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后浪汗青堂·帝國開拓者(套裝共四冊)
- (意)亞歷桑德羅·巴爾貝羅等
- 3319字
- 2022-12-27 15:47:05
傳統觀念與政治宣傳
特洛伊起源說
目前為止,我們一直在關注查理出生以前的歷史事件,這些歷史是以我們現代人的觀點構建的。而當時宮相的兒子受教的歷史肯定是非常不同的。當時的人們用另一種世界觀來解釋法蘭克人的歷史。這種世界觀在今人看來充滿了神話色彩,但對他們而言是確鑿可信、毋庸置疑的。查理的同代人對自己本民族歷史的了解還不如我們現在的史學家,他們確信法蘭克人是特洛伊人的后裔。這一傳說最早于660年左右記載在《弗雷德加編年史》(Die Fredegar Chroniken)中,差不多是查理出生前一個世紀。8除此之外,我們還發現在蠻族戰士與羅馬世界接觸以后,這種傳說在他們之中以各種形式傳播開來。這似乎并不是學者的創造,而是一種流傳甚廣的傳統觀念。
特洛伊起源說明確表明了一種與羅馬人有關的比較性甚至競爭性的意義。根據維吉爾的詩歌,羅馬人從普里阿摩斯(Priamus)的兒子——流亡拉丁姆的埃涅阿斯這里繼承了特洛伊的血脈。法蘭克人則相信他們承自另一位特洛伊王子——法蘭西歐(Francio),法蘭西歐不僅把自己的名字賦予了他們部族,而且帶領他們長途跋涉來到西歐,定居于萊茵河畔。因此他們是羅馬人的血親;當埃涅阿斯的子孫(羅馬人)逐漸衰弱,不再享有統領的資格時,這種親緣關系使他們有權統治高盧乃至更廣闊的地域。較之世俗之人,這個觀念應該在教士中傳播得更為廣泛。但毫無疑問,從查理年幼之時,這個觀念就逐漸灌輸入他的思想之中,影響著這個后來頭戴羅馬皇冠的孩子。
有趣的是,法蘭克人與羅馬人是同宗血親的觀念并不盡是虛妄之詞。現代歷史學家和考古學家發現羅馬帝國時期這兩個民族之間是高度融合的,而這段歷史在查理的時代已被人遺忘。法蘭克人并不是野蠻地打過萊茵河邊界,全部族大規模遷入高盧。在3世紀至4世紀,法蘭克戰士們為羅馬服役,和平定居在帝國境內。事實上,法蘭克人在羅馬文化的深遠影響下,完成了本民族的自我認同。3世紀時陣亡在東部潘諾尼亞行省的軍團戰士墓碑上鐫刻著這樣的墓志銘:“Francus ego cives, romanus miles in armis.”可以翻譯為:“我屬于法蘭克民族,但拿起武器時,我是一名羅馬士兵。”9這位戰士很可能并不知道特洛伊起源的傳說,但他對這一觀念并不會感到驚奇。
上帝選民說
法蘭克人的歷史包含另一層意味,旨在強化自己是羅馬繼承者的主張。這成為他們與羅馬教會之間的獨特聯系。這種聯合可以追溯到克洛維皈依的時代,他在圣誕節于高盧受洗。雖然我們不能完全確定年份,但應該是496年。另一些日耳曼部族是受由希臘教會影響的傳教士的教化而改宗基督教,他們信仰的是阿里烏派(ariana)。當時阿里烏派在東羅馬帝國廣泛傳播,但在西部帝國鮮有人知。與天主教不同,阿里烏派信仰的基督,人性多于神性,其在本質上比圣父要低一些。阿里烏派回避了三位一體的復雜教義,這樣的解釋對于缺乏神學與哲學修養的部族來說,更容易接受。其結果是,在皈依阿里烏派后,哥特人、汪達爾人和倫巴第人難以理解羅馬天主教。他們不僅在教義上有分裂,在教會等級上也有競爭和分裂。在羅馬天主教世界看來,這些蠻族是基督徒中的異端,他們比異教徒好不到哪兒去,甚至更糟。
法蘭克人到達高盧時,還是多神信仰,他們是在當地教士的監管下皈依的。因此他們一開始接受的就是天主教的懺悔儀式。這種歷史機緣對法蘭克王國的未來產生了有利的影響:羅馬-高盧的主教和元老貴族們發現和法蘭克諸王合作更為便利,故把他們視為保護者而不是壓迫者。因此,起碼較于其他羅馬-蠻族國家而言,這些國王能建立起相當有效的行政和財政體系。在羅馬人眼中,他們是合法的政權。他們不是篡位者,而是如君士坦丁大帝時期以來一直統治他們的羅馬皇帝一樣,是上承神恩的統治者。
最重要的是,法蘭克人信仰天主教,這使得他們能和天主教會的最高精神領袖——教宗之間建立良好的關系。這些圣彼得的繼任者從理論上說依然繼續臣服于遠在拜占庭的羅馬皇帝,人們依然認為他們要依靠皇帝來抵御外敵——比如信仰阿里烏派的野蠻倫巴第人,他們自568年進入意大利以來,就對羅馬城構成了真正威脅。然而,拜占庭皇帝離這里太遠,并且他們用希臘語祈禱,他們的宗教儀式在經歷幾代人的分隔之后也和拉丁教會日漸不同。
在這種種原因之下,教宗意識到尋找一個在地理和信仰上都更為接近的保護者的意義。他們唯一的候選人就是法蘭克國王。于是教廷開始宣稱法蘭克人是上帝新的選民。教宗司提反二世756年給丕平的信中就寫道,是圣彼得本人親自向法蘭克人布道,告訴他們,上帝認為他們是獨一無二的民族,注定要承擔和羅馬人一樣的偉大使命。10幾年之后,新任教宗保羅一世打破古老的傳統,沒有將教宗選舉的結果照會東羅馬皇帝,而是告知了丕平。他對法蘭克人說:“你們民族的聲望凌駕于其他民族之上,法蘭克王國在上帝面前光彩奪目。”他接著引用《新約》:“唯有你們是被揀選的族類,是有君尊的祭司,是圣潔的國度,是屬神的子民。”(《彼得前書》2:9)11
這封信并沒有被置若罔聞:法蘭克人最重要的法律文獻——國王丕平于763—764年(查理時年21歲)下命起草的薩利克法(lex Salica)——的開篇就寫道:“自未開化之時起即上承天命、聲名卓著、戰時驍勇、和時忠貞、皈依天主、不信異端的法蘭克人。”法蘭克人認為自己不僅和羅馬人平起平坐,甚至超越了他們。畢竟他們以武力擊敗了尼祿與戴克里先的繼承者,這兩位羅馬皇帝都曾迫害過真正的基督徒:“這是一個以武力推翻羅馬壓迫的民族,他們接受了洗禮,并把那些被羅馬人處以火刑、斬首、獸決的圣徒之遺骸,鑲以黃金和珠寶。”12
孩提時的查理,是在自己父親的宮廷里了解自己民族的歷史。他不會像現代史學家聲稱的那樣,認為法蘭克人是一個沒有原始內聚力的部落聯盟,是在那些為羅馬服役的軍事領袖的不斷進取之下,逐漸轉變為一個國家的。對他而言,法蘭克人是特洛伊人的后裔,和羅馬人一樣高貴。并且和他們一樣,法蘭克人注定有朝一日要統治世界,維護基督教信仰。他們的一切事業都是在神意的指導和庇佑之下,因為他們是基督之民,就和舊約時代的猶太人一樣,是上帝的選民:“榮耀歸于基督,恩澤法蘭克人。”薩利克法的前言如是寫道。這個“新以色列”的君主不僅像查理·馬特那樣,是一位新的約書亞,更是一位新的摩西、新的大衛、新的所羅門。這種觀念不僅流傳在高盧主教們的逢迎討好之辭中,也反映在羅馬教宗的官方公告中。如果我們以查理從父親手中繼承法蘭克人的領導權之時為始,去理解查理的整個生涯,我們就要記住,這種觀念不只是輿論和看法,而是無可爭議的事實。
家族傳統
對丕平的兒子而言,本家族的歷史也遠不是我們之前篇章中所說的那種枯燥的統治者年譜。查理宮廷中的一位倫巴第學者助祭保羅(Paulus diaconus),應查理之命記述了一位本朝創始者——梅斯主教圣阿努爾夫的故事。他依照皇帝的要求寫道,一次阿努爾夫請求上帝寬恕他的罪過,他將一枚戒指扔進摩澤爾河作為懺悔的信物,發誓直到戒指回到自己手中,他才能得到寬恕。多年之后,一名廚師為阿努爾夫主教烹魚時,在魚腹中發現了這枚戒指,于是上帝寬恕了阿努爾夫的罪過,并歸還了他的信物。
這個戒指扔入水中又在魚腹重現的故事,顯然是許多神話故事中都出現過的民間文學母題。有些人認為這類虛構故事有著極其悠久的起源,在發現查理將這類神話傳說運用到自己家人的真實故事中時,他們都會覺得這很迷人。然而我們都不該忽略這個故事的意識形態暗示。這個故事極有可能就是在宮相的宅邸里口述,然后寫下的,所以查理一定在童年時聽過這個故事。這個奇跡中所贊揚的阿努爾夫的圣潔之名,必定要在他的后世子孫中代代傳揚,讓他們相信自己屬于神賜天恩的家族。助祭保羅將這個故事寫進自己的著作《梅斯歷代主教紀》(Gesta episcoporum mettensium)也就順理成章了。并且他還寫道,阿努爾夫的福報使他的后裔有權統治法蘭克人。13總而言之,這一作品是受查理出于政治目的委托而寫成的。
自查理兒時起,官方的宣傳就已經在強化這么一種說法,那就是丕平家族奉天承運,注定要統治法蘭克人。丕平的叔父奇爾德布蘭(Childebrand)以及后來他的兒子尼伯龍(Nibelung)都繼續編寫《弗雷德加編年史》,他們在文字中都暗示,查理·馬特和他兒子取得的勝利都符合神意。14換句話說,就是神選王朝將統領神選之民。這個戒指的故事,查理七八歲時聽到,并沒齒不忘。他此時聽到也是恰如其時,此時他的父親丕平不再滿足于以宮相的身份統治法蘭克人,決定稱王的時機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