明化之時,荷馬的詩作被廣泛閱讀,波斯、蘇西亞那人(Susianian)、格德羅西亞人(Gedrosian)的孩子們都學習并能夠談論索福克里斯和歐里庇得斯的悲劇。”(Plutarch,Moralia,328D,with an English translation by Frank Cole Babbitt,Cambridge,Mass.: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1959.)看來普魯塔克的說法還是有一定的根據,并非無中生有的想象。

(45) Frank L.Holt,Into the Land of BonesAlexander the Great in Afghanistan,Berkeley: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2005,p.156.

(46) 亞歷山大離開此地進軍印度前留下13500名士兵(Arrian,Anabasis of Alexander,4.22.3;阿里安著,李活譯:《亞歷山大遠征記》,第147頁),但這個數字到底包括不包括已經安置在城鎮中的那些希臘人和老弱傷殘、不能再服役的馬其頓人,不得而知。但公元前323年亞歷山大逝世后,在帝國東部諸行省的殖民地中,至少還有23000名希臘—馬其頓軍人存在。參見Frank L.Holt,Alexander the Great and Bactria,pp.81,88.

(47) “毋寡”之名,似與希臘化時期錢幣銘文中流行的國王贊詞“偉大的”(ΜΕΓΑΛΟΥ)有關。古錢幣學資料證明,貴霜時期有一無名王(Nameless King,即幣上無其本人名字,這是一種罕見的現象),其贊詞為“ΣΩΤΗΡ ΜΕΓΑΣ”(Soter Megas,偉大的救世主),可見Megas或可代稱王名(參見上海博物館編:《上海博物館藏絲綢之路古代國家錢幣》,上海書畫出版社,2006年,第211—212頁,No.1224-1228)。《史記》中的“毋寡”是否即Megas之轉音,仍難以確定。

(48) 《史記·大宛列傳》,第3174—3177頁。

(49) 自從1735年第一枚屬于巴克特里亞希臘人國王歐克拉提德的銀幣(ΒΑΣΙΛΕΩΣ ΜΕΓΑΛΟΥ ΕΥΚΡΑΤΙΔΟΥ)面世以來,不計其數的希臘式錢幣在這一帶出土。最為典型的是1992年在阿富汗Mir Zakah村發現的一座錢幣窖藏,出土總數約55萬枚,幾乎是所有已發現的希臘和馬其頓窖藏總量的6倍。這些錢幣均流向日本和歐美。詳見Frank L.Holt,Into the Land of BonesAlexander the Great in Afghanistan,pp.125-148.

(50) 《史記·大宛列傳》,第3162頁。

(51) Ian Carradice and Martin Price,Coinage in the Greek World,London:B.A.Seaby Ltd.,1988,p.109.

(52) Ian Carradice and Martin Price,Coinage in the Greek World,p.116;Margarete Bieber,“The Portraits of Alexander,”Greece and Rome,2nd Ser.,Vol.12,No.2,Alexander the Great(Oct.1965),p.185,Fig.12.

(53) Ian Carradice and Martin Price,Coinage in the Greek World,p.120;Margarete Bieber,“The Portraits of Alexander,”Greece and Rome,2nd Ser.,Vol.12,No.2,p.186,Fig.13a.

(54) Josef Wiesehofer,Ancient PersiaFrom 550BC to 650AD,p.128.

(55) 關于帕提亞錢幣上的希臘語銘文,詳見http://www.parthia.com/parthia_inscriptions.htm#Greek;http://www.parthia.com/scripts/ur.lasp.這些銘文的語法多為屬格。

(56) 關于此類希臘式錢幣,國外各大博物館和私人收藏為數頗豐,錢幣學家、歷史學家甚至可以據此復原各地王朝的世系。詳見相關網站的實物圖像資料:http://parthia.com/parthia_coins.htm;http://www.grifterrec.com/coins/coins.html.

(57) Meir Bar-Ilan,PARCHMENT,http://faculty.biu.ac.il/~barilm/parchmen.htm.

(58) Herodotus,The Histories,5.58;[古希臘]希羅多德著,王以鑄譯:《歷史》,第370頁。

(59) Pliny,Natural History,13.21.

(60) 參見Josef Wiesehofer,Ancient PersiaFrom 550BC to 650AD,p.114;Frank L.Holt,Into the Land of BonesAlexander the Great in Afghanistan,p.160.

(61) Frank L.Holt,Thundering ZeusThe Making of Hellenistic Bactria,Berkeley: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1999,p.176.

(62) 參見W.W.Tarn,“Notes on Hellenism in Bactria and India,”The Journal of Hellenic Studies,Vol.22,1902,p.278.他在肯定伊朗語是當地流行語言的同時,也提到了希臘語在城市中的使用,但他認為無據可證。這種情況在其后一個世紀以來的考古發掘資料中已得到有力的證實,如希臘語的錢幣、銘文、羊皮紙、紙草紙文獻殘片等。

(63) 參見《史記·大宛列傳》,第3174頁;Pliny,Natural History,34.145.來自中國的絲綢實物殘片已在公元1至3世紀的敘利亞帕爾米拉古城遺址中發現。見美國斯坦福大學教授Albert E.Dien在《絲綢之路》(The Silk Road)2004年第2卷上發表的Palmyra as a Caravan City一文。(http://www.silk-road.com/newsletter/2004vol2num1/Palmyra.htm),也可參見Josef Wiesehofer,Ancient Persia:From 550BC to 650AD,p.14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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