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節時偶然想,手機用了三年多,也差不多該換了。舊手機沒毛病,除了空間不夠,別的都好。我想,等不好用了再換吧。
沒多久,就不好用了?;厝宋⑿?,半天按不出字,按的a,出來的m。跑去蘋果店,人家說,這手機就值五百,修的話,要換主板,得兩千六。廢然而返。又過了兩天,實在不行,只好買了新的。
新手機大小、顏色,都和舊手機一樣,外觀也幾乎沒區別。到貨后,只花二十分鐘,資料就全轉過來了。
準備按下關機,把舊手機丟到廢物箱的時候,突然有一點不舍。畢竟在手里摩挲過三年,手機套都成了皮膚色。我點了取消,把熟悉的APP點開,最后看了一遍。
感謝它這樣與我告別。假如是突然壞掉或者丟失,很多資料會不見。幾年前手機壞掉,在北海的照片丟失,也沒覺得怎樣可惜。世間要丟失的東西可多了呢,照片又算什么。不過,總歸還是不要丟失的好。手機循序漸進地壞,終于讓我做好迎接它告別的準備。
假如沒有衰老,生死之間就沒有平緩的過度。正當盛年的人猝死,對周圍人打擊是很大的。但隨著年齒增長,鬢角添了白發,額頭鋪滿皺紋,身上慢慢有了惹人嫌棄的穢臭,吃飯越來越難,神志越來越不清,在日復一日的衰老中,別人也就慢慢學會接受甚至開始期待他的離開。
這是慈悲呀。
如同江水奔流晝夜不息,生滅之間,原本沒有清晰的界限。
晚上,一個人去飯店。很久沒這樣了。學生時代,兼職掙了錢,會一個人到飯店吃一頓,犒賞自己。第一年考研失敗后,上了兩個月班,每月工資一千六。在陌生的城市,下了班,心情空蕩蕩的,就到公司對面的大飯店,只點一碗西紅柿雞蛋面,占一張大圓桌。公司要求員工每天寫日志談感想,工作方面我沒什么感想,就把這寫進去,惹得大家都看。
后來,不大這么干了。錢倒花不了多少,不過是一個菜,一碗米飯。但一人占張大桌,還是蠻奢侈。如果辛苦勞作,偶爾犒賞自己倒也還好。我這樣安逸,不該再在吃上挑剔呀。那時候窮,辛苦,顧影自憐,所以吃點好的;現在不窮了,隨便吃點就行了。
大概因為換了手機,想排遣一下告別的情緒,或者因為勉力學習了一小時,就吃頓好的吧。
小時候過生日,父母買來朱古力夾心餅干,讓我背詩。背會一首,獎勵一塊。背完吃獎勵,我說,這不是一塊,是兩塊,看——從夾心處掰開,一塊變成了兩塊。我舍不得。
那時候,餅干是奢侈的,背詩是容易的?,F在反過來了。寧愿放棄一堆餅干去換記住一個單詞,可惜換不來的。
少年為學,是容易的。中年為學,是難得的。暮年為學,是奢侈的。新手機到手,什么都想下載安裝。慢慢地,沒有空間了,能刪的,就刪了。不刪的,也很少再翻出來看。偶爾翻出,面對東飄西蕩的種種印記,情緒又泛濫決堤,難以收拾。
備份還原的新手機,看起來和舊手機一模一樣。利索得像沒壞之前的舊手機,于是想:到底哪個才是我熟悉的手機?
就像一個人老了,病了,有人記憶中,還是他年輕時候的樣子。那么,是躺在病榻上奄奄一息不再認人的那個是他?還是遺照上慈祥安然音容宛在的那個是他?
如果代表一個人的,不是速朽的色身,而是關乎他永不褪色的記憶,那么,我們的生命被分散儲存在無數角落了:淘寶多年的訂單,微信各個聯系人的聊天記錄,朋友圈里關乎你的許多照片……
假如你曾在平安夜送過某人一個蘋果,這份記憶不僅你有,得到蘋果的那人也有。你曾在雨夜為誰撐開一把傘,不僅你記得,她也記得。一切屬于你的記憶不僅屬于你,也屬于世間種種有情。一半蘊集在你這里,一半分散飄蕩在世間種種角落,不知流向哪里。
當某天,雨點輕敲你窗,當風聲吹亂你構想,當你化作云煙不再在這世界上,世間某些看不見的角落,依然有你曾經來過的印跡。
那么,在你離開后,能否靠那些碎片拼接出一個像從前一樣笑得燦爛的你?或像從前一樣憂郁傷心的你?
《天龍八部》里,阿朱裝扮成白世鏡,容顏沒有任何破綻??墒且婚_口,馬夫人就知道不對。
即便兩款手機看起來一模一樣,仍然會有一些東西消失了,不復存在。那是極細微的地方,可一個人之所以是他,就在那極細微的地方。
當手指滑過屏幕,從前輕微的卡頓消失了。伴隨著卡頓既熟悉又討厭的情緒也不可能再有。打開聊天框,輸入首字母縮略,從前總是跳在最醒目位置的詞,這次沒有出現。
新來了一個人,長得和你的所愛一模一樣,只是從不跟你吵架拌嘴,惟命是從,從不耍小性子,可你會愛她嗎?
這時,你也許會重新理解馬夫人的話:天上的月亮又白又圓。而假裝成白世鏡的阿朱并不能懂得那意思。
一個缺失了臂膀的人,在瑕疵無限的世間,如果還能活下去,總有人會是他的臂膀。盲了雙眼的人,能活下去不是因為她堅強,是因為有人愿做她的眼睛。如果臂膀、眼睛,一切都可替換,她的憂愁與恐懼、眷戀與矜持,將依于何事而留存?美人遲暮的哀傷,花落逢君的惆悵,一切令人欣慰、眷戀、惋惜的情愫,又將飄散在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