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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族主義是兩種非常古老的現象——民族群體和愛國主義——的一種現代性的情感融合和夸大。就歷史學家和人類學家所知道的范圍而言,始終存在這樣的人類實體,可以恰當地稱之為民族群體。從古代時期起,就一直存在故國或鄉土之愛,這就是愛國主義。但民族主義是一種現代的、幾乎是最近才出現的現象。這一點本身是如此令人印象深刻,對于我們的研究來說是如此根本,以至于值得并需要稍微詳細地加以解釋。

我們不妨首先從考量民族群體的基礎開始。我們已經把民族群體定義為“這樣一個人類群體:他們說著相同的語言或關系接近的方言,他們珍視共同的歷史傳統,他們組成了或認為他們組成了一個截然不同的文化社會”。但是,這樣一種群體,其歷史學基礎和人類學基礎是什么呢?是什么東西決定了一個一般意義上的民族群體,并把一個民族群體與另一個民族群體區分開來呢?

有人認為是人的天性。在某種意義上,這完全是真的,因為人天性是群居的,而且始終在群體中生活、勞作和戰斗,民族群體肯定是人的群體。但民族群體并不是人在其中戰斗、勞作和生活的惟一群體;在民族的界限之外,人的群居性反復表現在宗教群體或經濟群體中。法國公民表現出一個與眾不同的利益共同體,這固然是人類天性的表達,但其他利益共同體,比如法國和波蘭的天主教徒,荷蘭和蘇格蘭的新教徒,羅馬尼亞和加利西亞的猶太人,俄羅斯和意大利的共產主義者,或者美國和德國的銀行家,也莫不同樣是人類天性的表達。

有人主張,是地理造就了民族群體。不列顛和日本是與大陸分離的島嶼,美國涵蓋了遠離歐亞大陸的一片大陸的很大一部分,這一事實無疑與英國、日本和美國的民族群體的形成有一定的關系。但僅憑地理解釋不了不列顛諸島為什么被分成了至少四個民族群體,也解釋不了菲律賓人為什么不是日本人,或者,美國民族群體與墨西哥民族群體之間的分界線為什么是格蘭德河,而不是密西西比河。如果我們考慮到大約四個民族群體——葡萄牙人、西班牙人、加泰羅尼亞人和巴斯克人——共存于那個被稱作伊比利亞半島的地理單位,波蘭人和馬扎爾人占據著大平原的某些部分——而且只占據這些部分,希臘民族群體居住于巖石嶙峋的海岸和小島,挪威人的地理在很多重要的方面類似于瑞典人,南斯拉夫人類似于保加利亞人,甚至還有德國人類似于法國人,我們必定會得出結論:民族群體之間自然邊界的觀念是一個神話。

還有一個觀念,同樣是神話,常常被那些無知而草率的人提出來,這就是:種族決定民族群體。盡管科學家們對于人的種族究竟是什么莫衷一是,但他們完全同意:每個現代民族群體都包含著種族混合。從種族上講,現代德國人、法國人、英國人、愛爾蘭人、俄羅斯人、意大利人——幾乎所有歐洲人,還有猶太人——同樣都由不同種族的混血后代所組成:長頭圓腦,白皙黝黑,高矮胖瘦,不一而足。就其組成成分的相對強弱而言,歐洲的種族混合可能因地而不同,但種族變化的程度并沒有在各國的邊界突然改變。即使是日本人和中國人,盡管由于某些身體特征而和歐洲人迥然有別,卻也提供了種族混合的清晰證據;印度各民族是名副其實的種族類型的大雜燴,他們最近才發展出了共同民族群體的自覺意識。種族的純潔,就算存在,如今也只存在于未開化的部落中。民族群體實際上突破和超越了種族,但必須承認,考慮到種族宣傳,一種想象的對血緣關系的信仰,亦即對種族的信仰,在構建和凝聚民族群體上是一股十分有效的力量。

接下來有所謂的“民族魂”,每個民族群體都有一種群體精神,帶有獨特而恒久的品質和稟賦。在這個意義上,群體精神是一個形而上學的概念;難怪最近有很多作者,包括那些否認或懷疑個體靈魂存在的人,抱持這樣一種簡單的信仰,把永恒而豐滿的靈魂賦予各民族群體。一個顯而易見的事實是,在社會習俗上,民族群體之間迥然有別:英國人的飲茶習慣大概比其他任何歐洲民族都更加稀松平常,更加根深蒂固;德國人特別喜愛某些牌子的啤酒;意大利人喜歡用大蒜讓他們的文化更辛辣;毫無疑問,還有另外一些更大的民族差異。此外,一些有能力的心理學家充分證實了這樣一個事實:人的行為在群體中是一種方式,而當他獨自一人時又是另一種方式;受制于群體壓力時是一種方式,而當這種壓力消除時又是一種不同的方式。換言之,有一種群體精神,它是個體精神的組成部分,但在實質上又截然不同。在這個意義上,我們可以承認“民族精神”的存在,它是一股心理的力量,推動一個民族群體的成員,邁向某種思想和行動的共同體;不過,把這種民族精神稱作“靈魂”則是文學上的夸張。事實上,一個民族的群體思維明顯是變化無常的。在研究中我們發現,被歸于一個特定民族的大多數特征都屬于幾個不同的民族群體,一個特定民族在某個給定時期的典型特征在另外的時期就未必是它的典型特征了。伯里克利時代的希臘人散發的大蒜味,和19世紀的意大利人并無不同。跟愷撒打仗的日耳曼人尚沒有把偉大的音樂和深奧的哲學與比爾森牌啤酒聯系起來。簽署《大憲章》的國王和迫使他簽字的英國貴族們并不喝茶。

關于民族性格,人們說過和寫過太多的廢話。可資征引的例證數不勝數,我們不妨從查爾斯·羅登·巴克斯頓先生的一篇隨筆中引用一段,這篇文章在別的方面倒是頗有見地:“正如英國貢獻了政治自由的意識,法國貢獻了知識的誠實和清晰,德國貢獻了勤奮和紀律,意大利貢獻了審美天資,而芬蘭則貢獻了先進的民主,波蘭貢獻了音樂和藝術,波希米亞貢獻了宗教獨立,塞爾維亞人貢獻了溫暖的詩歌性情,希臘人貢獻了精細微妙和對過去的激情,保加利亞人貢獻了刻苦堅忍和沉默寡言的能量,亞美尼亞人貢獻了他們對教育和進步的熱情。”[2]這里面的謬論為數眾多,令人瞠目。它暗示了——荒謬地暗示了——所有英國人都有政治自由的意識,而且只有英國人才被賦予了這樣的天資,所有法國人在知識上都很誠實,且頭腦清晰,所有德國人都勤勞刻苦,所有意大利人都是藝術家或藝術批評家,所有芬蘭人都是極端民主主義者,所有波蘭人都是音樂家,所有捷克人都是宗教獨立自主者,如此等等,不一而足。在某些實例中,比如捷克人,上面提到的特征是不是可以歸于民族群體中任何數量可觀的部分,這是值得懷疑的。可以肯定,在每一個實例中,被賦予一個民族群體的特征也可以同樣恰當地歸于其他民族群體,無論是古代的,還是現代的。就知識上的誠實和清晰而言,現代法國并不比古代意大利更顯著。意大利擁有的審美天資并不比西班牙、法國、南部德國或日本更偉大;在民主的康莊大道上,芬蘭并不比新西蘭、瑞士或俄勒岡前進得更遠;詩歌感覺的溫度計上所記錄的塞爾維亞的溫度并不高于英格蘭、愛爾蘭、德國和阿拉伯;希臘人的精細微妙比亞美尼亞人還要稍遜一籌,至于對過去的激情,猶太人和中國人肯定可以和希臘人平起平坐;傳統上,“刻苦堅忍和沉默寡言的能量”更多地被歸于蘇格蘭人,而不是保加利亞人;在任何一個思考過美國人、日本人、德國人或澳大利亞人的民族特性的人看來,暗示“對教育和進步的熱情”是亞美尼亞人的特性似乎十分荒唐。

不妨引用此文后面幾句更明智的話,這樣對巴克斯頓先生更公平些。他說:“事實上,不同民族互相之間區別開來,不是憑借脫離完全相似背景的單一標志。正是獨特品質、歷史事件、自然環境的總體結合,造就了它們現在的樣子——各種不同的、互相沖突的個人與團體的混合,卻依然帶有一些統一的特征,甚至使得它們的區分各有特色。”這段話在很大程度上我個人完全同意,但要防止對一個民族群體“統一特征”究竟是什么得出輕率魯莽的想象和毫不費力的概括,我會提出警告,同時再次強調:常常在相對較短的時間里,民族特性經歷著根本性的改變。伏爾泰在18世紀上半葉撰文[3],把英國人和法國人進行了對比:他認為英國人變化無常,喜歡革命,他們砍掉了一位國王的頭,流放了另一位國王,經常瞎搞政府和宗教,永遠躁動不寧;他把法國人形容為保守的,太過深情地留戀過去,留戀布滿苔蘚的君權神授的君主制和正統的基督教,無動于衷,死氣沉沉。最近去世的博德利先生在19世紀末撰文[4],再次比較了英國人和法國人:在他看來,英國人是一個保守的、反對革命的和堅實可靠的民族,在他們當中,自由緩慢地拓展,著重于“緩慢”;而法國人則變化無常,喜歡革命,他們砍掉了一位國王的頭,流放了另外幾位國王,間歇性地試驗不同的憲法,狂熱地否定宗教正統。博德利和伏爾泰都不缺乏敏銳的批評眼光,而他們的評價卻大相徑庭,其解釋必須到英、法兩個民族的“群體精神”在兩百年內的改變中去找。

關于各民族擁有特殊而恒久的“靈魂”這一概念,我們不妨總結一下反對的意見。伊斯雷爾·贊格威爾先生風趣地評論道:“保加利亞人古時候有一個單詞pravit,意思是‘說’。它如今的意思是‘做’。他們還有一個單詞dumat,意思是‘想’。如今它的意思是‘說’。類似的改變發生在每個民族的靈魂中,就像哈姆雷特們變成了奧賽羅們一樣。蒙古人從農民變為戰士,然后又變了回來。馬扎爾人曾是東方的牧羊人,后來卻作為弓箭騎手躍馬向西。日耳曼人曾經溫和恭順,喜愛音樂;席勒劇作《強盜》(The Robbers)的一位本地編輯說,‘就連日耳曼人’也能產生偉大的激情和品格……簽署《大憲章》的民族每天大聲嚷嚷著要求更多的官僚機構。馬志尼的繼承人要求軍事法庭審判口無遮攔的議員。世界上最古老的君主制國家剛剛轉變成一個共和國,而被武士道所束縛的日本則得到了一筆國債。”[5]

我們不能不得出結論:民族群體的基礎并不在于人類族群間與生俱來的精神差異或心靈差異;就這個問題而言,也不在于種族遺傳或自然環境。民族群體是人類文化和文明的一項屬性,動物學和植物學的因素對它不適用。動物和植物的形態與行為可以從環境和遺傳的角度來解釋,因為動物和植物沒有文明。這并不是說遺傳和環境根本不適用于人,而是說,它們只是間接而遙遠地適用于人類文明。“這個基本事實常常被忽視了,尤其是在現代,因為生物科學已經成功實現了知識和理解的增長,有一個很大的誘惑是毫無保留地借用生物科學的方法,不經重大修改便把它應用于[社會科學的]材料:人。這一程序使情況變得簡單,卻產生了不盡如人意的虛幻結果。很長一段時間里,人有靈魂而動物沒有靈魂的觀念在很大程度上影響了人的思想,以至于人們很少從生物學因果關系的角度,從遺傳和環境的角度,來思考人類。接下來,不到兩個世紀之前,當反作用開始出現時,人們便更加普遍地承認,人是一種動物,鐘擺擺向了另外一個極端,發展出了這樣的趨勢:在人的身上只看到動物——沒有文化的存在,要么無視人的文化,要么認為,只有把文化分解為他們從生物學中所熟悉的因素,才可以對它加以解釋。正確和明智的路線就在這兩者之間。人的生物學方面必須從生物學因果關系的角度加以解釋,他的文化方面則首先要從文化因果關系的角度來解釋。”[6]

民族群體肯定是文化的一個方面,民族群體和民族特性的因果關系,必須到社會科學、本質上也是人的科學的因素中去找,而不是到植物學和動物學的因素中去找。俄羅斯人、希臘人、德國人、日本人或其他任何民族群體與眾不同的特征和品質并不純粹是種族的封地或地理上的事件;它們是社會環境和文化傳統的創造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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