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啟蒙·生意·政治:開明書店史論(1926—1953)
- 邱雪松
- 5281字
- 2022-09-29 10:44:51
文學與出版之間
中國現代出版以1843年墨海書館采用鉛印設備發端,現代文學遲至1915年《青年雜志》創刊起源,二者之間有著長達七十余年的時差,但彼此之間相互選擇,相互影響,甚至存在著以自身力量改變對方演進軌跡的共振關系。因此,從文學史研究角度梳理、檢討并展望出版史研究的發展譜系具有了正當性。我認為,此研究譜系的關鍵詞經歷了從“啟蒙”到“生意”的轉變,如今二者合流已蔚為風潮,而為了突破高度范式化所隱藏的危機,走到了應重新整合“政治”的路口。
自1990年代起,隨著對“純文學”觀念的祛魅,愈來愈多的研究者從非文學的外部因素入手解讀現代文學。在這一根本性的轉向里,王曉明、陳思和、錢理群三位學者先后撰文為現代文學出版史研究確立基調。
1991年,王曉明發表《一份雜志和一個“社團”—論“五·四”文學傳統》,指出“如果我們換一個角度,不但注意到‘五·四’那一代作家的創作,更注意到‘五·四’時期的報刊雜志和文學社團,注意到它們所共同構成的文學機構,注意到與這些機制所造就的一系列無形的文學規范……如果把這一切都看成‘五·四’文學傳統的組成部分,而且是非常重要的組成部分”,文學史就會出現新的解釋。
1993年,陳思和發表《試論現代出版與知識分子的人文精神》,提出“現代出版業已經成為知識分子以思想文化為陣地,實現自身價值的重要途徑”。
在王曉明、陳思和方向性的主張后,錢理群將之具體化。1996年,錢理群發表《我所設想的中國現代文學研究大綱》,提出應該運用文學社會學的方法,“有計劃地逐步開展20世紀文學市場的研究,推出一套《二十世紀中國文學與出版文化叢書》。第一批研究對象確定為商務印書館(含其主辦雜志,下同)、泰東書局、北新書局、開明書店、現代書局、良友圖書出版公司、文化生活出版社等”
。
仔細辨析,三位的設想之間略有差異:王曉明意在文化生產體制的追問,陳思和指向知識分子崗位意識思索,錢理群的目標是審視文學的現代化。不過更值得重視的是他們之間的共性:20世紀80年代思想解放的勢能遭遇挫折,90年代開始面對市場化的挑戰。作為回應,王曉明、陳思和兩位于1993年發起了著名的“人文精神大討論”。與之互為表里,他們擬想的計劃是為大寫的“文學”服務,內核則在顯影“文化啟蒙主義”。
以此為起點,涌現了一大批開創性成果。其中,劉納《創造社與泰東圖書局》、楊揚《商務印書館:民間出版業的興衰》與葉彤的碩士學位論文《新文學傳播中的開明書店》堪稱典范。
劉納在《創造社與泰東圖書局》的《前言》中坦陳:“我從王曉明的《一份雜志和一個社團—重識‘五·四’文學傳統》得到很多啟發。”她視出版機構為造就文學界“勢力”之一種,以極具藝術感的筆觸描述了創造社與泰東圖書局之間的關系演變史。劉著呈現給讀者的不是作家與出版商之間親密無間的合作,而是充滿了彼此算計的相互妥協,文學史現象也不再是審美的表述,而是各方人士的利益角力。稍顯不足的是,劉著偏重創造社,史料大多來自創造社諸君的回憶及作品,致使泰東圖書局淪為負面色彩的配角。這與彼時史料不健全有相當關系,根本原因是文學的外部研究始終是“文學的”外部研究,研究者心存文學與出版的主從關系執念。
楊揚《商務印書館:民間出版業的興衰》是國內較早的以出版社史為目標的研究著作。該書的特點在于以“民間”為線,刪繁就簡,通過還原各時期代表性事件,為讀者敘述商務印書館1949年前的風雨歷程。正如陳思和所評價:“這部書稿則是完整地描述了商務印書館在20世紀上半葉的興衰史,同時也折射了現代知識分子如何從廟堂里的士大夫群中走出來,在民間確定了新的工作崗位和價值崗位。”需要指出的是,“民間”提供了一條清晰的脈絡,但過于理想的劃分,使得該書的筆墨集中于以張元濟、王云五為代表的商務高層,既沒有關注外界風云變幻,也沒有注目普通商務員工。該書敘寫的商務史僅僅是高層史,且只能到1949年為止,因為“民間”的單一視角無法為商務印書館1949年后的巨變提供解釋。
葉彤的學位論文是錢理群指導的,文章論證了開明書店以青年為目標讀者群,通過教材出版將新文學運動的實績點滴滲透給下一代,為新文學培養了大批合格的鑒賞者和后繼者,書店自身也成為新文學傳播的主要力量。論文觀點新穎,考梳精彩,啟發了相當一批后繼者。如今看來,不足之處在于論點略顯拔高。首先,選編新文學作品入教材,不止開明書店一家;新文化成為主導話語后,各家出版社都跟風付諸實際行動了。其次,對編輯而言,編選作品是為國文教學服務,夏丏尊、葉圣陶在《文心》中借人物王先生之口說出如下觀點:“國文教材應該是‘歷代文學作品選粹’一類的東西。”
意即教材中的新文學作品與古典文學作品二者之間并不存在特別的價值高低。最后,在民國時期,教科書業務是綜合出版社的主要經濟支柱,開明書店創辦人章錫琛說過教科書“做一季,吃半年”
,因此拋開經濟因素談教科書存在片面性。
此一時期成果價值不可否認,但必須看到它們的目的都是以“出版”來求證“文學”,“出版”自身的復雜面相未得到有效展現。更可惜的是,它們都默認并共享了文學啟蒙的預設,對其缺少應有的警醒,以致在某些“啟蒙”被過度消耗的論著中,出現了研究對象雖有不同,但框架相似、邏輯一致、結論無異的高度同質化現象。
20世紀90年代中后期起,中國社會進入全面市場化的結構轉型,知識分子亦有自己的因應。“思想淡出,學問凸顯”,人文學術逐步與宏大敘事脫嵌,專業研究更強調自身的主體性。對出版史研究而言,還有一個刺激性因素是美國歷史學家羅伯特·達恩頓《啟蒙運動的生意》的出版。在方法論上,達恩頓基于瑞士納沙泰爾印刷公司的50000封信,輔之以其他文獻,采用歷史敘事與分析行為模式并重的形式,實現“把英國的經驗主義和法國對寬廣的社會史的關注結合”。他“通過追蹤一部書(即狄德羅的《百科全書》—引者注)的生命周期揭示啟蒙運動的出版方式”,得出結論“啟蒙運動存在于別處。它首先存在于哲學家的沉思中,其次則存在于出版商的投機中”
,《啟蒙運動的生意》為重新思考出版與文化的關系指明了新方向。綜上,此一時期文學出版史研究開始了立足于“出版”的研究,討論“出版”如何變為“生意”成為了重要的突破口。
在諸多著述中,有三部書值得一提。李家駒在《商務印書館與近代知識文化的傳播》一書中,采用專題的形式,論析出版社在文化實體與出版企業之間的張力與平衡。李著超越一般出版社研究流于空疏思想撰述的地方在于,作者任職于商務印書館,充分利用出版社的各種檔案,特別是《百年書目》光碟來進行多重檢索、排列和統計,繪制出版社的經濟數據—如其在第五章《書籍出版:商務產量統計》和第四章《迎合與塑造:近代圖書市場》中呈現給讀者的,通過翔實的數字揭示了商務印書館作為營利性出版企業的實況。
與李著的深描不同,劉震的《左翼文學運動的興起與上海新書業(1928—1930)》,通過考察“革命文學”論爭引發的“報刊之戰”以及早期普羅小說的暢銷流行,論證“左翼文學運動的興起在它成為一個文學現象之前,也可以說首先是個出版現象”,賦予“出版”更為主動的位置,顛倒了傳統的文學與出版二元關系認識裝置。
王飛仙的碩士論文《期刊、出版與社會文化變遷—五四前后的商務印書館與〈學生雜志〉》,“研究期刊、出版、言論以及五四前后社會文化變遷間密切而復雜的關系”,“注意商務的營利取向對《學生雜志》傳播的新文化所發生的影響”,其論點在第二章《商務投入“新文化”市場》和第三章《作為商品的“新文化”》中得到了闡釋。略顯遺憾的是,由于作者掌握的史料不足,其余各章仍依期刊編輯思想史及欄目考察的循規設計。
以“啟蒙”與“生意”為關鍵詞的兩種研究思路存在內部差異,具有理論敏感度的學者彌合了不同范式之間的縫隙。2000年以后,布迪厄(又譯作布狄厄)的書籍在國內得到大力譯介,其理論體系中的習性、資本、場域三個基本概念—特別是從資本細分的社會資本、文化資本和經濟資本—為“啟蒙”與“生意”之間的通約打開了空間。荷蘭學者賀麥曉最早將布迪厄的理論運用于中國現代文學研究。1996年,他在《讀書》發表了《布狄厄的文學社會學思想》。1998年,他又在《學人》發表《二十年代中國“文學場”》,運用布氏理論解析20年代中國文學場,并提出中國文學中的集體性、師生關系無法為該理論所涵蓋。
其專著《文體問題:現代中國的文學社團和文學雜志(1911—1937)》于2016年被翻譯為中文,賀麥曉在書中借鑒布迪厄的文學場理論,并復雜化“文體”的內涵與外延—“不僅僅是語言、形式和內容的聚合物,而且也是生活方式、組織方式(像在社團中)和發表方式(像在雜志中)的聚合物”—替代了布迪厄的“習性”,為讀者描繪了1911—1937年復雜多元的文學生態地圖。
本尼迪克特·安德森《想象的共同體:民族主義的起源與散布》于2003年引入國內,該書對“出版”有極高的重視,“印刷資本主義使得迅速增加的越來越多的人得以用深刻的新方式對他們自身進行思考,并將他們自身與他人關聯起來”,進而“資本主義、印刷科技與人類語言宿命的多樣性這三者的重合,使得一個新形式的想象的共同體成為可能”。其理論在日本學者藤井省三《魯迅〈故鄉〉閱讀史:近代中國的文學空間》中得到精彩運用,該書2002年翻譯出版,在國內引起了廣泛討論。作為閱讀史研究的典范,《魯迅〈故鄉〉閱讀史:近代中國的文學空間》在分析北洋政府、南京國民政府、毛澤東時代、鄧小平時期四個時段均質化讀者群的形成問題上用力尤勤,豐富了文學出版史研究。
在國內,姜濤的《“新詩集”與中國新詩的發生》極為突出。該書對“新詩集”的出版、流布和閱讀狀態做出了富有說服力的歷史描述,在此基礎上討論了在新的傳播空間,新詩的功能、形象與讀者的關系、新詩場域的構成以及相應的閱讀程式的塑造。《“新詩集”與中國新詩的發生》是從出版角度討論文學問題的創獲。
“啟蒙”與“生意”作為“告別革命”的演繹,如今已是絕大多數學人之間的公約數,展望未來的文學出版史研究,激活“政治”的語義分析能量—“政治”可以為“革命”或“戰爭”同義替換—是可以預見的趨勢。不可否認“去政治化”研究思路的貢獻,但2010年前后,面對中國社會急劇轉型所帶來的陣痛,過于自足的研究日益暴露其不及物性和缺少現實對話能力,已引發了新生代學人的反省。正視并重新錨定“政治”在中國歷史中應有的坐標,成為人文學科不約而同的新動向,文學出版史研究不能亦無法自外于此。
首先,“政治”作為20世紀中國的底色,形塑了知識分子的情感結構,因此只有從“政治”出發才能深刻把握與分析中國知識分子的內在特征與外化行為。不過,作為前提的是,這不是簡單地回歸到以“政治”為唯一面相的比附研究,即它并不是1949年至1970年代主流階級政治話語的復歸,這里的“政治”已同“文化”“心理”“身份”“社會”“制度”等構成互文空間,自身的內涵與外延都得到極大拓展,更具包容度。
其次,出版人的制度想象得到了中國共產黨的“政治”指導。中國出版人有基于自身經驗而萌生的現代規劃,中華書局創始人陸費逵分析過彼時出版業的弊病所在:“我國習慣,對于出版業和印刷業,向來界限不分。”對此,夏丏尊提出設立聯合書店統籌發行,各出版社專營出版的“新途徑”
,胡愈之更有“出版”“印刷”“發行”三者分立的類似表達。
他們所提出的構想雖然略顯粗略,但當他們寶貴的本土思考為中國共產黨所吸納,與蘇聯模式相融合,就發展出了1949年后的中國出版體制。
最后,“政治”應作為搭建出版史研究的基石之一。以五四后興起的以發行新文學、新文化、新思想書籍為目的“新書業”為例,其公會宣言首段如下:
自五四運動以來,我國文化驟更一新面目。一般學子之知識欲,突焉亢進。顧以國內出版界之幼稚,與出版物之稀少,致識者咸抱知識饑荒之嘆。邇者國民革命成功,政府對于促進文化,不遺余力,一般社會,遂群知出版事業關系文化前途之重要。多數著作家,感于時代之需求,往往投身出版界,努力于出版事業之經營。
由其描述中“文化”“革命”“經營”用詞的關聯可見,“新書業”既是“啟蒙”的,亦是“政治”的,還是“生意”的。質言之,只有統攝“啟蒙”“生意”“政治”三位于一體,才能明辨中國現代文學出版史的內在理路。
本書的研究思路同樣經歷了如上演進。初稿《開明書店、“開明人”與“開明風”:中國現代知識分子與出版的一種關系》,系博士學位論文,由題名可知立意所在。工作以后,接觸到的出版社內部檔案促成了重心調整,次稿已是探察“啟蒙”與“生意”的彼此附麗,自然更名為《啟蒙與生意之間:開明書店史論》。其后日漸發現“政治”無時無刻不存在,必須予以正視,需要重加討論,再經過數年的修改,最終定稿《啟蒙·生意·政治:開明書店史論(1926—1953)》。
自博士論文開題至今,已過去了十二年,循例走筆及此,應該對所有生命途中的“相遇”表示感恩,但對我而言此舉卻顯得如此的既輕且重。輕,是因為再多的言辭,皆言不及義。重,是因為這份感情早已埋在了心底,成為滋養我的土壤。
那就這樣吧,請允許我引用奧地利詩人里爾克的詩,并以此作結。我相信,在詩句里有我想說而未說的一切:
我唯一能做的便是充實這次回歸,
我的歡樂,因為追求那近乎失落
卻又迫使我們行動的事情,
而永遠問心無愧。
2020年6月9日于北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