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公正(第三版)
- (美)邁克爾·桑德爾
- 1822字
- 2023-01-31 11:28:30
第二章
最大幸福原則/功利主義
1884年夏,四名英國海員被困在南大西洋的一只小救生艇上,遠離陸地一千多英里。他們的輪船“米尼奈特號”在一場暴風雨中沉沒了,他們幾個人逃到救生艇上,僅剩兩罐腌制的蕪菁甘藍當食物,而且沒有淡水。托馬斯·達德利是船長,埃德溫·斯蒂芬斯是大副,埃德蒙·布魯克斯是船員。據報紙報道,“這些人全都具有高尚的品德”。
這組船員中的第四個成員是船艙男仆理查德·帕克,年僅17歲。他是個孤兒,這是他的第一次海上長途航行。他沒有聽取朋友們的建議,而是“懷揣年輕人的夢想”,認為這次旅途會使他成為一個男人。可悲的是,結果并非如此。
四名被困的船員在救生艇上凝望著地平線,希望能有一艘船經過并解救他們。在最初的三天里,他們按定量分食了部分甘藍。第四天,他們抓住一只海龜,并以這只海龜和剩下的甘藍維持了一些日子。然后,連續八天,他們什么都沒吃。
當時,男仆帕克蜷縮在救生艇的小角落里。他不顧其他人的勸告喝了海水,并因此生了病,眼看要死了。在他們經受嚴峻考驗的第19天,船長達德利建議用抓鬮來決定讓誰死,這樣其他人也許能夠活下去。但是布魯克斯拒絕了,因此他們沒有抓鬮。
接下來的這一天,仍然不見別的船只。達德利分散了布魯克斯的注意力,并向斯蒂芬斯示意,他們不得不殺掉帕克。達德利做了個禱告,告訴男孩他的大限到了,然后用一把袖珍小刀刺進他的喉部靜脈,殺死了他。布魯克斯擺脫了來自良心的譴責,分享了這可怕的施舍。三人以男仆的尸體和血為食,又支撐了四天。
救援終于來了!達德利用猶豫而委婉的口吻在日記里描述了他們的獲救過程,“第24天,正當我們吃早飯的時候”,一艘船終于出現了,這三個人被救了上來。在回到英國之后,他們被捕并接受了審判。布魯克斯成為污點證人,達德利和斯蒂芬斯則被送上了法庭。他們坦承自己殺害并吃掉了帕克,并聲稱自己這么做完全是出于生存必要。
假如你是法官,你會如何裁決呢?為了使事情簡化,我們先把法律問題放在一邊,先考慮如果由你來決定殺死船艙男仆在道德上是否可以容忍,你將如何處理這個問題。
對此最強有力的辯護是:考慮到當時那種可怕的情境,他們有必要殺死一個人以挽救其他三個人的生命。如果不殺死一個人并吃掉他,那么四個人可能都已經死了。帕克體弱又生了病,是當時符合邏輯的選擇,因為他反正很快就會死掉。此外,他跟達德利和斯蒂芬斯不一樣,他沒有家屬,他的死不會剝奪任何人的依靠,也不會留下悲痛的遺孀和子女。
這種論證至少會受到兩種反駁:第一,人們會質疑,殺死男仆所獲得的利益,從總體上來說,是否真的大于它所帶來的損失。即使我們考慮到所挽救的生命的數量、幸存者及其家人的幸福,允許這種殺害也可能會對社會整體產生不良的后果——例如,這會削弱反對謀殺這一規范的權威性,或增加人們鉆法律空子的可能性,抑或是會使船長們更難招募到船艙男仆。
第二,即使將所有的事情都考慮在內,殺死男仆確實利大于弊,難道我們就不會痛苦地感覺到,殺害并吃掉一個毫無反抗能力的男仆是錯誤的嗎?這種錯誤原因凌駕于社會的得失算計之上。難道以這種方式利用一個人——利用他的脆弱,未經本人同意就剝奪了他的生命——是對的嗎,即使這樣做能使他人受益?
任何一個對達德利和斯蒂芬斯的行為感到震驚的人,都會覺得第一種反駁似乎只是一種溫和的抱怨。它接受了功利主義的這一假設:道德就在于權衡得失,道德僅僅期望一種更完備的對社會后果的估算。
如果殺害這個船艙男仆值得引起人們道德上的憤怒,第二種反駁則更接近要點。它反駁這樣一種觀念:正當的行為僅僅是對結果——代價和受益——的一種算計。它暗示道德意味著更多的東西:某種與人類恰當地對待他人的方式相關的東西。
這兩種思考救生艇案例的方式可以闡明兩種不同的思考正義的進路。從第一種進路來看,一種行為是否道德僅僅取決于它所帶來的后果,正當的行為就是人們經過綜合考慮所做出的任何能夠使事情達到最佳狀態的行為。從第二種進路來看,在道德方面,結果并不是我們應當關注的全部。某些義務和權利應當受到我們的尊重,而這樣做的原因并不取決于社會性的后果。
為了破解救生艇的案例和許多我們通常遇到的、沒有這么極端的困境,我們需要探索一些更重大的道德和政治哲學問題:道德就是計算生命、權衡得失,還是有某些道德責任和人權是根本性的,以至于它們凌駕于這樣的算計之上呢?如果某些權利在這方面是根本性的——假如它們是自然的、神圣的、不可剝奪的和無條件的——那我們該如何甄別它們呢?又是什么使得它們具有這樣的根本性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