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大雪 暴走,和世間
- 秋素春秾
- 王路
- 1839字
- 2022-11-16 10:25:29
天冷了,不能再騎車。上下班只靠兩條腿,十公里。人瘦,書包總從雙肩滑落。走在夜幕中,覺得自己像放學回家的小學生。北風吹在河邊枯柳上,路漫長無際。但我不著急。我知道旅程的盡頭會有一場晚餐在。
剛來北京那年,去了家事業單位。臨行,廣州的同學囑咐下了雪拍照寄給他。那個冬天一直沒雪,唯獨一個夜晚,飄下零零碎碎的雪花,落地就化了。等到年關,依然只有干冽的寒冷。我怕辜負同學,又怕他擔心我忘了,去氣象網截了兩個月的天氣,想發給他,又覺得太刻意,就發在微博上,也不知他看到沒有。
第二年春天,快三月了,天已經轉暖,雪是不會再下了。周末,去西山植物園,隨手拍了幾張沒有抽芽的花枝,寄給他。照片寄出當晚,就下了大雪,紛紛揚揚,飄飄灑灑,漫天漫地。原來藏了一個冬天的云并沒有走。你才放棄了最后一絲期望,它卻翩然而來。
我離開那家事業單位快半年了,手續還沒有塵埃落定。最開始,很焦心,寫過一篇《孫悟空、武松,和村上春樹》。這么久過去,煩惱雖沒有消解,滋味卻變了。每周打電話給人事辦的姐姐,倒像例行問候。在一次次問候中,事情在一點點往前走,像漫長的路總會有盡頭。
時間久了,煩惱就不再像煩惱,更像企盼、惦念。惦念著還有些事要操心。等無需操心,人生的一段就到了終點。夏天離開,前同事都說,一定常回來啊。我說肯定的,手續還沒辦完呢。
等哪天真辦完,就不會沒事再往那邊跑了。可是,又能有什么事呢?況且北京這么大。同事們也都漸漸結了婚。
一位前同事結婚,不太想去。其實關系何止前同事,還是前室友。來北京,第一次租房就在一起,一起去北海劃船,去護國寺吃驢肉火燒。但時間長了,還是漸漸剩下客套的招呼。從最早三個人一起去舊貨市場買鍋碗瓢盆、去菜市場稱肉揀雞蛋,攆著屁股罵對方不刷鍋,到后來客客氣氣見面點頭又各自關上房門,除了交水電費很少坐下來擼串閑扯,也就一兩年的事兒。也許是因為,他跟女友戀愛同居了吧。
他打來電話,看到號碼就猜到是要結婚了。既然都打電話了,就去吧。從望京跑到石景山。席也簡單,就一桌,聊請同事。他說,那么多同事,我為什么沒叫別人,只叫你們幾個,因為咱們關系特殊——你現在是主筆,一定要寫一篇,把今兒晚上這桌人都寫進去。說著舉杯。因為太遠,我得早走,他送我出來,在門口說,真沒想到你能來,坐地鐵得倆小時吧?要是你結婚,我可能都不會跑這么遠。
后來,又回去辦手續,沒太聲張,只告訴另一位前室友。在食堂吃面,被隔著兩張桌子的新婚前室友看見,罵我:回來都不說一聲?過了會兒,另一位前室友來了,他裝出更生氣的樣子:跟他說都不跟我說?
離職前找人事辦領導簽字,很難見到人。他管著三千多號人事關系。在焦心中挨過好幾個星期,實在等不及,越級給更高層領導發了短信,又跑到辦公室門口堵,大領導點了頭,終于可以約到人事辦主任了。他挽留幾句后簽了字,祝我有更好的發展。
后來各部門簽字,人多事煩,折騰了幾個月,每周從望京跑回八寶山。輪到簽字,才知道原單位的龐雜。連精神文明辦都要簽。好像是搞計劃生育的?因為單身,在單位待了三年,沒去過精神文明辦。簽到最后,是工會。打電話去,問該找哪位領導,一個陌生男中音讓我直接去,去了發現,竟然是之前的人事辦主任。原來他已調離人事辦,來到工會。簽字單的第一欄是他,最后一欄還是他。第一個字簽了一個多月,第二個一分鐘都不到。他的精神氣色比以前更好了。管人事時很難找,現在聽說很容易在健身房碰到他,一起打乒乓球。
漫長的離職讓我學到的東西比入職三年都多。三年里沒有機會接觸的人和事,離職才有機會接觸。三年前,因為一位領導賞識,我入職那家單位,到離職才有機會和他做一次短暫的面談。那天早上給他發短信,他一直沒回,我幾番打開手機斟酌發出的消息是否有言辭上的不妥,也因此無法安心做別的事,直到傍晚,收到他的回復,說正在醫院。
北京的雪還沒有落,但快了。七月的時候,因為心焦,每天在眼科醫院暴走十公里,看計步器的數字一點點增加,有種不知從何而來的成就感。當時希冀這個數字到明年夏天漲到五千公里。九月手機壞掉,數字變成了零。三年前和兩位室友在北海劃船的照片也沒有了。那些保留著往日友情的印跡就此消失。不過,并不是因為友誼的淡去,友誼也許早就淡去,只是印跡還在。而印跡的消失,是因為手機偶然壞掉。
萬事如此。我又回到眼科醫院,不是暴走,也不是追憶,是檢查眼睛。如今每天晚上,我裹緊帽子在北風里前行,是為了回家。我不再記錄走了多遠。記下的只是數字,無論數字如何,該走的路都得走。無論一片云何時離開天空飛向大地,該來的雪遲早會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