傳媒大學地鐵站C出口的天橋上,常年蹲著一位老乞丐,穿一身舊得不成樣子的中山裝,從沒換過。是個盲人,帶把破二胡,不太拉,擱在腿邊。面前放只奶粉罐,行人偶爾丟錢進去,也不多。他有時候自說自話,是河南話。
我親眼看見,他站在天橋上往下撒尿。廁所不遠,下天橋就是。他行動不便,或者懶得動,就伏在欄桿上尿,下面是一排自行車。有一回,我經過,聽見有人問他怎么不去敬老院。他說,我想去,俺侄兒不叫我去。
霧霾爆表的日子,他也在,沒有口罩。閑了把手伸到衣服里,掏出東西往嘴里填。這兩天特別冷,他還在,穿的還是那一身。我穿單褂的時候他穿中山裝,我穿羽絨服的時候他還是中山裝,大概里面夾了破襖,腳上踩的破皮鞋。風大,我掏出錢,怕刮走,塞到他手里,說拿好,別刮走了。他說,謝謝。
天橋對面是傳媒大學。崔永元沒開面館的時候,可以隨便進。開了面館,去的人多了,就要查證,我也不好混進去了。能進的時候,常去散步。倒不是看美女,看了徒增煩惱,還是不看好。但深秋的一片銀杏,讓人難舍。層層鋪在地上,美得傷感凄涼。那段路不長,西頭斜對小涼亭,東頭是幼兒園。
下午剛過四點,幼兒園門口就擠滿老頭兒老太太,來接孩子的。沒年輕人。年輕人都忙著上班兒吧。得掙奶粉錢。天冷,老人穿著皮夾克,戴著皮帽,探頭往里望。放學是四點四十。
我在公告欄前駐留,看小朋友的活動照片和食譜:星期一早餐蔥花蛋餅、二米粥、鮮牛奶;午餐米飯、紅燒肉、粉條白菜燉豆腐、棒骨海帶湯;午點紅富士蘋果;晚餐金銀小饅頭、魚香肉絲、紫米粥。每天不重樣,星期二有油燜大蝦,星期三有糖醋小排骨,星期四有紅燒雞翅中和葡萄柚,星期五有胡蘿卜土豆燒牛肉和蒸紅薯。每星期換。別問我怎么記這么清,手機拍了照,不是編的。
我小時候,沒上過這么好的幼兒園。我們縣現在,也沒這么好的幼兒園吧?我上幼兒園的時候,有個小女孩拿了五分錢,讓我跟在她后面念:“我給小姐扇扇子,扇了一年又一年,小姐給我一分錢,看我可憐不可憐。”是不是她說,只要念得好,她就會給我一分錢?記不太清了。她還不許停在那里,要在幼兒園里來回繞圈,邊走邊念。和尚念經似的。念了一下午,也沒給我一分錢。由此知道,有些女孩是會騙人的,還知道,掙錢不容易。
當時,父親在百貨公司,脾氣大,跟領導處不來,被趕去看大門。我兩三歲,也跟著看大門。大冬天的夜里,在門崗上,披著大衣,裹著被子,父親教我背詩,給我講故事,還給我“制造橘子汁”——把橘子捏碎了,擠到搪瓷茶缸里,兌點兒熱水,就和商場賣的橘子汁兒一模一樣了。很多年后,我讀梵高的信,他買不起調色盤,用茶盤代替,買不起七十色的顏料,用三原色兌了黑白來配,覺得比賣的好很多呢。
再后來,百貨公司垮了。聽說垮的時候,領導用架子車把倉庫里的東西,一車一車往家拉。領導姓熊,比我父親年長不多。他讓我印象深刻的是,有陣子哪個在外面當大官的誰的弟弟回來了,他每天泡了康師傅方便面送到那人家里。現在的孩子不會知道,當時康師傅是怎樣的奢侈品。他端著方便面經過爺爺家門口,看著我們說,你們沒俺吃得快。爺爺說,你們沒俺能吃。后來,送方便面和吃方便面的人都死了,死的時候都蠻年輕。
再后來,我隱約了解到,父親被百貨公司派去看大門,主要還不是因為脾氣大,是因為沒給領導送禮吧。其實,父親本來要送,跟爺爺商量,被爺爺痛罵一頓,就沒送。爺爺是曾經被打成右派的老同志,對,老同志,不是老干部。爺爺罵他“翻驚”,“翻驚”是河南話,瞎胡搞的意思吧,鄉下叫“胡球懟”,爺爺是半個知識分子,措辭沒那么粗魯。
百貨公司垮掉后,父親承包了門市部,做生意。承包當然需要錢,找爺爺借,爺爺不給,說又是“翻驚”。后來找別人借,好像也找大姑借了吧,總算開起來了。但人家都說,錢是爺爺給的——不然,他哪兒來的錢呢?
剛做生意,有次父母出差進貨,被黑車連人帶貨扔到明港。他們不知道從哪兒借了破自行車,用皮帶捆住貨物,冒著風雪推回家。這些事兒,他們從沒跟我說過。是一次父親朋友來家喝酒,講出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