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韌性時代:重新思考人類的發展和進化
- (美)杰里米·里夫金
- 5147字
- 2022-12-05 11:47:25
前言
病毒還在肆虐,氣候持續變暖……地球隨時會展現出它猙獰的一面。我們一直以為人類可以驅使大自然適應我們這個物種,然而現實是我們不得不面對人類要適應不可預測的自然世界這種未期命運。我們這個物種尚未對大自然逐漸顯現的紊亂做好準備。
眾所周知,人類是地球上最年輕的哺乳動物,只有20萬年的歷史。在這段歷史的大部分時間里(95%以上),我們的生活幾乎跟我們的靈長類同伴或其他哺乳動物一樣——在這片大地上覓食、捕獵、適應季節的變化,在地球上留下微不足道的印記。是什么發生了改變?我們怎么就變成了幾乎讓大自然屈服的掠奪者?又讓大自然回過頭來咆哮著要將我們驅逐?
讓我們回頭看一眼有關人類這個有著特殊命運的物種的陳年往事。在1794年法國大革命的黑暗時期,哲學家孔多塞(Marie Caritat de Condorcet)提出了對未來的宏偉愿景。其時,他正因“串通暴徒奪取法國政權”的罪名等著被送上斷頭臺。他在筆記中這樣寫道:“人類的才能可以無限提升……人絕對可以不斷地完善自己……這種對完美性的追求,從此將沖破一切阻礙它的力量,再也沒有什么可以束縛它,它將與天地同在。”
孔多塞的斷言為后來的所謂“進步時代”提供了本體論的基礎。在今天看來,孔多塞對人類未來的展望顯得幼稚,甚至可笑。其實,“進步”只不過是“人類是萬物之靈”這個古老信念的更新版本罷了。雖然我們勉強承認智人也是從遠古池塘中的微小生命進化而來的,但我們喜歡認為自己與眾不同。
進入現代,我們已經淡化了大部分的宗教色彩,但還是保留了上帝對亞當和夏娃的應許,即他們和他們的子孫后代將“統治海中的魚和空中的飛鳥,還有牛和土地,以及在地上爬行的所有動物”。盡管我們依舊謹記這應許,卻已脫離其神學之韻,這導致我們這個星球的生態系統瀕臨崩潰。
如果的確有什么變化是不可忽視的,那就是我們開始意識到人類從來沒有真正主宰過什么,大自然的力量比我們想象的要強大得多。在“地球生命”這個更大的背景中,人類這個物種的確微不足道。
現在,世界各地的人都惶恐不安。我們開始清醒地認識到一個殘酷的現實:人類這個物種對遍及地球的恐怖戕戮難辭其咎——洪澇、干旱、野火和颶風正在破壞和削弱世界各地的經濟和生態系統。人們隱約感到,一些比人類更強大、難以被我們曾仰仗的傳統手段征服的自然力量環伺在人類左右且揮之不去,兇兆連連。人們開始意識到,我們這個物種和其他生命正越來越接近一個環境深淵,而且無法回頭。
現在,“人類活動造成的氣候變化正在把地球引向第六次物種大滅絕”的警告,開始從社會邊緣轉變成主流聲音。政府領導人、商界、金融界、學術界和廣大公眾開始全面質疑自己過去的生活理念。我們曾經對這些理念習以為常,也曾用它們來解釋我們存在的意義,靠它們去理解安居樂業這樣簡單的事實。
“進步時代”已成過眼云煙,無論其意圖所在和目的所期,都有待歷史的評價和剖析。如今,世界各個角落都出現了越來越響亮、越來越堅定的新聲音,即人類這個物種應該重新思考一切:我們的世界觀、我們對經濟的理解、我們的治理形式、我們的時空觀念、我們人類最基本的驅動力,以及我們與地球的關系。
但到目前為止,這場討論充其量只是剛剛開始,而且糟糕的是它很可能無疾而終。重新審視我們生活的方方面面到底意味著什么?我們有一條線索。我們以諸多不同的方式提出的問題是:我們要如何“適應”即將到來的災難?在餐桌上,在我們工作、娛樂和生活的社區,人們都在談論這個問題。
“韌性”已成為我們在無數場合聽到的新概念。這也是在一個“兵臨城下”、吉兇未卜的未來世界中我們重新定義自己的方法。“進步時代”已經讓位于“韌性時代”。重新思考我們人類的本質及在地球上的位置標志著一次新旅程的開始,大自然就是我們的課堂。
從進步時代到韌性時代的巨大轉變,已經觸發我們在如何看待周邊世界這一點上,在哲學、心理學意義上的廣泛調整。這種轉變的根源是我們對時空定向的全面調整。
在時間維度上左右整個進步時代的是“效率”——追求對“自然資源”的侵占、消耗和摒棄進行優化,如此一來,增加社會物質財富的速度越來越快,用時越來越短,但代價是自然資源本身的枯竭。我們個人的時間取向和社會的時間節奏無不以效率為準繩。正是效率讓我們登上了地球優勢物種的制高點,但也是效率讓我們把自然世界推向毀滅。
最近,學術界甚至企業和政府紛紛首次發聲,挑戰這種一度神圣的效率至上觀,這表明以效率為單一取向的價值觀正在扼殺我們。那么,我們如何重新思考我們的未來?
如果說進步時代與效率如影隨形,那么韌性時代對時間的要求則與“適應性”步調一致。從效率到適應性在時間維度的急速變向成為人類物種的“再入境卡”,遠離對自然世界進行分割和剝削,回歸到與讓地球生機盎然的各種環境力量和諧相處的關系中——這標志著人類在這個越來越難以捉摸的星球上重新定位自己。
這種時間維度上的重新定位已經影響到一些我們根深蒂固的假設,比如應該如何管理、衡量和評估我們的經濟和社會生活。從效率到適應性的轉變伴隨著經濟和社會的根本變化,例如,從生產力到再生性、從追求增長到促進繁榮、從所有權到使用權、從賣方-買方市場到提供方-用戶網絡、從線性過程到控制論過程、從縱向整合的規模經濟到橫向整合的規模經濟、從集中式價值鏈到分布式價值鏈、從知識產權到開源知識共享、從零和游戲到網絡效應、從全球化到全球本土化、從消費主義到生態管理、從GDP(國內生產總值)到QLI(生活質量指標)、從負外部性到循環性,以及從地緣政治到生物圈政治……
最近興起的第三次工業革命正在鋪設覆蓋整個地球的數字化基礎設施,把人類從傳統的官僚制度中解放出來,也讓人類重新嵌入地球自身固有的“基礎設施”——水圈、巖石圈、大氣層和生物圈,這些“新型”基礎設施讓人類集體超越工業時代。在21世紀的后半葉和更遠的時代,在新出現的經濟范式中,工業時代的核心要素“金融資本”很可能將被以“生態資本”為基礎的新經濟秩序超越。
毫不奇怪,新的時間性(temporality)總是伴隨著基本空間的重新定向。在進步時代,空間是被動的自然資源的代名詞,治理則是把大自然作為財產進行管理的代名詞。而在韌性時代,空間由地球的各個“圈層”組成,它們相互作用,建立起地球演化的過程、模式和流動。
我們也剛剛開始明白,人類和其他生物的生命都是以過程、模式和流動的形式存在的。處于科學探索前沿的新一代物理學家、化學家和生物學家們正在重新思考一個觀念,即我們這個物種是一種“自主”的存在,彼此之間相互作用,同時也作用于自然界。他們開始發掘關于人性本質的不同故事,在此過程中也挑戰我們傳統上的“自主自我”信仰。
所有生物都是地球各個圈層的延伸。巖石圈中的礦物質和營養物質、水圈中的水和大氣層中的氧氣,都以原子和分子的形式不斷地在我們體內快速流動,在我們的細胞、組織和器官中定居下來,這是由我們的DNA(脫氧核糖核酸)決定的,只是在我們生命的不同時期不斷被替代。盡管可能會讓人感到意外,但構成我們身體的大部分組織和器官在我們的一生中會不斷地更新換代。例如,一個人的骨骼大約每10年就幾乎全部更新一次,人類肝臟每300~500天更新一次,胃內壁的細胞每5天更新一次,小腸腺底部的帕內特細胞每20天更新一次。從嚴格的物理角度來看,一個成熟的成年人可能只有10歲的年齡甚至更年輕。
即便如此,我們的身體也不獨屬于我們自己,而是與許多其他生命形式共享,比如細菌、病毒、原生生物、古菌和真菌。事實上,人體組成中有超過一半的細胞和大部分DNA不屬于人類,而是屬于寄生于我們體內各個角落和縫隙的其他生物。關鍵是,地球上的所有物種和生態系統不會止步于我們體外,而是不斷地流入、流出我們的身體。我們每個人都是半透膜。無論從字面上看還是打比喻,我們都屬于這個星球——“人類在某種程度上與自然界分離”這樣的觀念應該被徹底打破。
我們與自然流動之間的密不可分甚至更加微妙和緊密。像所有其他物種一樣,我們體內有大量的生物鐘,以適應晝夜節律和月、季、年節律,這些節律標志著地球每天的自轉和每年繞太陽公轉的周期。最近,我們還了解到,內源性和外源性的電磁場在人體內縱橫交錯于每一個細胞、組織和器官,也穿透整個地球。這些電磁場對建立模式至關重要,基因模式、細胞排列、身體形態都由這些模式決定,同時也協助維持身體機能。
我們是地球的一員,地球是我們的命脈。就像我們重新思考時間性一樣,作為一個物種,我們對擴展的空間性的新理解也迫使我們重新評估人性的本質、我們與其他生物的關系,以及我們在地球上的位置。
接下來,我們要對治理的本質和我們如何將自己視為一個社會有機體進行新的思考。在韌性時代,治理的性質已經從對自然資源的“主權”占有轉變為對區域生態系統的管理。就其本身而言,生物區域治理變得更具分布性,社區承擔著適應和管理地球生物層上下延伸19公里范圍的責任,這里有巖石圈、水圈和大氣層,也是地球上的生命綻放的區域。
長久以來,我們打破了文明與回歸自然之間的壁壘,而在這個截然不同的世界,“代議制民主”一直被認為是最公平和最具包容性的治理模式,現在,它被認為越來越背離人類每個成員都必須親近自然的要求。隨著年青一代成為生態區域治理的積極參與者,“代議制民主”已經開始逐步為“分布式同行治理”讓路。
在這個思潮新興的時代,作為治理的旁觀者,原本勤勞高效的公民唯一的任務是給一小群民選官員投票,讓他們來代表自己的利益。如今,這些公民將部分權力交給了那些積極的、由同行領導的、致力于管理他們所居住的生物區域的公民大會。這已有先例,比如許多國家傳統上都建立了公民陪審團制度,陪審員們被要求在刑事和民事案件中對同為公民的被告做出有罪或無罪的判斷。
在這個人類從進步時代向韌性時代邁進的歷史性轉折點,這些變化只是冰山一角。隨著我們重新思考人類在這個高度活躍的星球上的能動性,世界還會出現其他深不可測的變化,如果我們要生存和繁榮,就必須適應這些變化。
接下來的內容是對人類歷史進程的一個回顧——從亞當和夏娃直立行走開始,到我們的祖先走出非洲大峽谷,來到開闊的大草原,然后再從那里徒步穿越各大洲。
我們這個物種是地球上偉大的旅行者,追求的不僅僅是溫飽。我們內心蘊藏著更深層次、某種更加不安分的東西——這種感覺是其他生物所不具備的。無論承認與否,我們在不懈追尋的正是我們存在的意義。這就是促使我們行動與改變的東西。
但是在旅途的某個地方,我們迷失了方向。在地球上的大部分時間里,像所有其他物種一樣,我們這個物種找到了不斷適應更大的自然力的方法。后來,在一萬年前,隨著最后一個冰期的結束和溫帶氣候的開始(這個地質世代被命名為全新世),我們開辟了一條普羅米修斯新路,迫使大自然適應我們人類。隨著5000年前水利農業帝國的興起,以及離我們更近一些的中世紀晚期的原始工業和現代工業革命(我們稱之為文明),對自然世界的統轄變成了人類進程的顯著特征。現在,我們的成功——如果我們可以稱其為成功的話——可以用一組驚人的統計數據來衡量。雖然人類只占地球總生物量的不到1%,但到2005年,我們使用了來自光合作用的凈初級產量的24%。從目前的趨勢看,到2050年我們可能會使用地球多達44%的凈初級產量,只剩下56%的凈初級產量供地球上的其他生命使用。
這顯然難以維持下去。我們整個人類已成為地球生命中的一個異類,而且正在將其他生物一道帶向新興人類世
地質年代的集體墓地。
具有諷刺意味的是,與其他生物不同,我們這個物種具有羅馬兩面神的特征。我們既是攪局者,也是療愈者。幸好我們的神經回路具備一種特殊品質——移情沖動——它已經顯示出自身的彈性和無限延展的能力。正是這種稀有而珍貴的屬性得到進化,人類才能在攪局者與療愈者的角色轉換中一次次攀上人性的頂峰。近年來,年青一代開始將移情沖動擴展到其他生物身上,它們都屬于進化家族的成員。這就是生物學家所說的“親生命意識”,即前方新征程上一個充滿希望的跡象。
人類學家告訴我們,人類是地球上適應性最強的物種之一。問題是,我們是否會利用這一決定性的屬性,以謙遜、正念和批判性思維重返大自然的懷抱,讓人類和生物大家庭再現繁榮。從讓自然適應人類到讓人類適應自然的巨大轉變,要求我們放棄傳統的培根式的科學研究方法,這種方法強調攫取自然的秘密并視地球為人類專屬消費的資源和商品。取而代之的是,我們需要掌握一種全新的科學范式——新一代科學家稱之為復雜的適應性社會或生態系統思維(簡稱CASES)。這種新的科學觀方法論把自然視為“生命之源”而不是“資源”,把地球視為一個復雜的自組織和自進化系統,我們無法提前知曉這個系統的運行軌跡,因此需要的不是先入為主,而是一種預判和保持警覺的適應性方法。
一個再野化過程中的星球將考驗我們人類的集體勇氣。希望在這個韌性時代,已經開啟的這個旅程會引導我們前往一個新的伊甸園,但這一次我們不是作為主人,而是與其他生物同心同力,共享地球家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