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抑郁、焦慮和藥物的那些事
- (加)勞倫·斯萊特
- 2109字
- 2022-12-29 18:35:13
闖入“瘋人院”
這完全是小菜一碟。我爬上搖搖欲墜的低矮石墻,把手伸進灌木叢,在扭曲的金屬柵欄之間摸索到一扇窗。柵欄已經生銹腐壞,我拉扯著殘余的部分,已經發白起泡的油漆片片剝落。我努力保持著平衡,把腿伸進柵欄之間的空隙。這里原本戒備森嚴,柵欄之間的窗也被堵上,但如今,它甚至經不住輕輕一推。這座承載著厚重歷史的古老建筑,充滿了夢魘、尖叫和狂暴的記憶,似乎想要向我訴說其中的恐怖。它似乎因為我可以成為逝去歲月的某種見證者而愿意屈服于我。那時的人用近乎“精神病”的方式治療精神病患者:或把患者丟進冰水里洗浴,或在他們消瘦凹陷的皮膚下注射超高劑量的胰島素,使他們猛然陷入無法預知的昏迷狀態,躺在折疊床或鐵床上,思維被禁錮,只能等待某天靈光乍現,自動蘇醒。如果胰島素也不能制服他們頭腦中的妖魔鬼怪,醫生有時還會切斷連接著他們活躍大腦的纖維,讓他們變得像洋娃娃一般溫順。
這家古老的精神病院內部一片漆黑,外面卻是一幅美麗的夏夜景象。玫瑰在低矮的石墻邊盛放,漫過爬滿粉色三葉草和白色雜草的草地,芬芳撲鼻而來。很多年前,這里的草地被修剪得整整齊齊,好像想要人們相信,能夠掌控草皮的工作人員也一定能以某種方式牢牢控制居住在這個機構里的男女患者的精神。那時,這里的院子非常宜人,定期修剪的綠地、繁茂的玫瑰和齊整的石墻都給人田園牧歌般的感覺,與這所醫院內部的景象形成鮮明對比。正值6月,天色漸晚,變得猶如長春花一般緋紅。外面滿是夏天潮濕的氣息,而我站在建筑里,被樟腦丸和一股難以形容的霉味淹沒。
自爬進窗戶的那一刻起,我就已經侵犯了國家財產,但我仍覺得有必要親自來看看這棟陰森森的建筑。眼睛適應了這個死寂又昏暗的地方后,我看到了排列在走廊兩側的數十扇門,以及走廊里隨處可見的醫用推車。這里給我一種忙忙碌碌、嗡嗡作響卻又戛然而止的感覺,仿佛遠航過程中突然有人一聲令下要求所有人跳船,于是人們紛紛放下手頭的工作,轉瞬消失得無影無蹤。推車被隨意地扔在一旁,褪色的處方七零八落地在地上打著卷兒。我彎下腰,拾起一個翻倒的燒瓶,就著日落的余暉,看到瓶中曾經盛放的液體殘留下的微弱金光。我將燒瓶放在一邊,走在陰暗中,無意中撞倒了一摞書,驚起了一片鳥兒的尖叫聲和翅膀扇動聲。那些胸脯鵝黃的鳥兒已在這些逐漸腐爛的書本中筑了巢。
長長的走廊兩側是帶輪子的金屬床,老舊的油氈地板已經扭曲變形,鼓脹碎裂。墻壁原本涂著令人作嘔的綠色油漆,如今已片片剝落。壁櫥里塞滿了毛巾卷,藥柜生了銹。不一會兒,我登上樓梯,來到五樓大廳,經過一張帆布床,進入一個小房間。房間里擺著一張大床,上面懸掛著電線和吸盤,用來連接那些剃光頭發的腦袋,以便進行電休克治療。出于某種不明的原因,這種通過大腦的電流似乎有一些治療效果。
再上一層就是這棟建筑的頂層。在角落里,有一個很小的方形房間,變形的天花板上擰著一個罩在鐵籠里的燈泡。不知有多少雙手曾在燈下的潮濕水泥地上爬行過。這里很有可能是一間“禁閉式病房”,當患者行為不受控制時,就會被送來這里。在樓下,環繞著這棟建筑的草坪之外,城市的街道上熙熙攘攘。透過一扇滿是泥斑的窗戶,我能隱約看見兩個推著嬰兒車的女人和一個腋下夾著法式面包的男人走過,商販在色彩艷麗、花紋各異的陽傘下叫賣著……這完美的畫面反而讓眼前這棟建筑顯得更加陰暗。這棟建筑不久后就會被夷為平地,吊車的落錘會將它砸成片片瓦礫。
曾經繁忙嘈雜的伍斯特州立醫院(Worcester State Hospital)成立于1833年,位于波士頓以西約65千米處,多年來一直以精神病院的形象為人們所熟知。在20世紀20年代至40年代,如同散布在美國國內外的許多其他精神病院(那時被稱作“瘋人院”),伍斯特州立醫院是一個收容“瘋子”和“白癡”的地方。醫院配備了許多今天看來極度原始的工具,以對付深受幻覺困擾的男男女女那抓狂的尖叫和汗流浹背的身體。那時,距醫療行為規范和藥品管理制度的誕生還有很長的時間。100年前,甚至直到80年前,都鮮有人相信化學藥品能夠修復精神,而直到19世紀,人們都還認為精神不存在于大腦之中,而是存在于對化學干預免疫的心靈或靈魂之中。那些患有嚴重精神疾病,如精神分裂癥、雙相障礙、重度抑郁癥和孤獨癥的患者,通常會在伍斯特州立醫院一樣的精神病院里度過一生。其間,他們會持續地接受頗有爭議的治療,雖然這些治療方式無意傷害患者,卻很少奏效。
在經營了150余年后,伍斯特州立醫院于1991年關閉。在去機構化運動興起后的幾十年里,其他許多類似的精神病院也遭遇了同樣的命運。20世紀60年代,肯尼迪總統向社區精神衛生中心撥款,發起去機構化運動,他的妹妹羅斯瑪麗深受失敗的早期前額葉切除術所害;之后,約翰遜總統通過醫療補助和醫療保險制度進一步推動了肯尼迪的舉措。1955年是美國精神病院的鼎盛時期,全美的精神病院共收容了56萬名精神病患者,是20世紀初的2倍。而1988年,這一項數據降至了12萬。
引發這種巨變的是20世紀50年代初一種名為氯丙嗪的藥物的發現。氯丙嗪的問世轟動一時,因為它可以讓患者在最不受限的環境中接受治療,既可以在社區的衛生服務中心,也可以在家里。氯丙嗪在歐美上市后,成千上萬精神分裂癥患者和其他精神病患者的病情都得到了控制,導致全美乃至世界范圍內的大批精神病患者離開醫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