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實亡于萬歷
一、被嫌棄的皇帝的一生
窮途末路的項羽曾經感嘆“此天亡我,非戰之罪也”。千載之下,崇禎應有共鳴。
在他執政的17年里,全國各地共發生14次特大干旱。其中,崇禎十四年(1641年)的干旱是自漢代以來最嚴重的一回,而翌年的那次也屬于五百年一遇的級別。
旱災伴隨著饑荒與瘟疫,整個西北和華北地區遍地枯骨,踏之有聲。
災害是由極端氣候引發的——太陽輻射減弱,地球溫度降低,中國進入“小冰期”。
小冰期的起點可上溯至景泰年間,到萬歷中期逐漸加劇,到崇禎年間達到頂峰,是人類有文字記載以來最冷的時期,降雨南移,糧食減產。
一些學者認為,此輪浩劫讓明朝人口減少了至少一半。
如此看來,崇禎又可以卸責了。但正如歐陽修所說:“盛衰之理,雖曰天命,豈非人事哉!”
明末土地兼并嚴重,財富高度集中,食利者階層和貧民的矛盾空前尖銳。再加上因國庫空虛,防災工程年久失修,賑災工作浮皮潦草——王朝的氣數看似系于天命,實則源自人心。
以受災最重的陜西與河南為例,如果前者尚可賴天災,那后者便是妥妥的人禍。
河南一省之內有7個藩王,相當于7座大山,平日階級矛盾就很嚴重,災荒一來,“窮人非死即逋,刁民相率為盜”也就不奇怪了。
崇禎七年(1634年),面對民窮財盡的社會現實,退居洛陽的原南京兵部尚書呂維祺泣血上疏:
蓋數年來,臣鄉無歲不苦荒,無月不苦兵,無日不苦挽輸……
野無青草,十室九空。于是有斗米千錢者,有采草根木葉充饑者;有夫棄其妻、父棄其子者;有自縊空林、甘填溝壑者……
村無吠犬,尚敲催追之門;樹有啼鵑,盡灑鞭撲之血。黃埃赤地,鄉鄉幾斷人煙;白骨青磷,夜夜常聞鬼哭。欲使窮民之不化為盜,不可得也;欲使奸民之不望賊而附,不可得也;欲使富之不率而貧,良之不率而奸,不可得也。
李自成進入河南時手下只有千余人,因為他之前被洪承疇打殘了,身邊唯余十八人,在山中躲了近兩年。
誰知因河南民不聊生,革命氛圍濃厚,食不果腹的饑民聽說闖軍來了,迅速蟻聚,結果李自成閉著眼睛躺贏,一舉拿下洛陽。
其實,洛陽的失守跟李自成沒什么關系,而是兵變的結果。
駐守洛陽的河南總兵(相當于省軍區司令)王紹禹見闖軍壓境,要求入城協防,引起市民恐慌。
因為此人素來貪鄙,克扣兵餉,所部軍心不穩。
為安撫王紹禹,河南首富朱常洵(河南百姓紛傳之“先帝耗天下以肥王”的福王)出資三千兩白銀勞軍。
這點錢對富甲天下的朱常洵而言不過九牛一毛,卻像要了他的老命。
朱常洵頗有其父之風,惜財如命,面對退休干部呂維祺唇焦舌敝的苦勸,巋然不動,死活不肯出錢救急,振奮士氣。直到王紹禹以入城相威脅,才勉強為之。而理學家呂維祺散盡家財,濟困扶危,城破后又引頸就戮,不知道的還以為這天下不姓朱,而姓呂。
農民軍素以殺皇室為快,只要是朱元璋的后代,無論主動投降還是被動俘虜,昂首挺立還是跪地求饒,慷慨解囊還是一文不予,結果都一樣:殺。
革命意識如此徹底,即便朱常洵心存僥幸,也不難推斷洛陽失陷后自己的結局。因此,對其守財到死的行為不能從智商而要從心態上找原因。
心態其實早就崩了,從他爹開始。
萬歷二十多年不臨朝,奏章一概“留中”(指將臣子上的奏章留置宮禁之中,不交辦),廟祀派人代祭,官位出缺也置若罔聞,同文官集團對抗到底。
試問一個皇帝得受多少刺激,才能像萬歷一樣躲在深宮里抽鴉片。
其實,君主專制的“優越性”主要體現在兩個方面:一是君主想干啥就干啥,沒人敢阻攔;二是君主想不做什么就不做什么,無人問責。
這種囊括了“積極自由”與“消極自由”的甜頭,萬歷沒嘗過多少,倒是因“國本之爭”跟文官斗得身心俱疲。
國本者,確立太子也。萬歷屬意的人選是皇三子朱常洵,其母乃禍水級別的女人鄭貴妃,明媚嬌艷,工于心計。
奈何百官堅持“立長”原則,非要萬歷冊封其因一時沖動與宮女所生的長子朱常洛。
君臣為此扯皮十五年,以萬歷妥協、朱常洵赴洛陽就藩而告終。
不妥協不行,鄭貴妃及其父兄天天挨罵,已成為“懷禍藏奸,窺覬儲貳(太子位)”的國之巨蠹。還有科道官員在上疏里公然罵街,說鄭貴妃望眼欲穿,就等著皇后薨逝,好自立為后,并把朱常洵扶上馬。
自此,萬歷人間失格,“立地成佛”,對東林黨的首輔葉向高為補閣、部空缺連上的一百多道奏疏泰然自若地置之不理,使其成為洪武以降罕見的“獨相”。
面對放飛自我的皇帝,你就是想辭職都辭不成,因為吏部長期沒有尚書,已經癱瘓。
而這,正是萬歷想要的效果。
但萬歷又不像他爺爺嘉靖那樣動輒以刀鋸斧鉞整治文官,即使兵科給事中田大益把他與夏桀、商紂、幽厲二王、桓靈二帝,以及唐德宗和宋徽宗這些“杰出”暴君、著名昏君相提并論,說他“貪愚暴亂,專志財利”,以致“天災地坼,山崩川竭”,萬歷也未對田大益采取什么措施。
慎刑恤罰的結果就是罵疏紛至沓來,有“夸”萬歷“四好皇帝”(好逸、好疑、好勝、好貨)的,有借題發揮(萬歷自稱“頭暈眼黑,力乏不興”),義正詞嚴地勸皇帝養氣寧神,不要貪戀“衽席之娛”(女色)的。
最初,萬歷也想打壓這股“歪風邪氣”,以儆效尤,但在“雒于仁事件”后徹底佛系。
這個正七品的大理寺評事(正七品法官)在罵疏中全面細致地探討了皇帝沉迷酒色財氣給國家帶來的危害,成功引起萬歷的憤怒。
但除了將雒于仁革職,萬歷拿他毫無辦法。因為就像時任首輔的申時行所言,陛下如果處置雒于仁,相當于承認他的批評確有其事,外界臣民會信以為真。
長此以往,萬歷看透了這幫靠“搜揚君過,訕上賣直”來博名的小人,即使面對詞鋒滔滔的臺諫條陳,也能波瀾不驚道:“不過欲沽名爾。若重處之,適以成其名。”然后卷而封之。
對此,曾任禮部尚書的于慎行是為數不多持論公允的:
近世士大夫以氣節相高,不恤生死,往往視廷杖戍遣為登仙之路。一遭斥謫,意氣揚揚,目上趾高,傲睨一世,正所謂意氣有加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