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節(jié) 長崎事件：暗藏北洋海軍覆滅的線索

1．奕：不務(wù)正業(yè)的總理海軍大臣

1884年8月23日，中法戰(zhàn)爭正式爆發(fā)的前夕。法國海軍不宣而戰(zhàn)，向福建馬尾港的清軍水師發(fā)動突襲。福建水師沒想到法國人這么不講武德，只得倉促應(yīng)戰(zhàn)，結(jié)果11艘戰(zhàn)艦被擊沉或重創(chuàng)，官兵殉難者近800人。法艦又炮轟福州船政局的馬尾船廠，岸防設(shè)施遭大肆破壞。

福建水師全軍覆沒，寫下了中國近代海軍史上極為慘痛的一頁。

殲滅福建水師后，法軍又大舉進攻臺灣。法軍集中11艘艦船、2250名士兵，分兵兩路進犯基隆與滬尾。好在臺灣首任巡撫劉銘傳是沙場宿將，戰(zhàn)爭經(jīng)驗豐富，戰(zhàn)斗意志強悍，領(lǐng)導(dǎo)臺灣軍民擊退了不可一世的法軍。

10月23日，惱羞成怒的法軍出動軍艦20余艘、糾集4000余兵力封鎖臺灣海峽，意圖斷絕大陸對臺灣的軍事援助。不過，劉銘傳這塊硬骨頭，就算法軍咬肌都快咬抽筋了也啃不動。最后，兩國簽訂《中法新約》，法軍這才結(jié)束了對臺灣島長達10個月的海上封鎖。

中法戰(zhàn)爭讓清政府意識到了加強海防的重要性，尤其是海軍建設(shè)要由中央政府統(tǒng)一領(lǐng)導(dǎo)，不能東一榔頭西一棒槌，漫無章法。其實早在1870年，曾國藩就已經(jīng)提議把海軍船置于統(tǒng)一的指揮之下。不過，清政府在沒有受到列強軍艦的毒打之前，只會將這種正確意見當成耳邊之風(fēng)。

1885年，清政府成立總理海軍事務(wù)衙門，由政治新寵醇親王奕為總理海軍大臣，慶親王奕劻和李鴻章為會問辦理大臣。

不過，眾所周知，真正的海軍一把手不是奕，而是李鴻章。至于奕，他的主要精力都花在為老佛爺修園子上——此園非圓明園，而是頤和園。頤和園原名叫清漪園，地處北京西北郊外，與圓明園毗鄰，也是一座規(guī)模宏大的皇家花園。1860年，它被英法聯(lián)軍放火焚燒，但沒有完全化為灰燼。甲申易樞后，慈禧決定將清漪園重新整修，并取“頤養(yǎng)沖和”之意，將清漪園改名為頤和園，作為自己退休養(yǎng)老的地方。奕也很自覺，將自己定位為頤和園工程總監(jiān)理兼總包工頭，一是為了討老佛爺?shù)臍g心，讓老佛爺知道誰才是赤膽忠心的奴才——當年恭親王奕?反對同治皇帝重修圓明園，那就是典型的鐵憨憨行為；二是為了讓自己的親兒子光緒早日掌握實權(quán)，你想，頤和園早點修好了，老佛爺就會提前退休，從此不再過問政事，專心頤養(yǎng)天年。到那時，光緒就能成為真正一言九鼎的皇帝，自己也才能成為沒有太上皇名義的太上皇。

當頤和園工程最緊張的階段，正值直隸省和京師遭受特大水災(zāi)的時期，流民遍地，餓殍遍野，慘不忍睹。有個叫吳兆泰的御史上奏建議頤和園暫時停工，以免引起災(zāi)民鬧事。而奕立即將此人罷官免職，“交部議處”。所謂什么事情都可以爛尾，唯獨老佛爺?shù)膱@子不能爛尾。

由此可見，晚清政府是如何的草菅人命、蔑視人權(quán)。

2．北洋水師訪問長崎：并非為了秀肌肉

再回過頭來看北洋水師。1886年，水師提督丁汝昌率領(lǐng)多艘艦艇訪問日本長崎。在訪問的戰(zhàn)艦中，有兩艘排水量超過7000噸的巨型鐵甲艦——定遠、鎮(zhèn)遠，這兩艘軍艦在當時的整個太平洋上無人可敵。相比之下，日本海軍的那點可憐家底，實在是上不了臺面。

諸多學(xué)人認為，李鴻章派北洋水師去長崎，表面上是友好訪問，其實是為了炫耀本國的海軍實力，讓日本人老實點，別總是一天到晚想著惹是生非。然而，北洋水師1888年才在威海衛(wèi)劉公島正式成軍，李鴻章何必急不可耐地去鄰國展示剛剛鼓起的一小塊肌肉？這完全不符合李鴻章一生小心謹慎的作風(fēng)。

實際上，李鴻章派北洋水師去日本，是為了在長崎港保養(yǎng)軍艦。當時，俄國對朝鮮半島蠢蠢欲動，眾所周知，朝鮮一直是中國最忠心耿耿的藩屬國，豈能讓外人染指？為了震懾俄軍，揚我國威，李鴻章派北洋水師前往朝鮮東部沿?！把查啞?。1886年7月14日，李鴻章明確指示北洋艦隊：“丁汝昌同瑯威理自膠州灣回煙臺裝煤，即帶鐵艦快船赴朝鮮釜山、元山。聞俄船窺伺永興灣，擬令由元山駛巡永興，聊作聲勢。吳大澂俄界勘定，欲由海參崴乘我兵船內(nèi)渡，永興距海參崴不甚遠，各船即往崴游歷，順便接吳。鐵艦須上塢油修，俟由崴折赴日本之長崎，酌量進塢?！?a href="../Text/chapter004_0004.xhtml#jz_1_26" id="jzyy_1_26">(8)

7月25日，丁汝昌在準備出發(fā)前，發(fā)電報給在海參崴與俄國聯(lián)合勘界的吳大澂，明確說明自己去長崎的目的是保養(yǎng)艦船，“十七日由威海展輪，二十日到釜山，二十二日到元山，測量永興灣一帶港道。定七月朔仍帶同六艘由元山赴崴恭迓星旆，籍資閱歷。惟六船中有數(shù)艘須就近至長崎刮油船底，并裝添煤斤等事”(9)。

由此可見，李鴻章派北洋水師去日本，絕非為了炫耀武力。當時他的主要關(guān)注對象是俄國，而不是羽翼未豐的日本。

當時，北洋水師到了長崎港后，部分水兵上岸購物觀光，順便去了花街柳巷。數(shù)名水兵在妓院因為言語不通，加上喝多了酒，跟店家發(fā)生爭執(zhí)，并損壞了店內(nèi)物品。店家立即報警，兩名巡警聞訊趕來后，將兩名清軍水兵帶走問話，其他水兵則趁機逃走。過了一會兒，數(shù)十名清軍水兵氣勢洶洶地趕來救人，爭吵之中有一名水兵突然拔出日本刀，向巡警砍去。就這樣，日本巡警跟北洋水師的水兵展開了一場大規(guī)模械斗，現(xiàn)場雞飛狗跳，鬧得不可開交。

為什么北洋水師的水兵隨身攜帶日本刀？因為丁汝昌在當天就下過命令，所有上岸水兵不允許攜帶任何軍械上岸，包括小刀。但是，部分水兵上岸后，私自購買日本刀，想作為紀念品收藏。想不到，當天晚上派上了用場。

兩天之后，300名清軍再次上岸。一名水兵看到兩個并排走的日本巡警，就上去挑釁。日本巡警知道這些人不好惹，就沒搭理他。不料，另一名水兵二話不說，就搶奪巡警的警棍，于是，一場惡斗再次上演。200名清軍水兵陸續(xù)集中起來，跟長崎警察署的警察，以及一些義憤填膺的日本民眾扭成一團，很多市民紛紛逃離市區(qū)。據(jù)事后統(tǒng)計顯示，北洋水師5人死亡，44人受傷，5人失蹤（一說10人死亡）；日本警察被打死5人，30人受傷，長崎市民亦有多人受傷。

群毆事件發(fā)生之后，兩國展開唇槍舌劍的爭論。為了避免事態(tài)升級，最終雙方達成妥協(xié)，中國賠償日本15500日元，日本賠償中國52500日元。

長崎事件激發(fā)了日本國民的反清情緒，他們心目中那個天朝上國、文化宗主、禮儀之邦的美好形象完全崩塌，取而代之的是清軍的蠻橫無理、仗勢欺人。此時正值日本政府加緊擴軍備戰(zhàn)，裕仁天皇于1887年3月14日頒布敕令，“立國之急在我海防，一日不可遲緩”，并拿出30萬日元的皇室私房錢作為海防捐款。日本政府高官也積極帶頭捐款，并在全國巡回講演，鼓勵人民盡最大能力捐錢。同時，政府還發(fā)行1700萬日元海軍公債，鼓勵人民購買。

李鴻章完全沒有想到，這起事件嚴重刺激了日本國民的民族自尊心，促進了日本全民的同仇敵愾。對此，他并沒引起真正的警覺，只是在一次跟德國顧問漢納根的談話中，惡狠狠地說：“下次倭人若栽到我手里，決不輕饒！”

而這句像是黑社會老大說的狠話傳出去之后，也讓李鴻章的大國名臣形象嚴重受損。

3．丁汝昌的苦衷

撇開長崎事件造成的惡劣影響，它還暗藏著一條將來北洋水師全軍覆沒的線索。讓我們先來看看這兩個問題：北洋水師為什么要到長崎去保養(yǎng)軍艦？為什么不能在中國本土保養(yǎng)？

1881年5月21日，清政府與德國伏爾鏗廠簽訂了第一艘鐵甲艦購置協(xié)議，總工程師魯?shù)婪颉す司拖騾f(xié)助出使德國大臣李鳳苞辦理購艦事宜的參贊徐建寅，介紹了鐵甲艦塢修的規(guī)定和油修的辦法。油修的周期為每年一次，具體方法：“凡上油，先視其不妥處，用小錘試擊，內(nèi)有銹則油皮自然脫下，用三角刮刮下，再用鋼絲帚刷之。上油二層，再于油皮不能落下之處，同上油一層。船內(nèi)有賽門登石灰結(jié)住者，不必上油。其余各面，皆應(yīng)察看。如有不妥處，亦試擊刮去，上油與船外面同。德國有鐵甲船，已用至十五年，皆未銹壞，不過照章上油而已。”(10)

1885年6月，鎮(zhèn)遠、定遠兩艦回國前，在德國塢修了一次，所以理應(yīng)在1886年6月左右再次進行塢修。水師提督丁汝昌在1886年6月份就開始預(yù)定船塢，為兩艘鐵甲艦做保養(yǎng)。當時中國只有上海、香港兩處有大型船塢廠，還都是英國人的。上海祥生船廠沒有維修鐵甲艦的經(jīng)驗，丁汝昌不太放心：香港船塢則體量有限，根本無法容納鐵建巨艦。這時，丁汝昌又接到李鴻章的命令，要求北洋水師立即到朝鮮東海岸巡視。

所以，丁汝昌權(quán)衡之下，只得選擇日本長崎港的船塢廠。1884年，三菱公司創(chuàng)始人巖崎彌太郎從政府租借了工部省長崎造船局，將其命名為長崎造船所，并引進了完整配套的優(yōu)良船舶維修設(shè)備。

也就是說，日本在尚未擁有鐵甲艦的時候，就已經(jīng)擁有了為鐵甲艦維修保養(yǎng)的能力，而這種強大的船舶維修能力直接影響了甲午戰(zhàn)爭中日本聯(lián)合艦隊的勝利。

黃海海戰(zhàn)中，雖然日本聯(lián)合艦隊取得勝利，但是松島、比叡、赤城、西京丸4艦被重創(chuàng)，其他艦只也受到不同程度的損傷。當時李鴻章接到戰(zhàn)報，認為日本已沒有能力再向外海派出艦隊作戰(zhàn)。不料，日本艦隊只用了5天就全部修理好，并又出來興風(fēng)作浪了。李鴻章從英國遠東艦隊司令官那里得知日本艦隊修復(fù)的消息時，吃驚得下巴都快掉下來了，認定這是謠傳，決不能相信。

黃海海戰(zhàn)中，盡管中國方面慘敗，但是鎮(zhèn)遠、定遠兩艘鐵甲艦并沒有被擊沉，傷痕累累地回到了旅順基地。李鴻章一再催促丁汝昌加快定遠、鎮(zhèn)遠兩艦的修理速度，盡快出港作戰(zhàn)。但是丁汝昌辦不到，因為旅順港的維修作業(yè)效率極低，不僅缺少各種各樣的零配件和炮彈，連工匠都聽說旅順情勢危急，紛紛腳底抹油，提前跑路了。

由于各艦都有損傷，無法正常出海作戰(zhàn)，這才導(dǎo)致后來李鴻章選擇“御敵保船”的消極方針。即將北洋水師所有艦只都盤踞在威海衛(wèi)港灣內(nèi)，憑借強有力的炮臺火力支援，保護艦隊不受敵軍的攻擊。

然而，李鴻章高估了大清陸軍的戰(zhàn)斗力。日本陸軍輕而易舉地登陸威海衛(wèi)，接著又占領(lǐng)了港灣周邊的炮臺。清軍基本上都是望風(fēng)而逃，逃之前連炮臺的大炮都來不及破壞，有些被破壞的炮臺還是丁汝昌派水兵上岸去炸毀的。這導(dǎo)致日軍可以利用清軍遺留下來的大炮轟擊港灣內(nèi)的北洋水師，直到把北洋水師打得徹底癱瘓。

一支健全的海軍必須要有健全的后勤配套設(shè)施，這是現(xiàn)代國防的基本常識。但是，甲申易樞之后的新領(lǐng)導(dǎo)班子，對這個基本常識視而不見、充耳不聞。

早在1877年9月21日，李鴻章就在給福建船政大臣吳贊誠的信函中說：“鐵甲船為海防不可少之物……無論船樣稍舊，價值非廉，現(xiàn)無修船之塢與帶船之人，何能貿(mào)然定購？”(11)此后，李鴻章選定旅順為北洋海軍的軍港，軍港的核心設(shè)施，就是建造一個可供戰(zhàn)艦維修、停泊的大船塢。不過，工程進展十分緩慢，有時缺錢，有時缺人，令李鴻章十分焦躁。

1886年1月3日，定遠、鎮(zhèn)遠兩艦回國后，李鴻章致函醇親王奕：“船塢一項，為水師根本，必不可省之工。凡各國有鐵艦快船者，皆必先立水師口岸，先修大石塢。鴻章前于籌議海防事宜折內(nèi)詳細奏明，‘中國無可修之塢，非借英之香港大石塢、日本之長崎大石塢不能修理。鐵艦易積海蠹，或偶損壞，無塢可修，便成廢物，此為至要至急之舉?！?a href="../Text/chapter004_0004.xhtml#jz_1_31" id="jzyy_1_31">(12)

奕沒有什么反應(yīng)，于是，焦慮的李鴻章再次給他致函，說明旅順船塢建造工程的拖沓，并強調(diào)建塢的迫切性：“至軍艦收泊之區(qū)，必須有大石塢預(yù)備修理。西報所譏有鳥無籠即是有船無塢之說，故修塢為至急至要之事?！?a href="../Text/chapter004_0004.xhtml#jz_2_31" id="jzyy_2_31">(13)

前面已經(jīng)說過，奕的全部心思都用在修園子上。修園子也是一項龐大的工程，光是籌集工程款這一項，就已經(jīng)很讓人焦慮了，誰還管修建船塢的事？所以，這個皮球就等于完全踢給了李鴻章。

就這樣，旅順船塢磕磕絆絆地修建了十年，到了1890年才終于竣工，當時被稱為“遠東第一大塢”。不過，從它后來的表現(xiàn)來看，是名不副實的。

我們不敢斷定，如果沒有甲申易樞，奕?參與主政的清政府是否能夠積極修建海軍的后勤配套設(shè)施。但是我們能看見的，就是甲申易樞之后，奕主政的清政府對海軍的建設(shè)漠不關(guān)心，全憑李鴻章一個人在辛苦經(jīng)營。事實上，奕不但漠不關(guān)心，甚至還挪用海防捐的錢來修園子，并美其名曰“海軍要在昆明湖（頤和園中的人工湖）”進行訓(xùn)練。

所以，黃海海戰(zhàn)后，面對朝廷逼迫北洋水師出戰(zhàn)，丁汝昌在給李鴻章的信中這樣訴說自己的辛酸：“我國海軍創(chuàng)設(shè)之要旨乃為御敵外寇之軍，然無事時不籌算軍艦裝備之所需，有事時又不顧敵眾我寡一味命我傷艦出戰(zhàn)進剿，汝昌自愧弗如，難操勝券。獨我?guī)煟ɡ铠櫿拢┒床齑饲?，更曉末將之苦衷?！?a href="../Text/chapter004_0004.xhtml#jz_1_32" id="jzyy_1_32">(14)

是的，真的只有李鴻章能理解丁汝昌的苦衷?？墒?，事已至此，無論是訴苦，還是流淚，都已經(jīng)無法挽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