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章
大順軍攻占居庸關時,崇禎正在考選文官。
這是一批準備提拔到中央任職的縣令,崇禎問他們擴大餉額和安定人心的辦法。
滋陽知縣黃國琦的奏對“裕餉不在搜刮,在節慎;安人系于圣心,圣心安,則人亦安矣”平平無奇,卻也被當場授予給事中之職。
其實,崇禎早已心不在焉,或憑幾而聽,或東張西望,坐立難安。
此時,宦官匆匆遞進一封密函,崇禎拆閱后大驚失色,立即退入后宮,群臣不知所措。
原來,昌平失陷,祖陵被焚,京師以北已無險可守。
當晚,據手抄本《天翻地覆日記》記載,崇禎終于向周皇后認錯:“悔不從汝之言,早令太子南遷。”
崇禎這人沖動易怒,讓他低頭難于登天。雖然他一生下過五道“罪己詔”,行文也很誠懇,但每次認完錯就憋了一口氣,窩了一肚子火,必須要找人發泄一通。
翌日,大順軍的東路進至高碑店,西路開到西直門外。
早朝時,君臣面面相覷,束手無策。崇禎悄悄在御案上寫下“文武官個個可殺”,示之近侍,隨即抹去。
此時,守城總指揮襄城伯李國楨匹馬馳至,汗流浹背,伏地哭奏道,士兵不肯抵抗,鞭打一人起,另一人復趴下。
崇禎聞言,大哭回宮,告訴周皇后說:“廷臣惟爭義氣,全忘忠義。十七年辛苦,仍為若輩誤。朕惟一死報祖宗,但苦百姓耳。”
甩鍋給黨爭,倒也是事實。東林黨的內閣首輔葉向高曾用一篇《宋論》借古喻今,認為“天下之禍,莫大于人臣之求勝也”,指出北宋的新舊黨爭是朝廷撕裂、靖康之禍的根源。
然而,正如一家公司因經營不善而倒閉,無論分析人士舉出多少客觀原因,創始人也責無旁貸。專制政體下的君主既然擁有生殺予奪的絕對權力,就必須為社稷負責到底,除非他有改革制度的智慧和能力。
從這個角度看,因侯景之亂丟掉江山而感嘆“自我得之,自我失之,亦復何恨”的梁武帝反倒更加坦率。
末日將至,崇禎仍在諉過,周皇后只好旁敲側擊道:“毛文龍不誅,袁崇煥不殺,盧象升、洪承疇不必勤王,賊猶可滅。天運人事,一至于此。”
崇禎道:“除卻數人,竟無人可圖大事耶?”
周皇后道:“早年求治太急,朝廷皆不安于位。后來已補救不及。或者永樂爺殺戮忠臣太過耶?”
由此可見,崇禎至死都不承認自己是亡國之君,命運卻偏要跟他開一個天大的玩笑。
更荒誕的是,滿朝衣冠,無一知己,同情他的反倒是他的對手。
李自成從太原向北京進軍時出過一個告示,說:“君非甚暗,孤立而煬蔽恒多;臣盡行私,比黨而公忠絕少。”意即你這皇帝還湊合,就是被周圍人給坑了。
的確,崇禎至死都沒見過農民軍,對李自成的恨也比較抽象。相形之下,他更恨自己下面那幫人。
若論私德,夙夜焦勞的崇禎堪稱儒家標準里的好皇上。
他不僅恢復每日早朝的祖制(隆慶荒廢為每逢三、六、九日上朝,萬歷更是長期免朝),堅持了十幾年,還好學不倦,如饑似渴地參加經筵日講(御前講席)。
一次,他聽大學士文震孟授課,由于太累,悄悄地蹺了個二郎腿。
文震孟講到《尚書》里“為人上者,奈何不敬”一句時,看了他一眼。
崇禎羞愧難當,趕緊以袖遮掩,慢慢把腳放了下來。
還有一次,崇禎上課時發現自己的袖口破了,不好意思地往里掖了掖。
講官發現后立刻跪下,說陛下不必如此,衣服破了雖不大體面,卻是您儉德的體現。
夫唱婦隨的周皇后也力行儉德,曾命宦官到蘇州收購紡車二十四具,在宮里教宮女紡紗。
不僅如此,夫妻倆還把后宮儲存了幾十年的遼東人參拿到市場上去賣,補貼財政。同時,他將日常飲食所需之容器改為錫器和木器。
這樣一個克己復禮的圣學信徒,吊死煤山時寫在衣襟上的遺言卻是:
朕涼德藐躬,上干天咎,然皆諸臣誤朕。朕死無面目見祖宗,自去冠冕,以發覆面。任賊分裂,無傷百姓一人。
其實,這段話雖見于官修的《明史》,卻是小說家雕琢出來的“藝術真實”。
真正可靠的史料是兩段標注了信源的記述:一段出自工部員外郎趙士錦,一段出自詹事府左諭德楊士聰。
李自成攻陷北京時,二者均在城中,都曾和到過崇禎自殺現場的宦官交流。
兩人的記載均提及陪崇禎共赴九泉的司禮監秉筆太監王承恩,以及上吊的那棵樹下有張遺弓。不同的是趙士錦只提到崇禎的左手寫有“天子”二字(應為王承恩所書,以提醒收尸人死者的身份),楊士聰則說崇禎的衣袖上有“因失江山,無面目見祖宗,不敢終于正寢”的字樣。
同時,楊士聰駁斥了坊間流傳的“寧裂朕尸”“盡殺百官,無殺百姓”等遺書內容,斥之為“淺夫憤激之語”。
可惜駁斥很無力,暢銷書作家馮夢龍匯總流言,出版了一套人民群眾喜聞樂見的報告文學《甲申紀事》,不僅大罵“在朝諸臣不如婦人”,還替崇禎編了一封血書:“朕之驟失天下,皆因貪官污吏平日隳壞,文臣不合心,武臣不用命,文武俱可殺,百姓不可傷。”
一直到康熙初年,計六奇著手寫作明清易代史《明季北略》時,崇禎的遺言才有了定稿。
作為有態度的歷史學家,計六奇過濾了稗官野史中有損崇禎形象的語句,保留“皆諸臣之誤朕也”這種他生前的老生常談和“任賊分裂朕尸,勿傷百姓一人”這種可以拔高他人格的說辭,把崇禎自盡的始末寫得跟普利策獎獲獎特稿似的,里頭充滿了生動的細節。
《明史》里的“崇禎遺言”即來源于此。
從馮夢龍到計六奇,知識分子之所以不約而同地借崇禎之口去抹黑廟堂之上的官員,皆因這幫人在國祚衰竭時的表現一言難盡。
之所以一言難盡,在于他們壓根沒表現,坐等易代,連危急關頭出面簽賣國條約的奸臣都找不到。
大廈將傾,國庫告罄,崇禎向那些聚斂無厭的高官募捐發餉。然而兩個內閣大學士陳演(退休)和魏藻德(在職)很不給面子,前者哭窮,后者象征性地掏了五百兩銀子,逼急了便開始演“毀家紓難”的主旋律。這還算好的,更奇葩的是那些紛紛在自家大門上書寫“此房急賣”的宦官。
而兩個大太監,一個現任的司禮監掌印王德化,一個致仕的司禮監秉筆曹化淳,倒是各自捐助了幾萬兩白銀。
陳演和魏藻德后來分別被大順政權斬首與拷掠至死,萬貫家財全部充公。魏藻德死狀極慘,顱骨都裂了,呼號不止,后悔沒向崇禎盡忠。
很多人覺得這是天道好輪回,其實把你放到當時的情境下,你也不想捐,因為連皇親國戚都袖手旁觀。
國丈周奎,爵封嘉定伯,平日沒少受賞。為了讓他起個帶頭作用,掏十萬兩出來,崇禎特意加封其為嘉定侯。
沒想到周奎大倒苦水,說年景不好,租子收不上來,死活只肯出一萬兩。
周皇后聽說后,從自己的私房錢里拿出五千兩,讓傳話的宦官告訴周奎:你再貼五千兩,無論如何湊個兩萬兩出來。
誰知周奎連女兒的錢都不放過,私吞了兩千兩,最后交了一萬三千兩。
此人后來被農民軍拷打出五十多萬兩家財,正應了當初上門勸捐的宦官說的那句話:
老皇親如此鄙吝,大事去矣,廣蓄多產何益?
即使無益,也要廣蓄,因為在周奎和閣臣看來,崇禎的私帑(皇帝的私有財物)多得很。真正裝窮的不是別人,是天子。
從萬歷末年開始,國家財政就經常虧空,各部門都打內庫的主意,伸手要錢。崇禎掏過腰包,卻發現升米養恩,斗米養仇,越給錢別人越覺得你不差錢。
與之相對,崇禎五年(1632年)有人揭發鳳陽巡撫(轄鳳陽、廬州、淮安和揚州四府,以及滁、和、徐三州,常兼漕運總督)半年時間就把十七萬兩公款搬進了自家的小金庫。紀綱頹靡到這種程度,崇禎一個足不出宮的孤家寡人,已無法相信官僚集團可以同舟共濟。
然而文官更委屈,對喜怒無常、剛愎自用的崇禎,他們已不是信不信任的問題,而是憎恨和恐懼。
明代被殺的大學士一共四個,崇禎一人處死倆。二品以上大員,崇禎親手干掉二十多個,實屬當之無愧的“人間官屠”。
有一回清軍南下,攻入濟南,大肆屠戮,瘋狂劫掠,還把德王朱由樞給擄走了。崇禎勃然大怒,抓了三十六個文臣武將,還不乏省部級高官,全部拉到西市砍頭。
在“雷霆雨露,皆是君恩”的時代,即使受刑也應朝紫禁城的方向叩謝天恩,可當天居然有大臣在刑場上對崇禎破口大罵,一副做鬼也要回來尋仇的樣子。
君臣離心,上下相疑,勵精圖治的崇禎就這么起早貪黑地走上了國破家亡的不歸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