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啟蒙·生意·政治:開明書店史論(1926—1953)
- 邱雪松
- 11672字
- 2022-09-29 10:44:51
引言
1920年1月29日,孫中山在致海外同志的信中,高度肯定了過去一年所發生的五四運動,他斷言其背后的推動力來自出版業:“此種新文化運動,在我國今日,誠思想界空前之大變動。推其原始,不過由于出版界之一二覺悟者從事提倡,遂至輿論放大異彩,學潮彌漫全國,人皆激發天良,誓死為愛國之運動。”
1931年,商務印書館編輯李澤彰作為出版人回溯了新文化運動給出版業內部所帶來的沖擊:“新文化運動以著名學者為領袖,以全國學生為中心,其傳播之主要媒介則為出版物。自光緒三十年以來,出版業所出的主要書籍是教科書、法政書、小說書,到了這個時候,風氣一變,莫不以發行新文化書籍為急務。”
1947年,作家沈從文獨樹一幟,認定二者共同催生了新的行業:“隨同五四運動的發展,為推行出版物,中國產生了個新書業。這個新的企業,也可以說是一種事業,因為它的起始,興趣所在,精神效果實在重于物質獲得。”
“新書業”,作為一個描述性與規范性兼具的概念,既指由五四啟蒙知識分子掌舵的,以新文化、新文學、新思想書籍為主營業務的出版社,又引申為由此類出版社所構成的行業。作為本書討論的背景,值得對其誕生軌跡做出梳理。
一
中國現代出版,肇始于19世紀早期輔助傳教的教會出版機構,發展于19世紀60年代以學習西方船堅炮利為鵠的、由洋務派創建的官書局。19世紀末20世紀初以營利為導向的民營出版社大量出現,并開始占據行業主流。其中商務印書館(1897年)、中華書局(1912年)、大東書局(1916年)、世界書局(1917年)等綜合性出版社,又憑借在編輯、印刷、發行的優勢,占據壟斷地位。
出于經濟上的考慮,它們的力量均投入在市場大、回報高、風險小的教科書和工具書,對引領時代的前沿思想一向持觀望甚至拒斥態度。知識分子要宣傳自己的理念只能求助于中小出版社,而且在出版界整體求穩的環境中,還必須讓渡相當大的權利才能換取到支持。陳獨秀與群益書社陳子沛、陳子壽兄弟的合作就是基于這樣的行業背景。
陳獨秀立意創辦雜志,當然是受“二次革命”失敗刺激,轉而希望從文化入手改造國民。但早前困窘的個人經濟狀況已迫使他萌生了“閉戶讀書,以編輯為生”的念頭。對群益來講,完全是為了商業目的,因為“辦一個書店,總得有雜志撐撐門面,或者借此登登廣告”
。合作細節,當事雙方都沒有任何文字留存,僅有第三方汪孟鄒的記錄:
他沒有事,常要到我們店里來。他想出一本雜志,說只要十年、八年的功夫,一定會發生很大的影響,叫我認真想法。我實在沒有力量做,后來才介紹他給群益書社陳子沛、子壽兄弟。他們竟同意接受,議定每月的編輯費和稿費二百元,月出一本,就是《新青年》。
《孟鄒日記》中留有詳細日期:“(1915年)七月五日,星期一,晴。子壽來,告以‘青年’事已定奪云云。”
關于陳獨秀與群益陳氏兄弟合作之初的彼此關系及雜志所有權歸屬,沒有任何契約文本留存查考,中介人汪孟鄒同樣沒有提及。但如果細究一些史實,會發現至少在1918年前,雙方不是平等的合作關系,群益方面明顯處于主導地位,且有將雜志視作自家刊物的認知。
《青年雜志》于1915年9月15日正式創刊,1916年接上海基督教青年會來函,謂雜志與其《上海青年》同名,要求更名。需要強調的是,新刊名系由陳子壽決定:“三月三日,星期五,晴。……晚飯后到仲甫宅,適子壽亦在此談說一切。子壽擬將《青年雜志》改名為《新青年》,來商于仲,仲與予均贊同也。”
陳獨秀在私人信件中同樣承認系“依發行者之意,已改名《新青年》,本月內可以出版”
。除了命名權,雜志的發售同樣掌握在群益手中,改名后的第1期《新青年》,有讀者來信建議低價促銷,陳獨秀回以:“推廣銷路之策,發行部已盡力圖之。”“減價銷報辦法,已由發行部奉答,茲不贅及。”
這兩則訊息可證他無權過問雜志銷行事務。
最能說明群益方面獨享話語權的事例是1918年之前《新青年》的兩次停刊。《青年雜志》于1916年2月發行第1卷第6號后停刊,時間達半年之久,直到9月才易名復刊。陳獨秀8月致信胡適解釋為:“《青年》以戰事延刊多日,茲已擬仍續刊。”此說有頗多疑點。1915年至1916年的護國戰爭,1916年6月6日袁世凱病逝后就大體結束,幾場零星戰斗也僅發生在云南、四川、廣西,而江浙地區未受絲毫影響,發行范圍更廣的商務印書館的《東方雜志》未停刊即可佐證,可見陳獨秀的解釋應為遁詞。相比而言,他在9月出刊的《新青年》第2卷第1號“通信”中“種種原因,不克按期出版”
的說法更為可信。這里面的“種種原因”,很大程度上是出版社方面的壓力。汪孟鄒曾親自告知張靜廬,《青年雜志》“出版后,銷售甚少,連贈送交換在內,期印一千份”
。參照商務印書館同年創辦的《英文雜志》,每月發行一萬本,每本印刷成本為七分一厘,印刷總花費七百一十元。
類比推算《青年雜志》的印刷費、編輯費、稿費總開支至少二百七十一元,而《青年雜志》售價為每冊二角銀元,在不考慮折扣和贈送的前提下,滿打滿算雜志售出一千冊,碼洋也只有二百元,可見出版社明顯是虧損運營。加之發行量少決定了廣告不可能獲得預期效應,因此不難推斷《青年雜志》的首次停刊有群益方面不愿繼續的原因。
《新青年》的第二次停刊發生在1917年8月第3卷第6號發行后,此次停刊4個月,翌年1月才復刊。1917年1月陳獨秀已接聘出任北京大學文科學長,《新青年》隨之北遷。胡適的《文學改良芻議》和陳獨秀的《文學革命論》分別于1月、2月發表,錢玄同、劉半農也已加盟,《新青年》四大“臺柱”集體登場亮相。雖然當事人和學者均給予《文學革命論》極高地位和評價,但彼時《新青年》可謂“叫好不叫座”。停刊前情后續,1918年1月魯迅致許壽裳信中有述:“《新青年》以不能廣行,書肆擬中止;獨秀輩與之交涉,已允續刊,定于本月十五出版云。”
概言之,至少從1915年創刊到1917年底,在群益書社與陳獨秀的關系中,前者擁有雜志的生殺予奪大權。
1918年《新青年》再次復刊后,成為“同人雜志”,其于思想史、文學史等的意義,已有詳論,在此毋庸多言。但第4卷第3號所刊并為后世熟知的《本志編輯部啟事》,值得從“出版”層面復盤雙方各自的妥協與讓步:
本志自第四卷一號起,投稿章程,業已取消,所有撰譯,悉由編輯部同人,公同擔任,不另購稿。其前此寄稿尚未錄載者,可否惠贈本志。尚希投稿諸君,賜函聲明,恕不一一奉詢。此后有以大作見賜者,概不酬貲。錄載與否,原稿恕不奉還。謹布。
“概不酬貲”雖然是對外界而言,但對編輯部同人一樣適用,所以胡適在致其母親的信中交代:“昨天忙了一天,替《新青年》做了一篇一萬字的文章。這文是不賣錢的。不過因為這是我們自己辦的報,不能不做文。”出版社不用再負擔編輯費和稿費,對群益而言自然是減少了一筆很大的支出。
另一變化是自本期起雜志編輯者由“《新青年》雜志社”變為“《新青年》雜志編輯部”。依民國出版業慣例,“雜志社”多為掛名,是內附于出版社的。1918年,《新青年》版權頁改署“編輯部”,來年更公布陳獨秀、錢玄同、高一涵、胡適、李大釗、沈尹默六人的分期編輯表。自此以后,與群益打交道的不再是陳獨秀一人,而是《新青年》編輯團隊,讀者當然不會再視編輯者、發行者、印刷者三位一體。
此次復刊后的《新青年》,看似群益占得便宜,投入較少便換取了與當時國立頂尖大學知名學者合作,但《新青年》的話語權已逐漸為編輯部同人所掌握,群益此后不能再將《新青年》視作自家雜志,因此才會有胡適“這是我們自己辦的報”之說。
改版后的雜志在1918年的第4卷第3號發表錢玄同與劉半農的“雙簧信”,激烈的反傳統態度引得各方側目。林紓先后在上海《新申報》發表文言小說《荊生》《妖夢》,在北京《公言報》刊登《致蔡鶴卿書》,蔡元培復以《答林琴南書》為之辯駁。“林蔡之爭”觸發輿論熱議,甚至衍生編輯同人會被辭退的謠言。但從“生意”的角度看,此風波促成《新青年》的影響力真正由學術界兌現在了銷售發行。其時就有人致書上海《中華新報》:“至少言之,我知從此以后之《新青年》雜志發行額必加起幾倍或幾十倍。”
連成都《川報》也發表評論:“從此《新青年》的價值,愈增高了!”
汪孟鄒1919年致信胡適談《新青年》“銷路均漸興旺”
,雜志的最高印數達到了一萬五六千份
。這股勢頭還延及曾乏人問津的前五卷,精明的群益趁勢推出前五卷平裝、精裝兩種合訂重印本
,《新青年》之“洛陽紙貴”于此可以想見。
雜志暢銷,編輯部方面說話底氣自然更足,故當外界將《新青年》與北京大學混為一談時,編輯部特刊發啟事“這個雜志完全是私人的組織”。此啟事雖為消除社會誤解而發,但也無疑告知讀者雜志的所有權歸屬。此外,文章著述與群益的關系亦引起了《新青年》同人的注意。1918年2月出版的《新青年》第4卷第2號登載了錢玄同的《〈嘗試集〉序》,1919年6月《新青年》第6卷第5號又登載了胡適的《我為什么要做白話詩(〈嘗試集〉自序)》。有人問及該書的出版事宜,胡適特地在11月《新青年》第6卷第6號登出啟事,申明此書的出版“歸上海亞東圖書館發行”
。
正是上述問題的頻繁出現,1919年底由胡適起草的《〈新青年〉編輯部與上海發行部重訂條件》正式界定了編輯部與發行部的權利與義務:
《新青年》編輯部與上海發行部重訂條件
一、自七卷一號起,印刷發行囑上海發行部辦理。
二、中國北部約每期可銷一千五百份,由發行部盡先寄與編輯部分派。以后如銷數增加,發行部應隨時供給。
三、以后發行部當擔任每期至少添印二百五十份。
四、編輯部擔任如期交稿。
五、發行部擔任如期出版。
六、發行部每期除贈送編輯部一百份外,并擔任編輯費一百五十元。但編輯員于所著稿件仍保留版權。凡《新青年》刊載之小說、戲劇如發行部欲另刊單行本,其相互條件由著作人與發行部商定之。著作人亦可在別處另刊單行本,但承認發行部有優先權。
七、此上各條以第七卷為試行期。第八卷以后,應否修改,由編輯部與發行部商酌定文。
這份合約第一條確定群益書社的職能是“印刷發行”。第二、第三條細化上海方面的責任,也表明編輯部參與了雜志的收益分配。第四、第五條劃定各自的分工。第六條尤為關鍵,第一句規定群益書社須恢復支付編輯費,同時編輯員保留作品版權。《新青年》編輯同人既拿編輯費,又保留版權的做法,有違行規。張靜廬回憶民國初年的出版界時說過:“雖是當時出版界還沒有抽版稅的先例,然而對于著作品的所有權當然應該劃分得清清楚楚。在那時書店的習慣法,凡是出了薪水的編輯員,在編輯所工作時間內所做出來的文章,其版權似乎都屬于書店的。(一般的較大的書店也是如此。)”陳獨秀、胡適等雜志同人對此顯然心知肚明,該條其后才以“商定之”“優先權”二項作為對群益的補償。第七條則為將來編輯部的變動留下了有利基礎。
廣告問題雖然沒有寫進契約,但群益也做了非常大的讓步。《新青年》第7卷以前反復刊登的群益圖書廣告,自第6卷第3號后大幅減少,第7卷比例再降,相應版面被各地涌現的新文化報刊交換廣告所替代。自此,群益與編輯部的關系徹底逆轉,《新青年》已不是前者可以隨時停辦的“社產”,而變成了完全為后者所有的“同人雜志”。
不過五四領袖們關注的重心仍在“啟蒙”,所以當上海出現新文化人士踴躍投入出版時,陳獨秀特別在1920年1月1日《時事新報》刊出《告上海新文化運動的諸同志》一文,指摘上海方面本末倒置:
出版物是新文化運動底一端,不是全體。……出版物自然是新文化運動中很要緊的一件事,但此外要緊的還很多,不必大家都走一條路。……所以我總希望大家拿這些人力財力,去辦新文化運動中比出版物更進一步更要緊的事業。
受到批評的《時事新報》連續刊登一系列讀者來信,依次為《我希望發生健全的新文化書店》《對于新文化書店的商榷》《對于建設新文化書店的意見》《與潘君小侶討論文化運動的書店》,集體討論拋開職業書商,由專業的學術團體獨立從事書籍出版,對陳獨秀的批評予以了側面回應。
來到上海后,陳獨秀的態度發生了轉變。4月26日,他致信北平同人時,尚且希望共同討論與出版社的合同續簽問題。未等到北京的回復,5月7日,他突然致函胡適、李大釗,信中憤懣難平,直接否定繼續合作,提出獨立自辦《新青年》:
適之、守常二兄:
日前因《新青年》事有一公信寄京,現在還沒有接到回信,不知大家意見如何?
現在因為《新青年》六號定價及登告白的事,一日之間我和群益兩次沖突。這種商人既想發橫財,又怕風波,實在難與共事,《新青年》或停刊,或獨立改歸京辦,或在滬由我設法接辦(我打算招股自辦一書局),兄等意見如何,請速速賜知。
《羅素全集》事,望告申甫、志希二兄仍接續進行,西南大學編譯處即不成,我也必須設法自行出版。
守常兄前和陳博生君所擬的社會問題叢書,不知道曾在進行中否?
我因為以上種種原因,非自己發起一個書局不可,章程我已擬好付印,印好即寄上,請兄等切力助其成,免得我們讀書人日后受資本家的壓制。此書局成立時,擬請洛聲兄南來任發行部經理,不知他的意見如何,請適之兄問他一聲。
弟 仲白
五月七日
回信望直寄弟寓,不可再由群益或亞東轉交。又白。
汪原放曾回憶其中“定價及登告白”的細節:“只記得陳仲翁認為《新青年》第七卷第六號‘勞動節紀念號’(1920年5月1日出版)雖然比平時的頁數要多得多,群益也實在不應該加價。但群益方面說,本期又有鋅版,又有表格,排工貴得多,用紙也多得多,如果不加價,虧本太多。”群益基于自身利益出發,企圖加價,未曾想此舉大大觸怒了陳獨秀。11日,陳獨秀單獨致函胡適,再次申訴“群益對于《新青年》的態度,我們自己不能辦,他便冷淡倨傲令人難堪;我們認真自己要辦,他又不肯放手”,催促后者“究竟如何處置,請速速告我以方針”。
眼見陳獨秀如此心急,胡適立即回了“快信”,14日再追加一信,坦陳擔心經費問題,希望他從長計議。
陳獨秀收到兩信后,于19日回復胡適,堅持己見,并詳列個人計劃:
(1)“新青年社”簡直是一個報社的名子,不便招股。
(2)《新青年》越短期,越沒有辦法。單是八卷一號也非有發行所不可,墊付印刷紙張費,也非有八百元不可,試問此款從那里來?
(3)著作者只能出稿子,不招股集資本,印刷費從何處來?著作者協濟辦法,只好將稿費算入股本;此事我誓必一意孤行,成敗聽之。
(4)若招不著股本,最大的失敗,不過我花費了印章程的九角小洋。其初若不招點股本開創起來,全靠我們窮書生協力,恐怕是望梅止渴。
由信中可見,陳獨秀深諳只有資金進入,才能保證出版社的正常運轉,不然“全靠我們窮書生協力,恐怕是望梅止渴”。相比北方諸人,陳獨秀對出版業的認識毫無疑問更加清醒。25日,陳獨秀致信胡適明確表態:“群益不許我們將《新青年》給別人出版,勢非獨立不可。”他于7月2日另致信高一涵:“招股的事,請你特別出點力才好。”
群益方面或許只是一時威脅,未曾想陳獨秀自辦出版社的想法如此強烈,竟一直在暗中籌劃進行。
陳獨秀獲得起步資金的過程,已難詳考。但在第7卷出畢停刊四個月后,1920年9月1日《新青年》第8卷第1號終于出版。學界研究一向注重該期雜志所預示的編輯同人分裂,但它還蘊含著重要性不亞于前者的另一層分裂,即新文化人士與出版商的分裂。本期雜志的封面“上海新青年社印行”取代了“上海群益書社印行”,封底特別刊出的《本志特別啟事》用意尤其明顯:
本志自八卷一號起,由編輯部同人自行組織“新青年社”,直接辦理編輯、印刷、發行一切事務。凡關于投稿及交換告白雜志等事(彼此交換雜志均以一冊為限),均請與上海法界環龍路漁陽里二號新青年社編輯部接洽;凡關于發行事件,請與上海法大馬路大自鳴鐘對面新青年社總發行所接洽。八卷一號以前的事,仍由群益書社負責。以后凡直接在本社總發行所定購一卷以上者,在此期限內發行的特別號(例如前次的“勞動節紀念號”)概不加報價和郵費,特此預先聲明,以免誤會。
雖然曾否定胡適的提議,但陳獨秀后來顯然意識到“新青年”三字的價值,所以出版社取名為“新青年社”。啟事中“直接辦理編輯、印刷、發行一切事務”,表明了陳獨秀與群益書社毅然切割的決絕態度。
1915年,陳獨秀與群益陳氏兄弟的合作開創了新文化領袖與出版商之間各取義利的組合典范,這種模式在五四高潮期彌漫了整個出版界,初登文壇的無名之輩只得半自愿半違心地接受了這樣的規則。創造社成員為了立足上海,不得不放棄個人利益與泰東圖書局合作,算得上是個中典型。郭沫若為此痛訴:“我們不曾受過他的聘,也不曾正式地受過他的月薪;我們出的書不曾受過稿費,也不曾核算過版稅;他以類似友情的主奴關系來羈縻著我們。”
陳獨秀積累了足夠的文化資本后,發出了涉足出版界的強勢信號,而思想與行為更為激進的創造社成員在他開辟的道路上走得更遠。
二
陳獨秀回上海后創立的“新青年社”存續時間太短,最終旨歸亦并不在出版,故“新青年社”不是一家真正意義的出版社。五四高潮過后,新文化人士立場漸趨不同,分歧凸顯,但對出版界的不滿卻是大家少有的共識。正如時人壯學所言:“近年來社會上對于出版家漸取了批評的態度了。”由不滿進而行動者不乏其人,但真正標志著新文化知識分子將“出版”由擴音器變為聚寶盆,改變寄生舊有出版社狀況的,當屬創造社出版部。
以1924年5月《創造周報》出版終刊號開始,為了不再受制于人,創造社成員就萌發了自辦出版的念頭。1925年郭沫若在一封致友人的公開信中完整地闡述了該計劃:
我們近來新設了些計劃,便是想把周報和季刊兩種合并成一個月刊,由我們自己募股來舉辦。我們的希望并不甚奢,我們只定了五千圓的股本,分為一百整股,每股五十圓,每整股還分為五小股,每小股十圓,定在今年陽歷六月底交齊,由我們幾個同人分頭去勸募。這個計劃假使能夠成功,月刊是準定要出的,告個奮勇或者也還可以把周報復活起來,我自己也還想找幾個同志來在上海試辦一個小劇場,真真來演點新劇。不過我們都是只會做夢的人,我們的這些想頭怕終歸要化成一場春夢罷?我在上海方面也實地勸誘了好些人,并且也承蒙了十幾位友人認股了,不過都沒有人繳現的。這不繳現是頂靠不著的事情。
計劃終因沒有人繳現只能是“一場春夢”。值得注意的是,本年創造社小伙計周全平化名“霆聲”在《洪水》先后發表《漆黑一團的出版界》《怎樣去清理出版界》兩文。他引入階級論的觀點,將作家與出版商之間的關系予以對立化,判定“現在的出版家都是些只知發財主義和茍安主義的大小資本家”;徹底否認職業書商的中介作用,認為“我們要清理這混亂已到不堪的出版界,不可不由負文化發展責任的智識階級自己起來去做”。周全平據此提出“讀者”和“著作家”合作的兩種方案:
讀者和著作家合作時,一方書價可以減輕,一方著作家的酬報可以較多,這因為少了一個資本家從中剝削的緣故。合作的法子,當然要詳細研究。但我也粗粗想到兩個法子:一個是預約法,著作家的作品經真正學術團體審定后,便招募預約,由預約款來印刷;一個是貸款法,先由喜讀書和愿著述的人集些股子起來,組織一個出版機關,凡某作品審定后,便貸款于該作品的著作者,助其出版,助其發行,出版機關僅取些微的手續費。這兩個法子都是輕而易舉的,只要有幾個真正熱心的人起來舉行,一定可以收效。這樣,出版界的力量在讀者和著作家自己手里,那種混亂情形當然無由再發;同時著作家因為作品有了真價,自然可以更專心于著作,作品的量、質一定有長足的進步,而讀書人的興趣自然也隨著來了,出版物的功效才真正顯來了。
其中“先由喜讀書和愿著述的人集些股子起來,組織一個出版機關”的貸款法,把湊資對象瞄準為指數級增長的新讀者,可謂極具針對性和操作性,而創造社出版部正是循此方案展開運作的。
1925年12月,《洪水》登載消息,宣布籌建出版部,并格外強調出版部的非商業性:“它不是一個商業化的書局,它是讀者和作家的公開的合作機關。”為照顧募股對象,每股的股額定為五元,且不論投資數大小,每位股東均一人一票。
此計劃門檻低,輔之以創造社大名加持,吸引力自然非同凡響。葉靈鳳曾回憶當時入股盛況:
當時創造社出版部公開招股,每股五元,那些熱心來認股的贊助者,多數是愛好新文藝的青年,節省了平日的其他費用來加入一股,因此拆開了那些掛號信以后,里面所附的總是一張五元郵政匯票。
招股的反應非常好。我們每晚都這么拆信、登記、填發臨時收據。隔幾天一次,就到郵政總局去收款。……
我已經記不起出版部預定的資本額是多少,總之是來認股的情形非常踴躍,好象不久就足額,或是已經到了可以成立的階段了,全平就忙著在外面找房子,準備正式成立出版部。
1926年1月16日,出版部對外宣布正式成立,僅五個月營業額已逾萬元
。據研究者統計,創造社出版部從1926年開幕到1929年被國民黨當局查封,先后出版上百種圖書,發行十余種刊物,在十二個城市設立分部,經銷處二十七家,營銷網絡遠及日本、新加坡
,出版部的成功可謂卓著。
創造社成立出版部的震撼意義,堪與其提倡“革命文學”以取代“文學革命”的主張相媲美,正如郭沫若曾驕傲地形容“創造社決計和泰東脫離,可以說是一場革命,是奴隸對于奴隸主的革命”。具體說來,它短暫的成功經歷證明了新書業不僅僅事關“啟蒙”,更可以是一門“生意”,并為新文化人士開啟了就業之門。創造社小伙計周毓英就直接講過:“因為創造社出版部的成立,也開了作家自辦書店的先聲,例如當時的開明書店、太陽社等等,便多少是看到了創造社出版部的經驗而成立的。”
時人李衡之從行業角度所作的描述更為生動具體:
“開書店”這個“風氣”,確是一九二七年左右才開展起來的。以前不是沒有書店,但不是今日的那種新書店;以前不是沒有人開書店,但“開書店”并沒有成為智識分子一種“風氣”。
據不完全統計,從1927年至1930年,先后成立的出版社有據可查者逾30家,流風所被,其影響不難想象。
從出版史的角度看,接過創造社出版部革命旗幟,褪掉社團化的業余色彩,真正把新書業演化為以營利為目標的職業出版社,正是周毓英提到的開明書店。沈從文曾點評作家辦書店,“是采取‘玩票’態度作下去的。玩票意思并不是對工作不大認真,卻是不大顧及賺錢賠本”。作家憑借自己的文化資本經營出版,當然有一定先手。但僅依靠“玩票”的態度注定不能長久,更何況大出版社意識到這是一門有利可圖的生意后,自會強勢進入,加劇競爭。眾多立意高遠的中小型出版社往往倏起倏滅,原因即在于此。要實現長遠發展,前提是有充裕的資金為后盾。特別是1927年國民政府建都南京以后,管理機構逐一設立,政策條文相繼發布,對此,呂思勉就表示“處今日之情勢,已非大資本不能營書業”
。
開明書店1926年8月1日掛牌于上海,如同眾多中小型書店,其起步資金來自創辦人章錫琛、章錫珊昆仲,僅有千余元。是年底章錫琛邀夏丏尊入社,主持編譯事務。
章錫琛與夏丏尊明白,要想有所作為,必須擴大資本。他們聯手后的第一個大動作就是招股改組,“店的組織由私人經營轉變到公司性質”
。自此以后,開明書店憑借雄厚資金開拓業務,發展壯大,最終在20世紀30年代與商務印書館、中華書局、世界書局、大東書局鼎足而立,并稱“商中世大開”書業五巨頭,重繪了出版勢力圖。
開明書店的崛起之路標志著新文化人士對出版的定位擺脫了過于理想化的狀態,在“啟蒙”與“生意”之間尋找到了平衡點,而它的做法亦為后來者所認可和效仿。
彼時上海的出版界有兩個行業公會:一是1905年創設的上海書業公所,此為印行雕版書、石印書之同業組織;另一家是同年成立的上海書業商民協會,此組織成員系采用現代印刷技術的大出版社。讀者明白新書店“他們營業的目標都很集中,既不印行中小學教科書,也不出版大部頭的國故書,所以他們全副的力量都可以從印行新書上完全表現”
,“古書書店、舊書業、新書店,成為三種性質不能調和的東西”
。從整個行業來看,隨著新文化書店的勃興,行業倫理亟須構建,而行業訴求又渴望表達,公會的設立勢在必行。行業細分的趨勢在1928年張靜廬擔任改組書業團體的負責人時,有了第一次的正式表達:
記得民國十七年,上海各業商會一律改組為商民協會的時候,上海市黨部陳德征先生指派我擔任改組書業團體的負責人。當時,我提出最低限度的劃分—新書業和舊書業成為二個團體,然后才可以進行組織,訓導成為堅固的集團。(當然,能多劃分幾個更好。)他同意我的提議,但是格于法令,還是通不過,到現在我們書業的惟一集團仍是“只此一家”的上海市書業同業公會。
既然難以獲得官方認可,行業內部就自行組織。據光華書局沈松泉回憶,張靜廬隨后和他發起籌備組建新的行業公會,提議得到了大多數新書店的響應。報載首次籌備會議詳情如下:
上海為全國文化中心點,自新文化運動以來,新書店應運勃興,惟向無聯絡機關,對于同業利益及營業發展諸多妨礙。因有上海新書業公會之組織,昨晚假同興樓召集各同業舉行第一次籌備會議。到泰東圖書局趙南公、南新書局李志云、光華書局張靜廬、太平洋書店張秉文、現代書局洪雪帆、開明書店章錫琛、真美善書店曾虛白、卿云書局陸友白、亞東圖書館汪孟鄒(趙南公代)等。趙南公主席,由張靜廬提出會章草案,大體討論,決交章錫琛修正復議。次討論籌備日期,決定十天內完竣。籌備費用定三百元,每家各墊三十元。會所決賃定四馬路山東路口新屋。入會費及經常費待第二次續議。當推定李志云、張靜廬、陸友白三人為籌備員,北新書局為臨時會計,決定二十九日續開第二次籌備會,擬邀集民智、啟智、金屋、創造社、春潮、樂群、第一線、新宇宙等各家共同加入討論云。
經過一番籌備后,1928年12月5日,上海新書業公會宣告成立,會員計有泰東圖書局、亞東圖書館、北新書局、光華書局、開明書店、創造社出版部、卿云圖書公司、良友圖書公司、太平洋書店、群眾圖書公司、新月書店、現代書局、真美善書店、金屋書店、嚶嚶書屋、新宇宙書店、樂群書店、第一線書店、復旦書店、春潮書店、遠東圖書公司等二十一家出版機構。
上海新書業公會,延續了清末以來特別是新文化運動更趨強化的“新”“舊”二元對立,旗幟鮮明地將自己命名為“新書業公會”。其宣言首段值得略作引述:
自五四運動以來,我國文化驟更一新面目。一般學子之知識欲,突焉亢進。顧以國內出版界之幼稚,與出版物之稀少,致識者咸抱知識饑荒之嘆。邇者國民革命成功,政府對于促進文化,不遺余力,一般社會,遂群知出版事業關系文化前途之重要。多數著作家,感于時代之需求,往往投身出版界,努力于出版事業之經營。
公會明確地將自身歷史追溯至五四運動所帶來的社會沖擊,行業的風起云涌則歸因于國民革命。如此建構歷史,與上海書業公所、上海書業商民協會涇渭分明的態度躍然紙上。公會圈定從業人員為“著作家”,不同于前二者多為科舉廢除后的舊文人,抑或辛亥革命后的失意者,再次強調身份的“新”,其潛臺詞則是專業與權威。
上海新書業公會的成立,標志新文化、新思想、新文學書籍出版已成為行業內部具有高度自主性與區分度的分支。1930年,新書業公會奉令與書業公所、書業商民協會合并為上海市書業同業公會,但民國出版業赫然已是古舊書業、大型綜合出版社、中小型新文化出版社三分天下的格局。
三
在五四的沖擊下,由戊戌、辛亥兩代人主導的出版業,面臨著來自新生代的挑戰,“新書業”的誕生正是五四文化人侵入此領域的結果。當然,事情的復雜性在于新文化與出版的結合必然要求同時遵循二者的內在邏輯。魯迅說過:“書店股東若是商人,其弊在胡涂,若是智識者,又苦于太精明,這兩者都于進行有損。”恰如歷史學者羅伯特·達恩頓通過《百科全書》出版史研究得出的結論:“啟蒙運動存在于別處。它首先存在于哲學家的沉思中,其次則存在于出版商的投機中。”
換言之,一方面,新文化人必須處理好“啟蒙”與“生意”二者的權重,才能在競爭中站穩腳跟;另一方面,如若換個角度,則會發現新文化人內部的代際差異與分野是促成“新書業”破繭而出的關鍵因素。
“出版”對于陳獨秀、郭沫若而言,始終只是輔助思想、倫理、文學變革的工具,從未納入他們的職業選擇范疇。正是同樣的思維,讓胡適在獲商務盛邀時一面坦陳“得著一個商務印書館,比得著什么學校更重要”,另一面卻又以“但我是三十歲的人,我還有我自己的事業要做”為由堅拒。在商務短暫做過編輯的顧頡剛亦持相同看法:“商務印書館中固然待我并不苛刻,但我總覺得一天的主要的時間為館務犧牲掉了未免可惜。”
更何況新文化運動落潮之后,還有政界、學院、文壇等虛位以待,魯迅曾譏誚創造社諸人:“商品固然是做不下去的,獨立也活不下去。創造社的人們的去路,自然是在較有希望的‘革命策源地’的廣東。”
固然不無諷刺,卻也是實情。同時,以商務、中華為代表的出版社也會主動選擇與這群人繼續合作,免除了他們的后顧之憂。所以,在新文化領袖及學生精英手中,“新書業”無法成長為一個自足的場域,必須等到新文化運動的追隨者從學校畢業,開始求職謀生之后才有發端。因此,20世紀20年代中后期出版業重新洗牌,“新書業”成為一個獨立運作、自有邊界的行業,既是新文化書籍成為一門“生意”的必然,亦是五四學生輩職業選擇的結果。
從1920年陳獨秀“免得我們讀書人日后受資本家的壓制”,到1927年開書店成為智識分子的“風氣”,直至1956年完成社會主義改造的“新書業”,在這三十六年的時間內,新文化書店風起云涌,不可勝數。在眾多出版社中,既秉持啟蒙理想,又贏得現實生意,并在最后的政治浪潮中獲得歸宿,于中國現代出版史抒寫下濃墨重彩者,當推開明書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