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芝琪:一路激情一路歌
張芝琪檔案

張芝琪 女,1931年出生,山東慶云人。1945年3月參加八路軍。1947年6月參加山東渤海軍區教導旅,歷任旅政治部宣傳隊宣傳員、旅衛生部護士、第2軍醫生,進疆后擔任過新疆軍區衛校大專班學員、新疆軍區總院內科醫生、石河子醫學院內科副主任、新疆醫學院科長、建工局醫院副院長、新疆生產建設兵團衛生局副局長、兵團計生委副主任。
一
我的胸前掛著兩枚金牌:一枚是中國人民抗日戰爭勝利60周年紀念章,由胡錦濤總書記頒發;一枚是中國抗日戰爭勝利70周年紀念章,由習近平總書記頒發。這兩枚金牌是我一生拼搏所獲,是我青春歲月的銘記。
現在我的頸椎做了手術,脖子不能轉動,兩個膝蓋換了假的,行動離不開輪椅了。回想起當年那些健步如飛的日子,恍如眼前。
我于1931年7月6日出生在山東省慶云縣常家村,幼時在村里的常家教堂上小學,后來到樂陵王冠劉村上抗日高小,那里是抗日名將宋哲元將軍的故鄉。那時候上學雖然不收費,但條件特別艱苦,炕上鋪的是草席子,寫字沒有桌板,就把紙鋪在磚頭上寫,我和小伙伴們卻能以苦為樂,從中尋找著童年的陽光和樂趣。
我于1945年3月在樂陵參加了八路軍,8月去渤海中學(相當于干部學校,為解放區軍地培訓人才)上學,后來渤海中學改為“惠民中學”,同學中有后來成為將軍的李彤、呂春禾等,我們一起學習革命道理、文化知識,一起排演文藝節目。日本人投降那天,婦救會把我的辮子給剪了,我一頭齊耳短發,意氣風發、滿腔熱情地參加到群眾工作中去,到處宣傳減租減息,跑得腳上都打起血泡。
我的爸爸叫張本旺,是抗日積極分子和勞動模范。我家是“勞模”、“軍屬”、“烈屬”之家。地下黨組織工作者來我家,爸爸就把我們的頭用被子蒙起來,他們在煤油燈下商量事情。那時候做地下工作是有殺頭危險的,有個老師就被日本鬼子活埋了。大哥從小在外參加革命。受爸爸和哥哥的影響,革命的種子早就在我幼小的心底萌芽生根,參軍后無論遇到多大的危險,我從未害怕過、動搖過。
二
1946年秋天,八路軍第359旅及晉綏軍區抽調321名干部組成干部大隊,由張仲瀚、曾滌帶隊,從延安出發,千里迢迢越過太行山,初冬季節進入山東解放區擴軍招兵。
張仲瀚帶來任弼時寫給陳毅的親筆信,要求山東方面對新軍的組建給予大力支持。陳毅高度重視,安排干部大隊在山東省渤海解放區的陽信、寧津、陵縣、臨邑、商河、惠民等縣進行擴軍,并委派張愛萍具體負責新軍的組建工作。
渤海解放區接到任務后,立即在全區開展征兵工作,這是解放戰爭時期渤海解放區幾次征兵中規模最大的一次。“大擁參”搞得熱火朝天,曾滌和熊晃是第359旅最擅長做宣傳工作的,到了這里卻英雄沒有了用武之地,因為用不著他們親自發動,宣傳工作就如火如荼地開展了起來。當年渤海解放區到處傳唱著一首動員參軍的歌:“叫老鄉聽分明,快快來參加子弟兵,幫助正規軍喲,保衛家鄉最光榮。”
為了充實新軍干部,上級從華東軍政大學膠東分校選調了100名學員到教導旅,又動員了渤海一中、二中、四中3個學校的140名青年學生參軍入伍。
教導旅對這些學生倍加重視。政委曾滌將這些學生視作“寶貝”,留在機關、劇團、醫院,舍不得把他們分到連隊去。曾政委的理由是:這些學生兵還太小,哪里忍心把他們放到連隊上戰場去拼殺,等他們長大了再去打仗,將來還要他們當連長、當營長、當團長。后來這些學生兵中果真出了團長、師長、將軍等。
三
1947年2月25日,根據中央軍委的命令,山東渤海軍區教導旅在陽信縣正式宣布成立,張仲瀚任旅長,曾滌任政治委員,賀盛桂任副旅長,熊晃任副政委,劉鵬任參謀長。全旅共有13000人,下轄3個步兵團、1個炮兵營。
教導旅組建后,由于隊伍中大多數是翻身農民,從沒上過戰場,也沒摸過槍,為了盡快形成戰斗力,部隊開展了大練兵運動。但是,練兵經常遭到國民黨飛機的騷擾,于是部隊就轉移到慶云縣,以常家教堂為中心繼續訓練。
1947年麥收季節,渤海軍區教導旅在慶云招兵。當時我們以為招兵的是山東部隊,都積極踴躍地報名,光我們學校就報了20多人,后來才知道是為陜北部隊招的兵。我的一生由此就跟大西北的土地緊密聯系在了一起。
我被分配在旅政治部宣傳隊擔任宣傳員,宣傳隊由青年學生和有文藝特長的戰士組成。我們的任務是編演節目,鼓舞士氣,活躍部隊生活。全旅到處在傳唱:“五月里來好風光,教導旅練兵忙……”練完兵后我們就扭秧歌,開展文體活動,渾身似乎有使不完的勁兒。
教導旅的各級指導員大都由第359旅的老戰士擔任,他們有豐富的戰斗經驗和訓練經驗,懂得如何帶兵練兵,山東兵又特別能吃苦,因此短短幾個月的時間,部隊就形成了戰斗力,一支敢打敢拼的鐵軍逐漸形成。
四
1947年10月25日,渤海軍區教導旅以“野外大練兵”的名義從慶云出發,向西北進軍。出發前部隊舉行了閱兵式,戰士們邁著雄壯有力的步子,整齊威武地走過檢閱臺。張仲瀚旅長站在臺上高聲說:“我們現在還是一只紙老虎,看上去很厲害,因此要帶出去遛一遛,野外大練兵,變成真老虎。不是讓敵人吃掉,而是吃掉敵人!”
“野外大練兵”最初每天走二三十里,逐漸增加到五六十里,再后來每天行軍百十里,急行軍時達到120里以上。我們這些女兵跟男兵們一樣急行軍,在德州休整了幾天,又往前趕。
1947年11月,渤海軍區教導旅抵達河北省武安縣,根據軍委命令,在這里正式移交給西北野戰軍,改番號為西北野戰軍第2縱隊獨立第6旅,原來下轄的第1、2、3團改為第16、17、18團。從此,西北野戰軍多了一支能征善戰、敢打敢拼的渤海鐵軍。
五
大西北的斗爭環境和生活都很艱苦。行軍途中我由宣傳隊轉到衛生隊當衛生員。部隊打下寶雞后,很多戰士沒有衣服穿。吃飯也是饑一頓飽一頓。一次隊伍正在煮苞谷,馬步芳的馬家軍追來了,我們這些女兵顧不得鍋里煮著的苞谷,帶著傷員趕緊跑。可惜了那些來之不易的苞谷,都白白地扔掉了。
白天我們不敢行軍,國民黨飛機的炸彈隨時會從天上落下來。晚上行軍看不見路,就把石灰撒在地上做記號。也不敢單獨去解手,怕掉隊給國民黨抓去當俘虜。馬家軍很兇悍,騎著馬,揮著刀,兵強馬壯,給我們的部隊造成很大的傷亡。
那時我得了闌尾炎,走不了路,躺在擔架上。有天晚上軍醫馬正民正準備給我開刀,胡宗南的軍隊突然來了,隊員們抬著我就跑。躺在擔架上的那段日子里,經常是后面有追兵,天上有炸彈,生命就在硝煙與炮火中一次次得以幸存和延續。我在擔架上待了30多天,習慣了住馬棚、吃苞谷,闌尾炎竟然慢慢地好了。
一路行軍一路打仗,槍炮聲和飛機轟炸聲伴隨在我顛沛流離的行軍歲月中,眼見著一個個青春的生命轉瞬間消失,我卻從來沒有產生過退縮或后悔的念頭。我這個衛生兵除了照顧傷員,行軍時還背過彈藥,一旦打起仗來就把彈藥送上前線。
西征途中,我從護士成長為醫生,有的時候一個星期都不能休息,工作是包扎、換藥、洗繃帶,還要把繃帶放在鍋里煮,開了以后就算是消毒了,然后一卷一卷地卷好,掛起來曬干。
六
剛到新疆時,條件十分艱苦。戈壁灘上一眼望不到邊際,也見不到我們家鄉住的土坯房,戰士們就在地上挖一個大約1米深的坑,四周用土坯壘起半米的矮墻,頂上支幾根木頭,再搭上芨芨草什么的,用泥巴把房頂糊上,就成了我們的宿舍。新疆人稱之為“地窩子”。
對于當年新疆艱苦的程度,現在的人無法想象。沒有種子就節省口糧做種子,沒有運輸工具就肩挑背扛,沒有牛馬拉犁就用人拉。幾十年后,這個兔子不拉屎的荒涼戈壁被我們建設成了鋪滿金銀的糧棉基地和牛羊遍地、土肥草綠的“第二個南泥灣”,一眼望不到邊的土地上有縱橫交錯的條條溝渠,有開墾了幾千米長的條田農場,有萬家燈火,有綠色長廊。
部隊進駐新疆后,加上國民黨20多萬起義部隊,幾十萬軍隊,吃飯成了最大的難題。王震司令員就下動員令,要自力更生。他身體力行,生活簡樸,在新疆工作時全家只住3間房子。部隊上上下下投入轟轟烈烈的大生產運動中,到處是彩旗飄揚、喊聲震天。
為了解決老戰士的婚姻問題,王震司令員讓熊晃去湖南招一批女兵,不管什么成分都要,還讓他交給湖南省委書記黃克誠一封親筆信,信上寫道:“新疆人口稀少,配偶難找,部隊要屯墾戍邊,長期安家,不解決婚姻問題是不行的。今派熊晃同志赴湖南,請你們大力協助,幫助招一批女青年,最低年齡18歲,初、高中文化程度,未婚(有過婚史但已離異的也行)、家庭出身不管。把她們招來新疆,紡紗織布,繁衍人口,與我部隊將士同建繁榮富強之新疆……”
黃克誠看后哈哈大笑,說:“繁衍人口,這個王胡子,這幾個字一講出去,人家女娃子誰還去呀?”招兵工作進行得很順利,很快就招收了8000多名女生,分批陸續進疆。這就是后來我們經常講的“八千湘女進新疆”的故事。
姑娘們來到新疆后才明白了她們的雙重使命,有些人哭了,鬧情緒,也有個別的后來返回了湖南,但大多數留在新疆跟部隊官兵結成伉儷,建立起家庭。雖然當時很多湘妹子的情感中帶著一些埋怨,可是現在回過頭來看這件事,王震司令員做出的確實是事關新疆發展和穩定百年大計的明智之舉。
七
1950年,我被組織上選送到新疆軍區衛校大專班學習。學校在烏魯木齊,學制是5年。我們邊學習邊勞動,在烏魯木齊市六道灣挖露天煤礦,一挖就是半年,還要參加修水渠、栽樹、修路和積肥勞動。學校是新創辦的,實行部隊式管理,居住條件很差,冬天窗子透風,蓋的被子很薄,每天早上起來,被子上、眉毛上都是一層霜。一天兩頓飯,每頓只有兩個饅頭。我經常用列寧的那句名言激勵自己:“面包會有的,一切都會有的。”在衛校的學習是我一生又一個大的轉折點,從此我與醫學再也沒有分開。
軍區衛校畢業后,我被分配在新疆軍區總院內科當醫生。1956年七道灣兵團醫院成立,我又調到這所醫院當內科主任。
“文革”時期對我批斗得厲害,把我下放到“五七”農場,說我是張仲翰的黑干將,打耳光,頂我的腰,說我用的醫學書是黑材料。斗我的時候,小女兒發高燒不能送醫院,孩子在屋子里喊媽媽,一聲聲喊得我肝腸寸斷。那個年代很多人被冤枉、被批斗。張仲翰是個文化人,又能帶兵打仗,為進軍新疆、建設新疆出生入死,立下了汗馬功勞,后來卻被整得很慘,蹲了8年多監獄,得心肌梗死去世了,很可惜。
我愛人周衡是山東聊城人,是1938年參加革命的老八路,延安醫科大學畢業后留校做助教。1988年從新疆生產建設兵團司令部顧問的職位上離休,正廳級待遇。我生了4個女兒,都是學醫的,現在大女兒在廈門,二女兒和三女兒在美國,小女兒在新疆。

張芝琪與丈夫周衡
回首往事,歷歷在目,這一輩子雖說算不上九死一生,卻也經歷了槍林彈雨的洗禮;雖說沒有轟轟烈烈的驚天偉業,卻也是一路激情一路收獲。青春年華留給我的美好記憶,永遠銘刻在我心底最溫暖的角落。

張芝琪和她的孩子在一起。

2018年張芝琪在廈門。
(張芝琪口述,姜金霞整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