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人生除此無大事
- (美)B.J.米勒等
- 3535字
- 2022-12-01 14:52:01
序言 時刻準備著
王一方
北京大學醫學部教授
一聽到“時刻準備著……”,就會聯想到兒時的眺望。其實,它是中國人“預則立”意識的張揚,凡事都要布下先手棋,所謂“有備而無患”。但是,對于生死別離,人們卻是懷著十萬個不愿意的心情去觸碰,更不會提前發力準備。雖說出生入死,向死而生,但對人生唯恐躲之不及的死亡事件擺出“時刻準備著”的姿態,還是于心不忍。其實,人生無常,死期難料,人生別離的悲切與苦痛的確徹骨扎心,卻是人生難逃的宿命,若能在思緒上提前入場,未雨綢繆,謀劃“有準備的別離”,就可實現“預則安”的心理期許。
舉目當下,安寧療護的困境是“預之不立”,為什么?我們面對的是一個觀念的黑洞,要穿越過去還真不容易。首先要跳脫出現代醫學所塑造的“永不言棄”的意識,告別“藥(術)到病除”的神話,然后才能轉身去接納安寧療護(臨終關懷、寧養醫學)的基本觀念。唯有觀念轉身,才能去發力,為不能治愈的病人提供積極的、全面的照顧;才能盡可能地肯定生命的價值并承認死亡是人生的一部分,承諾不會提早結束生命,也不會勉強延續生命,肯定疼痛和癥狀控制的重要;才能為患者提供身(生理)、心(心理)、社(社會)、靈(精神)的照顧,協助患者積極地活到最后一刻,并幫助患者家屬度過喪親痛苦。
其實,古人早就用文學的范式為我們設計了一種虛擬別離的場景,那就是陶淵明筆下的《桃花源記》。這部亦真亦幻的經典游記原來是一部想象死亡,解放自我的勸世之作:樵夫一旦穿過“秦人洞”,眼前就是“桃花源”,時間丟失(不知有漢,無論魏晉),身份丟失(無須繳稅),一切將重新開始,翠竹青山,炊煙裊裊,又是一派耕讀恬靜的景象,死亡猶如人世間(生命)的“轉場”,原來如此優雅,優美。
當人們對死亡有幾分接納,有幾分豁達之后,我們在打開案頭這本關于終末期生命預期與死亡輔導的新書之前,要率先樹立“清單革命”(1)的意識,這是有品質閱讀的必要準備,唯有心中有清單,眼中有問題,手中才會有辦法,腳下才會有新路。
好了,好了,我們可以進入打開“任務清單”的階段了。
要論第一份清單,自然是當下安寧療護的境遇與照護類型清單,其中蘊含著醫生的戰略思考。照護資源總是有限的,動員更多的社會資源來應對日益復雜的安寧療護事業,要立足于“精細化”思維謀篇布局,大處著眼,小處著手,切不可“只見樹木,不見森林”。如諺語所言,魔鬼總是藏在細節里,而安寧療護的精粹總是纏綿在故事的敘說之中。
當下安寧療護的境遇與照護類型清單包括六個大類,切不能混沌不清:其一,老而失養,貧病交加,養老物質資源極度匱乏,需要經濟救濟和社會平權援助。其二,老而失親,老來喪子(失獨)、喪偶、慈孝關系斷裂(父不慈,子不孝或父慈,子不孝),思親不得,孤獨絕望,需要親情滋潤與心理撫慰。其三,老而罹患惡病(失康、失序、失活),如罹患惡性腫瘤等嚴重消耗性慢病,不僅疾病痛苦(癌痛)難忍,還出現嚴重的心理危機(恐懼),因病返貧,或與貧困疊加,造成身心社靈交疊性困苦。需要療、康并進的全人照護、呵護。其四,老而失能(失聰、失明),深度衰老,器官退化,活動半徑急劇縮限,生活無法自理、自持,生活品質嚴重下降,需要全程、全要素的照護與康養料理支持。其五,老而失智,如罹患阿爾茨海默病,智力退化,言語、行為失控,常常是智能先于體能喪失,需要全時、全程的身心照護,也需要強大的經濟支撐。其六,老而失尊(失意、失落、失望),原有社會身份丟失,社會地位驟降、社會支持系統崩解,需要尊嚴(療法)維護。
第二份清單是患者(將逝者)與家屬(遺屬)“此時此刻”的多元、立體祈求。這份清單的背后是長期照護境遇的復合使命、復雜任務,更是患者權利的伸張。實事求是地講,目前的安寧療護臨床并不能滿足這份清單的全部要求,但醫護必須全數知曉,才能為之而努力。但對這份清單的深入研判也是安寧療護專業化、精細化、本土化,臨終關懷與哀傷關懷、醫療-殯喪一體化工作的基礎。
此時此刻,我需要適時決定轉入長期照護模式及舒緩醫療階段,而非保持緊急救助模式,不再追求目的性療愈,轉而追求過程療愈(緩和訴求)。
此時此刻,我需要與醫護坦誠地溝通,全方位回應患者的疑問,并承諾整體應對患者(將逝者)的身心社靈困境,而非只是軀體困境。
此時此刻,我依然需要被當作一個活生生的人來看待,而不是一個會喘氣的瘤子,或者植物人。
此時此刻,我需要優先解決軀體的癥狀困擾(如疼痛、腹脹、嘔吐、失眠、譫妄)。
此時此刻,我依然需要對病中生活抱有希望,而非失望、無望,或絕望。無論情況如何不測。
此時此刻,我需要一位內心富有同理心、同情心和慈悲之心的幫助者來照護,無論境遇如何糟糕。
此時此刻,我需要受過系統安寧療護訓練的醫護人員提供服務,服務模式體現技術與人文二元性。
此時此刻,我希望用自己的方式表達身心痛苦,以及痛苦的感受與情緒,并用自己的文化來解讀痛苦并尋求幫助。
此時此刻,我希望用自己的文化、信仰、社會身份和言語方式表達對于死亡的態度(包含厭生意愿的表達),無論這種態度如何不符合醫學、科學的價值觀。
此時此刻,我希望本人自主決定生前預囑,參與安寧療護方案的制定與決策,有權選擇不積極搶救,有條件讓渡,并嚴格限制家屬的代理決策權。
此時此刻,應尊重患者的靈性張望,盡可能地提供靈性照護(尊嚴療法與信仰療法)。
此時此刻,我需要家人或特定的友人參與陪伴、見證、撫慰、關懷等環節,有時間跟親友在一起度過最后的時光,允許親友參與道別、道情、道謝、道歉的別離儀式。
此時此刻,我需要給予死亡預期的告知,以便適時安排最后的人生節目,盡可能不留下遺憾。
此時此刻,我希望有一個安詳的、有尊嚴、有品質、無痛苦、無牽掛的死亡過程。
此時此刻,我希望有機會對自己的喪葬環節提出自己的意見,舉辦一個符合自己心意、風格的葬禮。
此時此刻,我希望有機會表達自己的遺體或器官(如角膜)捐獻意愿。
此時此刻,我希望自己的遺體在從臨床死亡到生物學死亡、入殮火化的全過程都得到尊重與呵護。
此時此刻,我希望身后的社會學死亡過程平穩、和諧,不因醫療資訊(如艾滋病等污名化診斷)泄露而出現名譽危機。
……
此時此刻,安寧療護團隊要滿足患者、將逝者的種種訴求,僅有既往的診療技術是不夠的,還需要技術人文雙軌并進的陪伴、見證、撫慰、安頓、追思、慎遠,其核心是善終境遇中良善人性的灌注,即究竟應該以怎樣的素養和勝任力去迎接這場臨床譜系的大變遷。如何識別、培育這些素養,關涉到安寧療護人員的職業熱情如何持久,如何抗擊共情耗竭的沖擊,不可言之泛泛,必須要締結第三份清單:“安寧療護從業者素質養成清單”。安寧療護的先驅者西塞莉·桑德斯(Cicely Saunders)憑著自己多年的服務體驗,提出了近乎完美的八項素養:
· 其一,正向思維,積極心態;
· 其二,情緒穩定,性格成熟、有自我反省能力;
· 其三,樂于與人合作;
· 其四,好學上進、渴望與事業一起成長;
· 其五,對他人的生命(存在)意義有感;
· 其六,對別人的痛苦與需要都敏感;
· 其七,與人交往有喜感與樂感;
· 其八,敬業、盡責、熱情不衰,并重視臨床倫理問題的探討。
平心而論,桑德斯眼中的八項素養并不容易達成,它分明是一道人性修煉的長坡,苦樂兼程,非一日之功,更不乏慈愛信念的執著,“你重要,因為你是你;你重要,即使在生命的最后一刻”。諾貝爾和平獎得主特蕾莎修女曾經深描良善人性塑造的歷程,它始于語言,成于行動,定格于習慣,終于人格。
接下來要打開的第四個清單、第五個清單……不過,它們不在序言之中,而在正文之中,在讀者的精讀細思之中,包括許多特異性的問題,如三高人群(高知、高管、高干)即使社會地位優越、認知敏銳、財務自由也并不能抵御、緩解所有的老齡困局。在安寧療護境遇中,金錢并不是萬能的,有些照護元素金錢買不來,如共情。要知道人是社會性動物,照護關系的建構比照護行為的強化更重要。要明白,衰老與疾病的困境是多元的,也是復合的,需要社會與醫療的多元支持系統(MDT),但多元支持系統的協同、統籌十分困難,一旦失靈,很難彰顯其功效,甚至出現負效應。更大的難題是文化、是意志。無論是醫者,還是患者,都要知曉照護文化比照護技能更重要,在技術時代、消費社會的譏老文化(無用)、厭老文化(廢物),懼(拒)死文化亟待改進,生命末期也需要意志的完整與強大。
時刻準備著,讓我想到史鐵生的“天眼”之窺:“死神每天都蹲守在我的家門口。”這使得“生寄死歸”意識成為人生常識。時至今日,現代醫學的進步可喜可賀,但人類依然無力征服死亡,也無法消滅痛苦,只能讓死亡有品質、有尊嚴,讓軀體與心靈的痛苦降低到最低限度。我期望,每一個人都像史鐵生一樣,打開“天眼”,洞悉“無常”。
“我在消磨時間,等待生活賜予我意義與幸福。”
——
比爾·沃特森
漫畫書《凱文的幻虎世界》(Calvin and Hobbes)作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