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抑郁、焦慮和藥物的那些事
- (加)勞倫·斯萊特
- 3767字
- 2022-12-29 18:35:13
喜憂參半的療法
要想明白氯丙嗪的歷史意義,就要對這種藥物誕生之前的治療方法有所了解。曾任教于密歇根大學(University of Michigan)的心理及神經學家埃利奧特·瓦倫斯坦(Elliot Valenstein)將之前的方法稱為“喜憂參半的療法”,比如由奧地利精神病學家曼弗雷德·薩克爾(Manfred Sakel)發明并于1927年首次使用的胰島素休克療法。該療法通過使用小劑量的胰島素來幫助阿片成癮患者戒毒。其中一些患者因低血糖陷入了昏迷,在立即施用葡萄糖后,患者會醒過來,但性情似乎也發生了變化,曾經戒備心強、憤怒又執拗的癮君子在治療后變得“平和又熱情”。這勾起了薩克爾的探知欲,他開始研究如果對精神分裂癥患者進行有意的誘導昏迷,是否也能產生類似的效果。薩克爾在2個月內對精神分裂癥患者施行了多達60次的誘導昏迷,最終聲稱該療法能帶來奇跡般的療效。患者從昏迷中蘇醒過來之后確實變得更溫順了,但是這種療法的風險很高,可能導致患者死亡或陷入永久昏迷。
20世紀上半葉,驚厥療法也曾風靡一時。在電休克療法出現之前,醫生通過給患者注射樟腦或戊四氮來引發驚厥。匈牙利的精神病學家拉迪斯勞斯·梅杜納(Ladislaus Meduna)發現,患有精神分裂癥的癲癇患者似乎癲癇發作次數較少,而有癲癇癥狀的精神分裂癥患者在癲癇發作后,其精神病癥狀都會自行緩解。在針對精神分裂癥患者的治療中,梅杜納首先使用樟腦,而后又選用戊四氮來引發驚厥。戊四氮是一種白色晶型藥物,可作為針對呼吸系統或血液循環系統的興奮劑使用。梅杜納首批接受驚厥療法的患者在治療結束、剛剛起身時,便思路清晰地詢問自己何時可以回家。對此,梅杜納表示:“我發現了一種新的療法,這讓我興奮不已。我的喜悅簡直難以言表。”
戊四氮療法的原理是怎樣的呢?一些人認為,這種療法會讓精神病患者產生一種瀕死的體驗,驚厥一結束,他們就會重獲新生般地恢復正常。這些人的看法是,這些精神病患者沒有被嚇死,反而被嚇得活了過來。剛剛結束戊四氮療法的患者常常會呼喚母親,或者懇求護士抱著他們。在醫生看來,這些孩童般的行為便是驚厥療法改善了患者性情的證據。接受過戊四氮療法的患者不再吵鬧,也不再為幻覺所困擾,他們變得既聽話又友善。醫生因此相信,只要患者接受治療的次數足夠多,這種積極的行為就會成為習慣。
然而,戊四氮療法也會帶來很多棘手的問題。除梅杜納以外,其他精神病院的醫生采用該療法時都發現,這種藥物引發的驚厥十分可怕。患者對治療過程恐懼萬分,他們懇求醫生不要再給他們注射這種藥,因為它會導致他們全身劇烈抽搐,甚至由此常常引發骨折,比如肩膀脫臼、股骨骨折、鎖骨骨折和肩胛骨骨折。有患者將這種感受比作“在白熱的熔爐里被活活烤熟”。然而在當時,注射過40次戊四氮的患者并不在少數。
當時的療法還包括注射動物血液、蓖麻油或大劑量的咖啡因,由于記載當時患者經歷的資料少之又少,我們很難想象這些療法給患者帶來的痛苦。在很長一段時間里,睡眠療法也非常流行,一度成為治療精神分裂癥的常用干預手段。這種療法相對溫和,但也非常危險。患者通過服用數種鎮靜劑的混合物而進入睡眠狀態,有時甚至會持續昏睡兩到三周。這種療法的原理是:人在熟睡時,其神經系統有可能重新回歸脆弱的平衡狀態。睡眠療法確實讓有些精神分裂癥患者的病情有所改善,但也有很多患者因該療法喪命。在睡眠療法中,一些患者因肺部積水或吸入自己的嘔吐物而出現肺炎,而在當時,抗菌藥青霉素還未問世。
1938年,意大利精神病學家盧西奧·比尼(Lucio Bini)發現了用電流而非藥物引發驚厥的方法。比尼對緊張癥患者使用了這種新療法,其中一些患者擺脫了病癥的困擾,開始與身邊的人正常交流。然而也有一些患者在接受治療后毫無改善,他們忍受著高電壓的折磨,在病床上像魚一樣撲騰,一次又一次地被電擊摧殘。用現代醫學的觀念來看,這種療法可謂野蠻。(事實上,對于常規抗抑郁藥無法改善的重度抑郁癥患者,電休克療法非常有效,故而直到今天仍被廣泛使用。這種療法的原理是讓電流“重置”大腦。但是,如今治療時采用的電壓比以前低得多,而且通常只針對一個大腦半球,在治療前會使用肌肉松弛劑,避免患者出現劇烈的驚厥。)當時醫院常采用的療法還包括冰敷、冰水浴,或通過普普通通的約束帶將發病的患者綁在椅子上。
為了使瘋狂的頭腦平靜下來,當時的精神科醫生做出了不懈的努力,但這些努力是英勇的,還是殘忍的呢?比如加拿大醫生海因茨·萊曼(Heinz Lehmann)提出,精神分裂癥患者似乎在高燒時精神狀態更好,因此他想方設法讓患者患上嚴重的高燒,甚至不惜在一名女患者腹壁內注入松節油,使其腹部膿腫感染,高燒不退,以此消除這名患者的幻覺。一些人批評萊曼過于殘忍,但考慮到他后來成為北美地區首批使用氯丙嗪的醫生之一,我更愿意相信他的出發點是好的,他只是迫切地想要找到抑制精神疾病的方法。
1936年,葡萄牙醫生埃加斯·莫尼茲(Egas Moniz)開創了精神外科,將醫學界為治療或至少是“制服”精神病患者而投入的熱忱與努力推向了巔峰——從另一個角度來看,也可以說是推進了深淵。從好的方面來講,精神外科不失為一種前沿技術,盡管我們不愿承認,但它的確治愈了一些患者,讓他們重歸正常生活。比如,一位深受抑郁癥折磨的內科醫生在接受了精神外科手術后,回歸崗位,與其他9名同事一起重建了醫療機構,甚至還成了一名飛行員。又比如,有位著名的小提琴演奏家身患精神分裂癥,一發作便無法正常演奏,不得不放棄演奏長達十幾年。后來,她接受了額葉切除術。術后,她驚喜地發現自己又可以正常演奏了,得以在之后近20年間靠音樂演奏為生。然而,從壞的方面來講,當時的精神外科意味著醫生要在患者因電擊而失去意識的時候,將碎冰錐粗魯地刺入患者的眼眶。臭名昭著的沃爾特·弗里曼(Walter Freeman)對一位來自華盛頓的家庭主婦實施了美國首例經眼眶前額葉切除術,而他使用的工具竟是自家廚房抽屜里的碎冰錐。
這一系列試驗性治療揭示的是,雖然現代人常常認為20世紀及其之前的時代幾乎沒有治療精神疾病的有效生物療法,但這種觀點并不準確。誠然,曾幾何時,精神分析及其心理動力學分支一度在美國占據主流地位,甚至在20世紀50~70年代都被認為是比藥物更好的治療方式。但實際上,無論是在美國還是在歐洲,對于深受精神疾病折磨的患者,醫學界一直都未放棄生物療法。更重要的是,有些生物療法盡管功效不穩定且原理不明,但的確有效。對于癥狀較重的精神病患者,有胰島素、樟腦、電擊、灌腸劑、冰塊以及冰錐等工具可用;對于癥狀較輕的患者,則自古就有使用各類補藥和藥酒的傳統。那時,無論什么樣的藥物都很容易獲取,因為藥店還不受藥品流通監管的法規約束。
20世紀早期,阿片制劑被廣泛用于治療各種疾病,甚至被做成糖漿出售,用以安撫患腹絞痛的嬰兒。鋰浴也很受歡迎,據說這種清涼的泡泡浴能夠紓解躁郁的靈魂。毒參或者馬錢子植物的提取物,無論是單獨使用還是與鐵、奎寧或福勒氏液結合使用,都可用于治療抑郁癥。從天仙子中提取的莨菪堿被用于緩解失眠或極度興奮的癥狀。此外,還有由藜蘆堿和顛茄制成的酊劑,由氨和綠蕪菁制成的興奮劑,以及由薰衣草、迷迭香或肉桂制成的芳香劑,裝在小琥珀瓶中,供人聞嗅。生物療法的運用是如此普遍,且歷史悠久。與之相比,精神分析和其他談話療法等非物理療法,反而顯得非常另類。在對各種人類疾病都以肉體治療為主導的體系中,非物理療法更像是偶然的小轉折。
盡管在精神病治療方面,人們從很早前就開始依賴藥酒、補藥、淋洗、電擊、冰水浴和鋰浴,依賴芳香劑和其他的植物提取物,或者依賴驚厥、昏迷和高燒,但在氯丙嗪出現之前,沒有人真正想過通過服用藥物治療嚴重的精神疾病。對于嚴重的癥狀,補藥和藥酒在很大程度上只能起到緩解作用。雖然早在1903年,人們就已成功合成出巴比妥類藥物,并在1904年投放市場,而阿片則出現得更早,但這些藥物基本都被用作鎮靜劑,以誘導患者進入睡眠狀態,方便醫生進行深度睡眠療法。沒有人試圖研發一種可以使大腦平靜下來的藥物,因為這個概念已經超出想象,過于不可思議。
當時,心智是如神話一般的存在。那是一片廣袤而未知的疆域,是人體中的南極洲,無法觸及、深不可測。人們不認為心智源自神經傳遞和化學信號,而認為它是無法破譯的電脈沖,或者被更抽象地認為是每個人獨有的、神或上帝賦予的精神。那時的人們對神經遞質所知甚少,更不了解神經遞質是突觸間傳遞神經沖動的化學信使。盡管早在1921年神經遞質乙酰膽堿的存在就已被證實,但它是當時唯一已知的神經遞質,且研究者用了幾十年的時間才逐漸弄清神經遞質的工作原理。無論是血清素、去甲腎上腺素、內啡肽,還是復雜的化學級聯反應,這些概念都還在等待著日后的科學實驗揭開它們的面紗。
因此,在氯丙嗪和第二種抗精神病藥物利血平問世以前,雖然人們已經習慣生物療法,但對他們來說,用可測量的物質治愈無法度量的靈魂這種想法本身就非常矛盾,甚至是荒謬的。在19世紀甚至20世紀初,如果有人聲稱精神分裂癥是由大腦中化學物質的失衡導致的,人們一定會覺得那是無稽之談,因為當時大部分的人認為,精神分裂癥是靈魂扭曲的體現。而當時的醫學界則認為,精神分裂癥要么是一種倒霉的遺傳病,源自不良的家族血統,無法改變;要么是由于血液、膽汁、黏液等體液的極度紊亂導致的。20世紀50年代,當人們終于研發出抗精神病藥物時,人們發現的除了小膠囊里細碎而又強大的粉末——藥物,還有兩耳之間不到兩千克重的大腦——承載人類人性的基石。對很多人來說,這是一種全新的認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