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秀云:烽火歲月
張秀云檔案

張秀云 女,1928年出生,河北鹽山人,中共黨員。1944年參加革命。1947年參加山東渤海軍區教導旅,歷任第2團(后來的第17團)宣傳隊宣傳員、醫院護士、女兵隊隊長,進疆后歷任伊犁地委計生辦主任、新疆農墾總局計生辦主任、新疆生產建設兵團計生辦主任。1989年離休。
一
歲月如梭,轉眼離家已經70多年。只要老家來人都會說新疆太遙遠了,就像是到了國外。提到家鄉,往事就止不住浮現在眼前。
我的老家是河北省鹽山縣常莊鄉后閆村。我是1928年正月初六出生,本姓閆。父親叫“閆風琴”,開酒坊。抗戰全面爆發后,父親組織抗日先鋒隊,把幾個村的人集合起來一起訓練,名義上是村長,實際上是抗日村長,經常跑到外面去住。
當時我家家境不錯,院子多,有大房子。1937年下半年,我叔父成立了學校,學校就在我家院子里,周圍幾個村的孩子都來我家上學。叔父參加革命后改名為“張立波”,后來我也隨著叔父改姓,叫“張秀云”。叔父又當老師又當校長,到了冬天,就跟共產黨地下組織有了聯系。
1942年,鬼子鬧得厲害,經常來村里“掃蕩”,家里人不能在村里待了,就分開住到幾個親戚家,到了夏天就在野外墳塋地里睡覺,也不害怕。1944年,叔叔動員我參加了革命,那一年我16歲。
二
1946年冬,張仲瀚和曾滌奉命帶領第359旅300多名老紅軍、老八路干部從延安來到山東渤海區招兵,組建山東渤海軍區教導旅。教導旅絕大多數連隊只有連長是老兵,基層干部只能由新兵擔任。這支主要由渤海老區翻身農民組建的隊伍,為了保衛毛主席、黨中央,保衛來之不易的勝利果實,放下鋤頭,扛起槍桿子,毅然走上了漫漫西征之路。
1947年3月,我所在的四區(現慶云二十里鋪)區委王書記帶頭參軍,也動員我參軍,于是我們幾個女同志就來到教導旅第2團報名。部隊歡迎女同志參軍,我和李清芬被分在第2團宣傳隊,李清芬當時只有13歲,我19歲。

謝高忠
第2團團長是老紅軍金忠藩,當時我丈夫謝高忠是第2團第2營營長,王書記任第2營第5連指導員,他要給我和謝高忠介紹對象,我那時小,懵懵懂懂沒吭聲。王書記又對金忠藩提這事,金忠藩就找到我,半開玩笑半嚴肅地對我講:“謝高忠是1937年入伍的老八路,參加過南泥灣大生產運動,是勞動英雄;參加過南下北返,是戰斗英雄。你不找這樣的人找什么人啊?”我無話可說,就這樣成就了我跟謝高忠的姻緣。
三
教導旅在慶云訓練了半年左右,到了深秋,開始向西開拔,出發時沒說是去打仗,只說是“野外大練兵”。有人疑惑,說這不像是大練兵呀。團部直屬機關指導員提前知道部隊出發的消息,從二十里鋪開小差,給綁了回來,當時大家還不知道為什么。
隊伍到了德州,休整了好幾天。我們在城里還照了相,長那么大第一次照相,穿著軍裝,綁著腿帶,精神抖擻,可惜我的這張照片后來丟失了。
隊伍行軍來到河北武安,山東渤海軍區教導旅更換了番號,改為西北野戰軍第2縱隊獨立第6旅,張仲瀚任旅長,曾滌任政委,正式成為彭德懷指揮下的部隊。
攻打運城是渤海鐵旅組建后參加的第一次戰役。戰斗結束后,部隊在絳縣短暫進行休整,我和馬玉桂,還有一個第3團(后來的第18團)的女兵就集體結了婚。一個女人一輩子的終身大事就這樣在槍林彈雨的間隙中匆匆完成了。結婚第二天,吃完早飯,部隊正準備去打臨汾,可還沒來得及出發,前方就傳來消息,臨汾解放了。

張秀云、謝高忠夫婦
1948年剛過春節,部隊要打大仗了,讓我們女兵報志愿:一是旅部留守處;一是軍部醫院。我們這些年輕女兵思想都很進步,紛紛要求到軍部醫院,因為軍部醫院算是前方,在這里把重傷號處理包扎完才轉到后方醫院。我第一次見到了戰場上抬下來的傷病員。
整個轉戰西北期間,我一直在醫院當護士,每天行軍、照顧傷員,經歷了十大戰役,親手處理了數不清的傷病員。戰斗打響后,從前線抬下來的傷員越來越多。記得第一次看到傷員血肉模糊的身體,有的沒有了腿,有的沒有了胳膊……我的心顫抖了,閉上眼睛不忍看,比我小幾歲的女護士嚇得大哭起來。我們給傷員清洗傷口時,兩手發抖,下不了手,有的直接嘔吐起來。后來有的小姑娘因為適應不了這種血腥環境,就調走了。
一次部隊在陜西都村休整,幫老鄉割麥子。下午吹起集結號,王震司令員坐著繳獲自國民黨的小破汽車來了,說國民黨要來襲擊,讓醫院馬上轉移。那里離西安不遠,需要過一條河,水深到了肩膀,于是兩個男同志架著一個女同志過河,傷病員則由老鄉趕著車送。半夜過了河,四下沒有村子,我們就躺在樹林里休息。天亮后號聲一吹,大家睜眼相互一看,身上、臉上全是泥,忍不住全笑了。
四
1949年秋天,謝高忠擔任第17團副團長,正率領部隊日夜兼程向新疆進發,傳來了新疆和平解放的消息。謝高忠接到王震司令員的命令,隨第6師師長張仲瀚率領先遣部隊提前入疆。
1949年10月13日清晨,在凜冽的秋風中,謝高忠跟隨師長張仲瀚乘坐吉普車從玉門開始西進。11月5日,小分隊到達南疆古城焉耆。第二天,謝高忠他們便騎馬踏入了白茫茫的草原,沿著開來渠直奔哈拉毛敦踏勘地形。
張仲瀚點名要謝高忠屯駐哈拉毛敦,說:“這里除了幾頂蒙古包,便是一座喇嘛廟。你就把團司令部安在這里,北扼和靜,東鎮焉耆,南拒鐵門,西邊的山便是你第17團的天然屏障。有山,有水,有地,有關,只要發動同志們干起來,你謝高忠比當年坐鎮新疆的左宗棠的氣派可大多了。”
按照張仲瀚的指示,謝高忠他們全力投入生產準備工作,各盡所能,到處是忙碌的身影。會做木活的,就做坎土鏝把;會鐵活的,就打造坎土鏝。一冬下來,他們打造了800把坎土鏝,還做成了一些木車,又購買了40口大鍋。準備工作都做好后,部隊也全部到達了。
1950年3月,春寒料峭的開都河邊,張仲瀚給第6師全體同志舉行誓師大會。哈拉毛敦的荒原上,紅旗招招,歌聲震天,人頭攢動,轟轟烈烈的春季大生產正式拉開帷幕。
幾十年后,不管是歷史檔案資料記載還是健在的當事人的回憶,都證明了一個事實,是謝高忠在開都河畔墾區拉動了軍墾第一犁。
1954年6月,根據黨中央、中央軍委決定,部分駐疆部隊就地轉業組建新疆生產建設兵團,謝高忠他們所在的步兵第6師改編為農業建設第2師,就是后來人們熟知的農2師。
五
1949年11月下旬,我跟隨于俠、史驥等團領導乘坐“十輪卡”進疆。大部隊是1950年春節后到的新疆。當時的新疆是兔子不拉屎的地方。大西北的天氣異常寒冷,大卡車在茫茫戈壁灘上緩慢爬行。那是一輛很破爛的卡車,上面搭了帆布篷,算是“轎車”,一路上總是出故障,走走停停,換了幾個司機,拋了無數次“錨”。
大卡車爬行了十幾天,終于到了焉耆。在那里,我跟丈夫謝高忠會合,度過了1950年的元旦。焉耆縣城的大街上,維吾爾族商販的叫賣聲此起彼伏,烤羊肉的香味隨風飄蕩,人們的臉上呈現著興奮和激動,到處洋溢著一派新中國的繁榮景象。
部隊進疆后馬上籌備新政權建設,抽了兩個漢族、一個回族、一個維吾爾族女同志組成工作組,由我負責。當地有一位離了婚的維吾爾族婦女住在姐姐家,她會漢語,工作組就請她當翻譯。1950年8月份,自治區召開婦女代表大會,選派我和一位回族女同志到西安參加會議。
1951年,我被選為焉耆縣婦聯主任。
六
謝高忠進疆后帶領第17團屯駐哈拉毛敦,那時我剛生了大兒子。由于兩地分居不方便,團里也需要女干部,我就調到了第17團團部工作。1950年四川分來一批女兵,1951年又從湖南來了一批女兵,后來陸續從上海、四川、湖南來了很多女學生,文化水平高的女兵分到團部、營部當文書、當教員,文化水平低的女兵就到連隊搞生產。1952年,山東來了大批女兵,主要是膠東人,成立了婦女隊,由我擔任婦女隊隊長。后來成為兵團司令員劉雙全同志愛人的段豐英同志就是那批膠東兵中的一員。
女兵隊和男兵們一樣參加大生產運動。我帶著她們開荒種地,中午在地里吃飯,沒有蔬菜,就挖一些野菜。湖南來的女兵沒有見過高粱米,就稱高粱米是“洋大米”。晚上我跟大家同住在老鄉家的破舊房子里,只有一鋪大炕,睡不了那么多人,就在炕下地上鋪上雜草睡幾個;再把老鄉家的羊圈打掃出來,也鋪上雜草做成地鋪睡。跟謝高忠結婚后的四五年里,就沒能在一起待過一個完整的星期天。
當時孩子才幾個月大,就把孩子帶在身邊,去地里干活時把孩子放在炕上。中午大伙兒都在地里吃飯,我再趕回來給孩子喂奶。有一天刮大風,我回來一看,窗戶上糊的紙都刮爛了,大風把沙土刮進屋子里,孩子滿頭滿臉都是土,正躺在炕上哇哇大哭,我這個當母親的心像被人拿錐子捅一般痛。
后來又分來一批山東女兵,加上原有的女兵,有100多人了。團部成立了婦女一隊、婦女二隊。一隊是已婚的家屬;二隊除了我,是清一色的姑娘。團里又給二隊配了一名男性副隊長,專管生產。山東女兵大多來自農村,樸實、憨厚、能吃苦。湖南女兵開始嫌山東女兵土,后來逐漸被山東女兵的淳樸感化,相處得越來越融洽,打成了一片。
女兵的激增使住房成了大問題,開始時只能用蘆葦搭建一些臨時工棚。風一刮,蘆葦墻嗚嗚作響,滿屋子都是沙土。山東女兵大都來自家庭條件稍好些的膠東地區,在家時哪受過這樣的苦。一個夜晚,風雨交加,蘆葦棚嗚嗚地響,女兵中有人低聲哭起來,開始是幾個人抽泣,接著成了滿屋子人號啕大哭,后來幾個棚子的女兵都哭起來,哭聲震天動地。我這個隊長兼指導員就挨個棚子去做思想工作。好半天女兵們才不哭了,可我這心里卻說不出有多難受。
秋天的時候,天氣開始寒冷,蘆葦棚無法過冬,我就帶著女兵們自己打土坯、蓋房子。女兵們聽說要蓋宿舍,高興得又蹦又跳。山東女兵更是不顧一天的勞累,爭先恐后地打土坯;湖南女兵也不甘落后。經過1年的勞動鍛煉,女兵們由原來的嬌嬌女娃個個變成了身強力壯的女漢子。
我們蓋起兩排宿舍房。新疆冬天冷,不好過,女兵們便從野外撿來柴火,把宿舍里的火炕燒得熱熱的。夏天到了,晚上蚊子又大又多。那時候沒有飯廳,晚飯都在院子里,一邊吃飯一邊打蚊子。后來給每人發了一塊紗布,到了晚上就把紗布蒙在頭上。我給孩子喂奶時,掀起孩子頭上的紗布,喂一口就趕緊放下來,即使這樣,孩子臉上還時不時地給蚊子咬起大包來。
七
1953年,謝高忠調第2師(原來的步兵第6師)當參謀長;我也調到師部,在商業科當協理員。1961年春節,老謝提了師長。到1973年,他到伊犁農4師當師長;我到師部下邊的一個修配廠政工組當副組長,后來改成政治處,我成了政治處主任。兵團解散時,農4師改叫“農墾局”,老謝調伊犁任地委書記,我就到了地委學大寨辦公室。
那時都是女人跟著男人走。1976年成立計劃生育辦公室,我擔任主任。1978年,兵團解散,改為農墾總局,老謝到自治區當革委會副主任兼農墾總局局長,我就到糾錯案辦公室。不到1年,農墾總局又成立了計劃生育辦公室,我還是當辦公室主任。1982年兵團恢復,陳實當兵團司令,老謝當兵團副司令,我還是計生辦主任,直到離休。

1984年的張秀云

2018年張秀云在烏魯木齊。
八
進疆近70年,我回過3次老家。1959年我第一次回去,爺爺、父親都已去世。1980年到北京開全國計生大會,再次回去,叔叔還在,嬸嬸已經不在了。1986年最后一次回去,老家已物是人非。如今老了,再也沒有機會回老家了。
我這一生,也算是經歷了槍林彈雨的磨煉,與死神多次擦肩而過。時光離去,我也老了,我和我親愛的戰友們早已與新疆這片我們為之奮斗和獻身的土地融為一體,再也無法分隔了。
(張秀云口述,姜金霞整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