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名: 空心愛作者名: 周蘇婕本章字數: 3214字更新時間: 2022-11-23 14:56: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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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三暑假,張柔用斷了經濟來源的方式,逼著白杉杉回家。她就不信這死丫頭在外面能干什么正事,回來了好歹能逼著她學習。生活很不講道理的,明明是為女兒好,可到頭來,她要她做的每一件事都成了一種逼迫。
張柔不懂的事太多了。作為家庭主婦,她的腿停在每一塊飽食灰塵的地板,兩只手在刀砧板上曝曬,在油鍋里絞刑,鼻子沖進堵塞的下水道,左眼鞭策杉杉,右眼監視老公。沒有多余的器官了,最后只能憑直覺感受薇薇的存在。她全身心地把自己掏空,幾乎到了忘我的地步,但反過來,又有誰說她一句好?男主外女主內,老公只覺得那是她的義務;杉杉生下來就作對,給多少次愛,她就多少次窒息;都說薇薇懂事,但女兒比媽媽先死,難道不是最大的不懂事嗎?
會過日子的人,可能最不會動腦子。這和泥石流里掙扎越多、陷得越深是一個道理。張柔索性裝植物人。大腦停滯,絲毫不影響她維持家的整潔。當然她不知道,老公白鋼在辦公室的工作也是差不多的性質。她還嫌他掙太少,這么多年都沒漲薪水。要說真不動腦子也是假的,張柔最頭疼的就是做飯。三個人四菜一湯,有人不吃豬肉有人要吃辣,有人嫌菜太家常,有人壓根沒胃口。張柔恨白鋼那種輕飄飄的口氣。“吃不掉就倒掉好了,家里又沒窮到這種地步。”倒不是可惜,只是這讓她在菜場上臉紅脖子粗的還價,顯得毫無意義。
究竟為什么要和小販爭那幾塊錢?張柔也茫然了。她只覺得整日被女兒反抗,又走不進老公內心,如果連一點雞鴨魚肉的價格都爭取不來,她這輩子到底還能做什么?沒人懂她內心那隱秘的挫敗感。也不好說出口,太羞恥。張柔微妙不明的態度,讓白鋼和杉杉陷入困惑。說吃不下了,她臉上掛滿閃電;說太好吃,她又一個勁地加量。搞不清究竟是食物為人準備的,還是說人是食物的奴隸。
但外人說白鋼寵老婆,也不是瞎掰。白鋼心里清楚,說好聽點叫寵,說難聽點叫息事寧人。如果嘴上動得不多,那手上就要多動一點。離開飯桌后,澆個花,晾個衣服,切一盤不動腦的水果,也就躲過一場腥風血雨了。杉杉就不懂這個規矩。解決不了飯菜,又懶得干活,那總得為這個家貢獻點什么,黃臉婆才能心理平衡吧。只好看成績了。偏偏杉杉又不是學習的料。想到這,白鋼懷念起薇薇。多么靈巧的一個丫頭,都快不記得她的模樣了。思緒逆流,才發現自己走到了薇薇的房門口。到都到了,不如再進去待一會兒吧。
杉杉一見爸爸進薇薇房就來氣。明明他是最該調解母女關系的人,但他總那么輕巧,那么置身事外。假裝看不到媽媽畸形的壓迫,假裝不了解自己在姐姐陰影下長大的苦衷。杉杉有杉杉的難。不是不想幫,可水果刀一拿起來,媽媽的聲音就正中靶心:“你書看完了嗎?你考得上公務員嗎?”反正她做什么都是錯的,她做什么都比不上姐姐。她一生下來,爸媽就想把她丟掉了。不知從哪天開始,趁張柔出門買菜,杉杉就偷溜出去,直到深夜才回來。她說家里香火味太重看不進書,她說要和同學在圖書館討論題目。但在張柔看來,她說來說去,就是不想在家多待一分鐘。
“你到底和誰出去鬼混了?這么大的女孩還知不知道檢點?”張柔很會挑,每次都是道德高地?!澳愎芪腋蓡??我又沒殺人放火!”杉杉說這話是心虛的。但越心虛,聲音就越要高。她有自己的計劃。她要做什么,她想得到什么,永遠都不會和爸媽說。永遠不會。這時白鋼又裝殘廢,反正他聽不懂中文。這么多年,他太了解張柔的脾氣。一件事就是一件事,但她總能從一件事里扯出無數件。明明是杉杉晚回家的問題,最后演變成他的低薪、他的失敗、他連一個女兒都養不活的無能。他受夠了。戰火繼續著,白鋼卻像一個無辜的拾荒老人,在自己家里迷了路。
“你怎么一點都不像你姐呢?”張柔搬出最狠的一句。
“姐姐姐姐,你們永遠只愛姐姐!”杉杉哭得丟了眼睛丟了嘴巴。
張柔一聽更來氣了,幾乎是心臟驟停地咆哮:“白薇薇到底是怎么死的難道你忘了嗎?”
原來還有更狠的一句。杉杉不說了。她索性把整張臉都丟掉。她知道她不該活著,七年前那個夏天,被車撞死的應該是她。怎么會是姐姐,怎么能是姐姐。要說打心眼里恨薇薇,還是從杉杉小時候學鋼琴開始的。在那之前,姐姐幾乎做什么成什么。杉杉只覺得媽媽偏心,懷孕時把天賦都給了頭胎。姐姐會的太多,也不用多學一樣。于是鋼琴成了媽媽懲罰自己的手段,讓自己時不時被人看笑話的道具。
杉杉有努力過。但很重要的一次比賽上,她緊張得手心出汗。命運就是這樣,只要錯一個音,后面就都錯了?;丶衣飞希鞭辈煌0参?。只是她安慰得越起勁,杉杉越覺得她在炫耀。媽媽陰著臉不說話,杉杉只瞄一眼就癟了下去。那么光滑的皮膚,怎么生出白杉杉這種傷口?從此,只要是媽媽覺得對的,杉杉就認定是錯的。而她強烈反對的,杉杉就掏心掏肺地去渴求。既然怎么做都沒法討好你,那就努力讓你恨我吧。
只是被人恨也沒那么容易。要假裝喜歡無法忍受的東西,要頂著主流的壓力給自己洗腦,要裝出一種干壞事也很享受的姿態,杉杉覺得這比考試還累。但久而久之,她也不記得自己到底是誰。那次比賽后,杉杉在媽媽面前再也沒好好彈過鋼琴,每個音都瘸了腿似的砸臉上。可張柔不知道,只要杉杉一人在家,她就戳在琴凳上,彈得滿臉漣漪。沒人要知道她喜歡鋼琴,也沒人要知道她愛媽媽。
張柔放棄了鋼琴。她沒別的要求,只要杉杉成績湊合,過一個普通人的生活就好??伤氩煌?,有人天生讀不懂題背不出公式,就算二十四小時學到死,杉杉還是溺水。其實杉杉很想安慰媽媽說,幸好我的用功是你拿鞭子抽出來的,要是我主動用功還那么糟糕,你還不如跳樓。
也是此刻,杉杉發現家里有個病態的傳統,做事不太看結果,看的是敢不敢作踐自己,作又能作到什么程度,程度有多深,就顯得多討喜。做家務就是這樣的。做不完和家務本身沒關系,而是媽媽永遠不會讓它做完。一邊消滅舊的家務,一邊創造新的家務。杉杉隱約感到,媽媽不過是消磨時間,不過是為了在指責其他人時更有底氣。學習同樣如此。越是擺出不要命的樣子,媽媽越是欣慰。其實沒用的,假裝劃水,照樣溺死。杉杉很想說穿這一點,但不知怎么,她預感到這會戳破媽媽最深處的秘密,深到她自己都沒發現。很殘忍。一種可能讓媽媽活不下去的殘忍。
張柔當然沒發覺杉杉有超越同齡人的成熟,她只覺得她笨。笨也就算了,還十分叛逆。真的恨鐵不成鋼了。就是那個被西瓜冰鎮過的午后,張柔又忍不住把姐妹倆比較一番,杉杉被罵得血肉模糊。等到白鋼下班回家,她人卻不見了。
誰能想到,薇薇就是在出門找妹妹的路上,被車撞死了。等杉杉咬著冰棍晃回家,看到姐姐的尸體時,她忽然分不清要哭還是要笑。但不管怎樣,她和姐姐一樣,永遠死在了那個午后。杉杉怎么能有未來?不能有的。薇薇走后,張柔每天都要擦幾遍骨灰盒。木紋比臉蛋還精致,質地比皮膚更像凝脂,那么活蹦亂跳的少女,怎么就燒成這點灰了?有時,她也狠下心清算自己的罪惡。如果不罵杉杉,她就不會離家出走。如果她不出走,薇薇也不會被車撞死??删烤挂趺醋觯拍軓浹a對一個死人的愧疚?
沒讓薇薇學鋼琴,是張柔心頭最過不去的坎。那天老師咬著耳根根她說,薇薇彈得不錯,但顯然杉杉更有天賦,好好練下去一定成大器。張柔不想偏愛誰,可家里的開銷只夠一個人上小課。杉杉在外瘋玩時,薇薇拉著張柔的衣角大哭說,媽媽你為什么不讓我學鋼琴,為什么?張柔心疼地摸她的臉頰說,如果只有一個機會,我們讓給妹妹好不好?薇薇一晚上都沒理張柔,第二天清早,她咬牙切齒地跑到張柔面前,沒頭沒尾地說了一句:“好!”
那次比賽杉杉的確表現不佳,但誰都有第一次。再說,張柔不過是想幫杉杉找回點自信,沒更多要求了。不巧的是,比賽到一半,張柔接到外婆心臟病突發的電話。她想離開,可一看到還在臺上發顫的杉杉,又忍住了。張柔和杉杉的關系崩壞,似乎就是從比賽那天開始的。但她不知道自己究竟做錯了什么,要欠一個女兒這么多債,要被另一個女兒如此不要命地恨。不知道。她真的不知道。或許是老天對她的懲罰。某天張柔打掃時不小心手滑,骨灰盒碰落在地。渾濁又刺耳的聲響,像有什么東西永久性地壞了??晒腔液欣餂]有骨灰,什么都沒有。
屋內傳來一陣撕心裂肺的尖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