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碌碌有為:微觀歷史視野下的中國社會與民眾(全2冊)
- 王笛
- 8937字
- 2022-11-02 11:15:41
我們的祖宗從哪里來?
人口大遷徙:《桃花源記》里的人都是從哪里來的?
如果讓大家暢想理想的生活方式,可能很多人會馬上想到陶淵明的《桃花源記》,文中描述道:“有良田、美池、桑竹之屬,阡陌交通,雞犬相聞。其中往來種作,男女衣著,悉如外人,黃發垂髫,并怡然自樂。”后來,人們用“世外桃源”來比喻理想的生活和社會。
那么,“桃花源”真的存在嗎?
我們知道陶淵明的《桃花源記》是一篇寓意之作,但實際上,這樣的生活描述并非沒有現實背景,而這個歷史現實背景就與我們要講的移民有關。
陶淵明通過《桃花源記》,展示了他烏托邦式的幻想。近代史學大家陳寅恪在《〈桃花源記〉旁證》一文中指出,其寓意實際上以中原地區的塢堡為現實背景。

《朱耷行草書桃花源記卷》,清,朱耷,故宮博物院藏
魏晉時期的戰亂所導致的移民,其中很大一部分遷往南方,但還有一些比較特殊,那這些不能遠遷的居民該怎么辦呢?為了逃避戰爭和自保,這些人通常會在附近找一處有山水之險的地方,建立塢堡,一方面憑借自然地理的有利位置阻止敵人的進攻,另一方面利用臨近的土地和水源,開展農業種植、生產糧食,以維持生活。
最典型的塢堡四面都是絕壁,只有兩條險峻的小路以供攀爬,當地人避亂于此。眾山包圍的這個小小的塢堡,山上有林木,有蓄水,平地之上可以耕種、生存,人們生活于此可以達到自給自足的目的。塢堡與外界隔絕,里面相對安寧和諧的生活狀況,與《桃花源記》里的描述十分接近。
塢堡在北方比較普遍,田園與別墅則在南方發展。東晉謝靈運的《山居賦》就曾提到在會稽郡始寧縣經營別墅,“傍山帶江,盡幽居之美”,可供消閑欣賞。“北山二園,南山三苑,百果備列,乍近乍遠。”既有果園,也能從事農業生產,這種自給自足的生活方式,在南北朝時代成為士大夫的一種理想。
在戰爭的影響下,塢堡成為一種聚集生活方式,但是在沒有“地利”可以利用的地方,更普遍的生存方式就是人口遷移。
唐朝對周邊民族的態度比較開放,于是中原成為周邊民族外遷的首選。一批又一批的周邊民族成員前來中原朝貢、求學、經商,最后定居中原地區。
大量內遷的少數民族使唐代承襲了南北朝的胡化流風,許多作物、生產技術和工藝制品等從域外傳入,例如菠菜、葡萄的種植,以及熬糖、釀葡萄酒的方法等等。
中唐詩人王建在《涼州行》里寫的“城頭山雞鳴角角,洛陽家家學胡樂”便是當時胡漢交融景象很好的證明。
中原地區的服飾也受到少數民族的影響,《舊唐書》記載“士女皆竟衣胡服”,表明唐初胡服的流行。我們可以從一些記載中來看看胡服的實際樣子。“以皮為帽,形圓如缽”,而且男子的胡服通常是長袍,在乘馬時,把大幅方巾披在身上,遮蔽全身。而女性的胡服雙袖窄小,她們還經常梳一種“堆髻”,這種在敦煌壁畫中常見的西域發髻后來也成為唐代長安婦人梳發的流行樣式。
五代十國至北宋統一前期,有后蜀、吳越、南唐等許多割據政權。北宋初期,南北統一,為了讓周圍各勢力對宋朝統治者臣服,政府采取強制措施,將各國的王室、貴族、百官和部分民眾從周邊地區遷入北宋的都城開封一帶。
隨之而來的許多南方藝術家和手工藝人也進入開封,南方文化的北移促進了宋初北方文化的繁榮。
蜀錦是中國四大名錦之一,北宋初期,隨著后蜀人口的北遷,朝廷以數百名錦工為基礎,在都城汴梁建立了綾錦院。不僅如此,北宋絲織業非常發達,官方有一套相對完備的機構,包括文思院、染院、文繡院等等。其中,文思院負責制造宮廷所需的各種用品,文繡院負責刺繡,成都的錦院負責織錦,這些完備的工場具有相當規模,內部也有繁復的分工。
而綾錦院中來自湖州的工人把湖州絲綢的制作技術也帶到北方,這種薄如蟬翼、輕似晨霧的綾絹,有“吳綾蜀錦”之稱,來自全國各地的擁有不同絲織工藝的工人相互切磋,匯集了當時最發達的絲織技術。
從上面的描述中我們可以發現,在人口遷徙的歷史中,人類的聰明智慧既可以產生“塢堡”這種利用地理優勢而得以生存的遷移方式,也會在大規模的民族遷移中帶來文化上的融合。
除了桃花源的原型“塢堡”,其實在人口遷移過程中,群體遷移、聚居的情況非常多,由此也產生了特定的人口遷移群體。我們主要來關注兩個移民群體:“客家人”和“山西洪洞大槐樹”移民,了解國家主導的人口遷移過程會產生哪些社會影響。
靖康之亂(1126—1127)之后,北方人口大量南遷,進入江南和廣東地區的人口非常多,客家移民就是其中一支。
我們從“客家”的名稱中可以看出,作為外來人口的“客家”移民,最開始也是把自己當成了遷移地的“客人”。
一般認為,客家人原先生活在北方,為躲避戰亂遷移到南方,主要分布在廣東、福建、江西、臺灣等地區。他們最早開始遷移的時期可以追溯到東晉,一直到宋元之際,都持續不斷。
客家人擁有自己獨特的語言和風俗,也是較早開發閩贛粵三省山區的先鋒,具有相當大的勢力。許多零散遷入南方的移民,為了可以在當地站穩腳跟,也有不少接受客家人的語言和風俗,最后也自稱客家人。
明朝時期,由政府主導的大規模人口遷移帶有非常強烈的政治色彩。這些遷移一方面與明初的兩次遷都有關,另一方面也是戰爭的結果。
明洪武初年的移民也被稱為“洪武大移民”。因為當時的京師南京所處的長江下游地區長期遭受戰爭摧殘,人口急劇減少,所以需要移民來填補人口空缺。首都南京作為重要的行政中心,可以反映出移民的政府主導特征。
首先,朱元璋嘉獎了一批為他立下汗馬功勞的將士,這樣大批淮西籍將士成為移民南京的主體,這些人權傾朝野,構成了一類最為特殊的移民。其次,在移民中,明朝中央政府的各級官員和他們的家屬占了相當大的比例。洪武四年,應天府在調查之后確定,南京的“公侯”達一千多戶、官員上千,加上家眷、親屬,兩者合在一起有兩萬多人,這些人都是移民。
“靖難之役”(1399—1402)是指燕王朱棣起兵反抗建文帝,從北京一直打到南京。這場歷時三年的帝位爭奪之戰,不僅摧毀了“洪武大移民”的相當一部分成果,在南京附近的長江下游地區造成了一大批新的無人區,而且朱棣即位后,北京成為新的都城,也需要人口填補。于是,北京城及順天府成為永樂年間的大規模人口遷入地。大批皇室成員、文武官員和將士又從南京遷到北京。這也是因為元末戰亂之后,無論南京還是北京,原有的居民所剩不多,所以都城建設所需要的工匠、腳夫等勞動力都由移民來充任。
在移民浪潮中,來自山西的人最多。僅山西一省向京師輸入的便有8萬余人,加上河北、河南、山東輸入的移民,總共有230萬余人。
“山西洪洞大槐樹”的移民故事就發生在這個時期,“若問老家在何處,山西洪洞大槐樹,祖先故居叫什么,大槐樹下老鴰窩”。這首流傳甚廣的民謠,其實就是移民歷史記憶傳承的符號。
山西洪洞大槐樹的移民故事有非常多的版本,其中小腳趾指甲分瓣、解手等傳說都非常有趣,展現了移民坎坷的歷史。
傳說當年官兵強迫移民,每登記一個,就在其小腳趾指甲上劃一刀作為記號,防止他們逃跑。但也有另外一個說法:那些移民來到洪洞縣大槐樹下,難舍故土,士兵就在每人的小腳趾指甲上劃一刀,說以后好認祖歸宗,凡是小腳趾指甲上有裂痕或指甲分瓣者都是親人。
解手一說是這些登記好的人的手被反綁起來,一個個地被一根繩子串在一起,押解上路。長途跋涉,有人需要小便,只好向官老爺報告:“老爺,請解手,我要小便。”次數多了,這種口頭表達趨于簡單化,“解手”就成了小便的代名詞。
這些傳說一方面說明了當時移民的強迫性,面對故土難離的鄉民,只有嚴苛的移民制度才能保證,另一方面也通過具有傳奇色彩的故事,展現了集體記憶的強大。
移民對區域文化和生活方式也產生了重大影響。
明朝以前,江浙地區文士風雅,唱和郊游之風盛行,有一種崇尚文學的氛圍。這類文化活動與這一地區富商大賈的支持分不開。例如蘇州的徐達左、松江的曹知白等著名富豪,他們周圍聚集著不少作家和藝術家。這些文人雅士很多本身就是巨富,還有一些富豪成為文人藝術家的贊助者,為他們提供生存的基礎,使他們有機會發展才能。
但朱元璋在立國之初,就對蘇浙地區進行了全面整飭。他力圖鏟除這一地區由繁榮的工商業帶來的生活方式,以恢復他理想中的古代淳樸風尚。
遷移蘇浙富戶就是在這一背景下展開的,當時遷移的蘇浙富戶有25萬人之多。甚至吳中大富豪沈萬三也受到沉重打擊,被貶謫到云南邊地。“柳條折盡尚東風,杼軸人家戶戶空。只有虎丘山色好,不堪又在客愁中”,就是對這種離家遷移愁苦的描寫。吳中富戶的外遷和貧民化使這一區域的文化發展失去了來自富豪的經濟幫扶,對文化發展也產生了沖擊。
語言方面,南方方言,尤其是南京方言,極大地影響了北京城中的語言文化。永樂時期,北京城的移民以從南京遷入的富戶、工匠和官吏為主,南京話或江淮官話便成為明代官話的基礎。
《利瑪竇中國札記》記載,1600年,利瑪竇乘坐劉姓太監的船進京,到達臨清時,太監因故先行,把在南京買的一個男孩作為禮物留給了神父,因為這男孩口齒清晰,可以教神父地道的南京話。而學會了南京話,在利瑪竇看來,就是學會了中國話。這也說明明代的“京腔”就是南京方言。
戰爭既給人民帶來了災難和痛苦,也推動了不同地區人民的融合和交流。多民族的內遷曾給唐朝帶來了極大的繁榮,但安史之亂以后,北方移民開始遷往南方,北宋末年的長期戰爭使北方移民紛紛南下,隨后元末明初兩次由政府主持的移民大潮都使中國的人口格局隨著時間發生變化。這些變化既有少數民族文化對中原文化的影響,也有中原與少數民族的經濟交流和發展,可以說影響了中國經濟和文化的格局。
“現無十世老成都”:四川人,你們來自哪里?
“大姨嫁陜二姨蘇,大嫂江西二嫂湖。戚友初逢問原籍,現無十世老成都。”這是一首竹枝詞,竹枝詞是一種由古代巴蜀民歌逐漸演變而成的詩體,我們從這首竹枝詞中可以了解到四川地區的人口特征。
這首流行于清嘉慶年間成都地區的竹枝詞表明,成都其實是沒有十世以上的老氏族的,那成都人或四川人都是從哪里來的呢?
我們就通過這首竹枝詞,來探討一下清朝初期非常著名的歷史移民現象——“湖廣填四川”。
明末清初的四川,人口總數迅速減少。
1644年,張獻忠領導的農民起義軍入川,建立大西政權。1640—1647年,與明朝軍隊和清軍不斷血戰,加之戰爭中的濫殺無辜,以及饑荒、大旱、瘟疫等災荒的大面積流行,可謂生靈涂炭。根據筆者的研究,全川清初只剩下區區50萬人口。
50萬人口是什么概念呢?我們以2010年的人口普查為依據,2010年澳門總人口為55萬,也就是說,清初經歷過多次戰爭的四川,所剩人口比今天澳門的總人口還少。通過這樣的對比,可見清初四川人口衰減得多么嚴重。
為了恢復四川地區的人口和農業生產,有清一代,政府從湖廣、廣東、江西、福建等省招民墾荒。從清初的順治初年到道光末年,移民四川的行動持續了百余年。
清朝政府為了鼓勵移民入川,頒布了許多有實際利益的政策:準許移民入籍,移民所墾植的土地可以成為永久性產業,甚至移民的子弟可以參加科舉考試等等,這些措施都為移民入川創造了有利條件。
我們可以從一份雍正十一年(1733)廣東省的告白上看出移民的反應。這份告白叫《往川人民告貼》,上面稱:“我等前去四川耕種納糧,都想成家立業,發跡興旺……我等進生退死,一出家門,一心只在四川……”可見,不少移民都決心通過入川的方法致富。
大量移民入川之后,他們一方面堅守原有的文化,一方面也要面對本地的競爭。
在農業作物耕種方面,因為玉米可以在比較貧瘠的山地生長,隨著移民的盛行,自乾隆中期以來,玉米種植得以推廣,玉米成為移民的主食,還成為釀酒的原料和養豬的飼料,并產生了以玉米種植為主、附帶養豬的經濟形態。
移民或攜妻兒遷移,或兄弟同遷。他們從家鄉出發,進入四川地區以后,開始時同鄉之間相互依托,慢慢形成了同鄉村落,隨著人口繁衍,一個個家庭慢慢形成了一個個大家族。移民還堅守著自己的文化傳統,保持原有的語言、風俗和生活習慣,在異鄉重組了自己的社會關系。他們建立祠堂或宗祠,這意味著氏族移民的最后完成。
此外,還有一種移民聚居形式,就是建立具有極好防御作用的山寨。根據民國《云陽縣志》的記載,當時位于巴蜀地區的云陽縣有233座“寨”,其中規模最大的是涂氏的磐石城。
磐石城作為防衛設施,有石門、炮臺、石壘等,根據族譜的記錄,還有《寨約》。由此可知,一旦發生戰亂,涂氏族人就上山據守。寨內常備水、武器、糧食等,周圍是斷崖,易守難攻。山寨之內,不允許族外人居留,假如有親戚朋友等要臨時在此避難,也要履行《寨約》,繳納“寨費”等。
磐石城的山上建有宗祠,涂氏族人不僅在宗祠于清明及霜降之日舉行春祭、秋祭等祭祀祖先的儀式,還要向族人宣講唱誦康熙皇帝頒行的闡述孝悌、篤族等禮儀的規范十六條。
為了適應異鄉的生存競爭,不同地區的移民建立了一些社會組織來維護自己的利益,其中最主要的就是同鄉會館。各省會館有不同的名字,供奉不同的神,如福建人建天后宮、天妃宮,湖南、湖北人建禹王宮,廣東人建華南宮,等等。
會館不僅調節不同籍貫移民之間的摩擦和矛盾,還從事慈善事業。它們保護不同省份的商人和移民的利益,兼管消防、團練、濟貧等公共事務。以重慶的云貴公所為例,每年都要在春秋兩季祭祀關帝和南大將軍,要為到重慶經商的同鄉主持公道,甚至置辦義地,專門安葬亡故的同鄉,等等。
其次,會館的商業功能也非常強大。以云陽縣為例,販賣的棉布都是由湖南商人由沙市運來的,煙草則是由福建商人運來的,鹽的販賣則是由湖北黃州移民把控。縣城的福建會館“天上宮”、黃州會館“帝主宮”,其館內事務都是由當地煙草商盧氏、鹽商陶氏等主持,可見由特定的同鄉組織獨攬特定的商品或特定行業的情況是一個普遍現象。
在成都,來自外省的大批商人逐漸定居下來,開店營業,他們大多都專營某一種或者幾種商品。隨著人數的增加,他們建立了行會或會館。對于移民來說,成都有更多謀生的機會,特別是對那些因自然災害和土匪橫行而背井離鄉的人來說,這里安全得多。
在“湖廣填四川”這項大規模移民運動中,湖北麻城孝感鄉的移民傳說流傳最廣。
很多四川人都聲稱祖籍是麻城孝感鄉,這一點與山西洪洞大槐樹移民非常相似。為什么來自湖北地區的移民那么多,而他們卻宣稱自己是麻城孝感人呢?
從四川雅安地區的幾處祭文中,我們發現麻城孝感鄉這個身份定位具有非常強的文化優越感。祭文中通常這樣表述:祖籍湖北麻城的始祖呵護后代子孫,后人才能上學。祖籍湖北麻城與科舉成功有非常強的聯系,于是“麻城縣孝感鄉”便具有了身份與文化的表征。
有學者認為,湖廣移民在所有移民中非常占有優勢,他們利用地理交通的便利,成為移民潮的主流。而且在移民過程中,很多人對原來的家族來源情況不甚清楚,家譜可能在移民過程中丟失了,在新的身份認同中,便選擇了麻城孝感鄉。這不僅僅是一個從眾的過程,同時也是一個身份選擇的過程。當大批外省移民涌入四川時,身處異鄉的移民基于生存競爭的需求,選擇一個更有利的身份無疑是較為明智的選擇。
新老移民之間的對立在城市里也很普遍。
由于明末清初戰爭的破壞,成都幾乎很少有真正的本地人。自清初開始,通過不斷移民,城市恢復了昔日的繁榮。地方文人吳好山寫道:“三年五載總依依,來者頗多去者稀。不是成都風景好,異鄉焉得競忘歸。”
他們在成都擴大經營,并由此與其他商人發生了競爭,也不可避免地引起了當地人的抵制。成都有一個廣為流傳的故事,可以增進我們對新老移民之間緊張關系的了解。
陜西人在成都立腳后,想建造一座會館,但是成都人不喜歡這些暴富的商人,拒絕將土地出售給他們。后來經過多方努力,陜西人買到了一處低洼泥濘的土地。這塊地開建前必須用石頭和泥土來填平,但成都人不允許他們從成都就地取土,以此阻礙他們的修建計劃。陜西同鄉會只好號召所有陜西人從自己的家鄉帶回一袋袋干燥的土。兩年內,洼地即被填平。
這個故事的真假無從考證,故事可能夸大了成都人與陜西人之間的矛盾。不過,這個故事的流傳的確反映了存在于本地人和外來者之間經常不斷的形式繁多的矛盾。
由于移民人口以青壯年居多,身體素質和生產技術都強于當地居民,移民人口的增長也比較快,所以形成了所謂的“客強土弱”的局面。本地人與外來移民之間經常發生暴力沖突。
當人口達到一定的飽和程度且繁殖非常旺盛的時候,由于資源有限,自然資源過度消耗,生態被破壞,土地與人口之間的壓力也隨之而來。
人滿為患,人們無法依附足夠的土地來生存,游民乞丐日益增多,社會不穩定因素也因此增加。可見,人口問題并非單靠移民政策可以解決,如何尋找人口與生活資料之間的平衡,是人類長期發展的重要課題。
你家的家譜上記載了什么移民故事?
你家里還保存著家譜嗎?如果有的話,那么在家譜的描述中,你的祖先是如何到達現在的定居點的呢?
發生在不同時期不同地區的移民運動,可以說是從比較宏觀的視野去看歷史上的移民現象,我們再提供與移民有關的微觀視角,讓個體從歷史中顯現出來。
歷史上規模宏大、影響深遠的移民運動,在正史中往往只有非常簡略的記載,即使在地方志中,可能也只有只言片語,有時候甚至找不到直接的史料,那么當我們需要檢視具體的移民故事的時候,家譜中的記載可能就會非常有用。
就像前面提到的南雄珠璣巷、山西洪洞大槐樹、麻城孝感鄉等地的著名移民故事,都是從相關的族譜記載中找到的。
“山東棗林莊”的“重新發現”就是依靠族譜完成的。
安徽鳳陽府是明太祖朱元璋的故鄉,當時的明朝政府對鳳陽府至少組織過三次大規模的移民,但因為移民數量只有幾萬人,并不及前面三個移民故事有名。
安徽鳳陽府有一個縣叫作利辛縣,即使是現在生活在這里的人,也有很多聲稱自己的祖先來自山東棗林莊。在1988年對利辛縣的姓氏源流調查中,許多人聲稱,他們的祖先于明朝初年從山東遷來,而且來自山東棗林莊。但是研究者查閱歷史資料都找不到關于“棗林莊”的歷史記載。
面對這樣的調查我們不禁要疑惑,有什么歷史證據可以證明這種流傳的說法嗎?我們可以根據“棗林莊”這個線索,讓今天利辛縣的山東后裔進行一場尋根之旅嗎?
這時候,族譜便發揮了作用。六安的一位山東移民后裔家中還保留著家譜,根據家譜的記載,棗林莊似乎位于兗州。有了這樣一條有價值的線索,研究者便開始查閱兗州地方志,最后才發現,我們之所以找不到關于棗林莊的文字記載,是因為這個村莊也經歷了巨大的變化。
洪武移民始于明初,到了明末,“棗林莊”這個名字就不再使用了。雖然在清朝的二百余年中又恢復了棗林莊的叫法,但后來清政府又一度把“棗林莊”改稱安邱。在幾百年的歷史變遷中,棗林莊不斷變換名稱,雖然這樣一個小小的村莊不被歷史記得,但從這個小小村莊走出去的移民卻把它的名字永遠記在了族譜上。可見,僅僅是一個地名,我們也要依靠族譜的記載,才有可能長久地記得“根”在哪里。
我們從族譜中也會找到同一個故事的不同版本。
“羅貴傳奇”是珠璣巷傳說故事的一個版本,看到珠璣巷,我們就會知道這是發生在廣東地區的移民故事,這正好印證了人們對移民記憶是不斷豐富、添加、改動的。
根據族譜記載,當年朝廷要派重兵剿滅珠璣巷,但是這個重要的消息被預先透露出來,珠璣巷的民眾提前知道了。在羅氏族譜中,這個密報消息的人,有的記載的是一個叫羅貴的人的妹夫,有的記載的是羅貴的女婿。
至于這個羅貴到底是什么人,他為什么可以通過這層特殊的親屬關系提前知道秘密,我們不得而知,族譜中沒有記載。其實這也不難理解,一般家譜都是在家族發達之后,由后人來修撰,所以很多時候族譜里的“始遷祖”都只有一個名字,沒有過多的頭銜加身,這也是一種普遍情況。
大難當前,提前獲取情報的羅貴為了解救珠璣巷民眾,秘密召集村民謀劃,最后決定南遷。于是,他成為族譜記載中珠璣巷民眾的英雄。
為了報答羅貴的救命之恩,珠璣巷的其他姓氏宗族一同起誓,以后見了羅氏子孫,要以感激之情相待,即“日后見公子孫,如瞻日月”,可見對羅氏何等尊重,而且還強調珠璣巷移民中的各姓氏要世代友好。
上面這個簡單的故事就是羅氏宗族族譜中記載的“羅貴傳奇”,但有意思的是,我們再去看同一地區其他族譜的記載,便會發現故事的“出入”。
首先,其他族譜對“誰是密報者”的記載眾說紛紜,劉氏族譜稱是羅貴的姑丈,陳氏族譜稱是陳家的女婿,還有其他族譜中直接去掉姓名,用“珠璣巷人”這種模糊的指代表達。
其次,其他族譜中對“秘密議事,籌劃南遷”的主要負責人的記載也不相同,很多非羅氏族譜都沒有突出羅貴的重要性。
最后,關于“眾誓”的環節,非羅氏族譜中有關羅貴傳奇的敘事,有意無意地回避了這個情節。其他氏族更強調宗族之間的和諧,而不是對羅氏宗族的格外尊重。
我們應該如何解釋這種一個故事不同版本的現象呢?
正如有些學者所指出的,族譜中的移民故事與其說反映的是移民的歷史,不如說反映的是移民的心態史。
所謂的移民心態,不僅是關于移民對“移民運動”的看法,更是關于如何在新的生存地更好地活下去,比如之前我們提到的“山西洪洞大槐樹”故事中的“解手”“小腳趾指甲有兩瓣”這樣的逸聞,傳遞的都是對“移民運動”執行者的不滿。
我們還能在族譜記載的歷史深處感受到一個個平凡中國人富有溫度的生活印記,下面這冊族譜的記錄便講述了中國人尋根的生動故事。
有學者研究過光緒年間浙江松陽縣一個叫石倉的地方,并發現了一本叫作《回閩路程》的賬本,賬本中記載著光緒年間石倉闕氏的六個人千里迢迢去福建的整個過程。他們為什么要從浙江去福建呢?去福建又是做什么呢?
我們可以從《闕氏宗譜》的記載中找到真相。原來,浙江石倉的闕氏是康熙年間從福建遷來的移民。宗譜記載,光緒年間,福建汀洲上杭的闕氏族人突然不遠千里來到石倉,告知石倉的宗親他們在福建的“祖廟”年久失修,無人經營,浙江的闕氏宗族如果有能力的話,可以回他們的老家修建祖廟。
于是,浙江石倉的闕氏族人從宗族中選了六個代表人物,讓他們返回福建,修建祖廟。這一過程被完整地記錄在《回閩路程》這本賬本中。賬本中詳細記載了他們每天趕的路程、吃飯的餐館,以及晚上住宿的地點、每天的交通費用等。
幾百年前,遠在其他省份的人因為祖廟的事情,便可以跨越千里,尋找宗親,而遷移出來的宗親可以憑借同一個姓氏和族譜中記載的“遷出地”,便決定舉全族之力,回閩修建祖廟,可見人們對“宗族姓氏”的看重。
在這個意義上,祖廟可以被看成宗族共同體,所有的活動都強調子孫對祖先的責任,以祖廟為紐帶,遠遷他鄉的移民后代仍然承擔對于原鄉遠祖的“責任”,這種基于血緣責任的文化傳統即使到今天仍有強大的生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