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煙火三十六味:市集·餐桌·食物與人
- 三三
- 3173字
- 2022-08-10 18:27:22
與食物同行(代前言)
被譽為美食家的人,很多出自鐘鳴鼎食之家,從小擁有敏感的味覺記憶,行走過五湖四海,見識過不計成本的家宴,日子久了形成獨特的飲食觀念,自成一派。而我是個吃部隊食堂長大的人,每天拎著鍋去打飯,總能遇見警衛連踏著步從身邊經過。小戰士們個個歌聲嘹亮,哪個班最響,哪個班先吃。
成年之前最深刻的記憶,都跟吃有關。學校運動會結束,回家吃母親燉的土豆牛肉,滿滿一大盆堆到冒尖兒;周末跟著父親去市集,買條肥肥的草魚紅燒,吃到盤底都要用饅頭揩干凈;難得去同學家參加生日會,開餐前上了一盤巨大的草莓,那一口一直甜了三十年;大學生涯,床鋪下那兩層隔板擺著唐魯孫、陸文夫、鄧云鄉與趙珩等諸位老師的飲食書,半夜餓就抽一本出來嚼,畢業時幾乎能背誦了。成年之后,頭一份工作是家國字頭出版社,辦公室在長安街國際飯店的后身。上班第一天才聽說,員工食堂系酒店外包,自助形式,于是興高采烈坐在桌前,剝了兩斤水煮凍蝦,感嘆有單位真幸福。
人總會往感興趣的事兒上湊。之后我的人生,開始與食物同行。
努力成為廚師的朋友
2012年,我加入飲食雜志《美食與美酒》的編輯部。時逢杜絕公款消費的“國八條”出臺不久,全國會所、餐廳迅速消亡,中國人的餐桌正面臨公私合營之后又一個巨大的變革時刻。而距離《米其林餐廳指南》2017年首次進入中國大陸尚有幾年。就是這幾年時間,可以說是中式飲饌真正新舊交融的開端。
彼時的雜志聯手行業品牌,每年在全國范圍之內評選Best 50餐廳以及Best 50名廚,北京、上海、成都、廣州,一城一站,匯聚當紅餐廳與廚師,舉辦紅毯晚宴,頗具影響力。我作為一線編輯,抵達餐廳采訪,聯絡總廚拍攝,收集招牌菜譜,甚至廚衣尺寸、機票預訂,都須參與出力。三年之內,京魯菜、粵菜、江浙菜、川菜,各大門派中的佼佼者,就這樣一一走進我的視野。
廚行是個江湖。如今能稱為名廚的人,有的是從上世紀八九十年代的烹飪學校畢業,見過國宴級大師的手勢,之后選入各地國賓館摸爬滾打;有的年幼時進入香港、澳門的酒樓做幫手,從洗菜粗切開始,走遍所有崗位,吸收西食東漸的百家之長;還有往海外的,分文無收在米其林三星餐廳里做實習生,清晨進店深夜離店,從未見過太陽。采訪這些身經百戰的廚師,只需幾句話,對方就知道你心中有料無料。為了能與他們對話,我開始從上世紀的《中國烹飪》雜志、各地老菜譜入手,再拓展到名家回憶錄與手記,后經做歷史研究的父親點撥,翻閱地方志與筆記,試著從氣候、河道、戰爭、人口遷徙等不同方面來理解飲食的形成與發展。
有了基礎知識做指引,采訪越來越順,大廚們也越來越健談。一只獅子頭的選料,一條蒸魚的火候,一碟干炒牛河的鑊氣,其實每個人理解都不同。我也開始有機會進入后廚,近距離觀看烹飪過程。比如南京香格里拉酒店的淮揚刀客侯新慶,使用同一把廚刀,走刀之快,可數秒間在三四厘米寬的黃鱔肉上敲擊上百下,刀痕細密而肉身不斷,鱔段下鍋遇熱,驟然反扣,形成芝麻粒大小的鎧甲;行刀之穩,能憑借肌肉記憶,在嫩豆腐上保持勻速下刀,看似已成糜的豆腐,投入水中即刻像有筋骨一般綻放成花。到了成都,“玉芝蘭”餐廳的蘭桂均師傅,手下的三尺大長刀,每次僅切一塊手掌大小的金黃面皮,刀口下生出金絲,其視覺過程遠比端坐桌前來得有趣。
一間餐廳,一個廚師,四季菜品不同,年年出新。為了尋找季節新菜的思路,廚師們的腳步幾乎遍布每個角落,我的采訪陣地也隨之從餐廳走了出來。清晨的菜場,最會挑菜的人不是家庭主婦,而是廚師。各種“訂制版”的鮮魚活蝦、嫩菜芽苗,售價遠遠高于尋常貨色。這些尖兒貨被各路菜販小心地收在后場,只等肯花銀子的大師傅上門,才喜滋滋地捧出來。比如:蘇州的矮腳青與南京的矮腳黃,看似相同的青菜,在正確的季節里產地相隔百里,就能生出兩種顏色;家庭制作的腌菜與工業生產的腌菜,經驗老到的廚師只消看一眼裝菜的瓶子,就知道深淺;本地土菌子、土豬肉、土蘿卜,沒有他們點撥,我便一點門道也看不出。
就這樣我逐漸意識到,原來食物最初的樣子不在餐桌上,也不在各方交易的市場內,而在其生命的最后一刻。順著大城市里的餐桌與廚師,向上溯源,我慢慢開拓出新的采訪計劃,開始了一場漫長的食物旅程。
人間煙火,就是一天天看似重復的生活
十年過去,我成了一個靠寫文字、拍圖片維生的人。每天過的日子,就是輾轉于各個餐廳,看著大廚揮刀炒菜;拜訪食材產地,跟著漁民與農戶抓蟹挖筍;坐在圖書館里查地方志與新老菜譜;最后對著電腦,經歷無數個日夜。
很多時候,吃飯對于我,并不是一件輕松的事。一邊吃、一邊采訪、一邊記錄,需要集中精神觀察細節;面對方言各異的采訪對象,盡力在雞同鴨講的對話里,尋找有價值的素材;端著相機,在蒼蠅館后廚滑膩的地板上,一步一步往前挪;套上膠皮防水褲,劃著泡沫板去挖蟶子和泥螺;深冬的午夜,在海風呼嘯的碼頭上流鼻涕,等著船老大卸貨。一路走來,我經歷了傳統媒體與新媒體的交割,身邊的同行換了一撥又一撥;采訪過的大廚、老板,命運也各異,有人拿到米其林星,有人建中央廚房、做連鎖店,也有人黯然收場。
然而隨著閱歷的增長,我筆下的食物似乎越來越不重要了,面對廚師我也不再追問烹飪的細節:一道菜的火候是幾成,一碗高湯要煲幾個小時,調料與芡汁怎么配比。取而代之的是,每到一處,我更喜歡花時間實地走走逛逛,看看博物館,挖挖小館子,親身感受真實的生活氣息。
與食客不同的是,基于職業之便,我手里很有一些“地頭蛇”的人脈。正是他們的存在,讓我有機會見識到很多深藏不露的味道。上海米星餐廳菁禧薈的杜建青,出身潮汕普寧,以新派潮汕菜在行內行走。跟在他身后尋味,便有奇遇。外鄉人抵達潮汕,若離開汕頭,深入腹地,那互聯網與大數據便一概失靈,甚至語言都不通。鄉村與城市中幾乎每個宗族都各自組成小小社區,不知名的藕湯、炸豆腐、粿汁攤兒,其背后有家族世代經營。有人深夜在屠場取鮮肉,清晨開場;有人花費數十小時選豆磨漿,每天只賣兩小時即售罄關門。幾十年如一日,每天做同樣的食物,上門的食客都是同宗。他們眼中的家常滋味,外人吃完刷新世界觀。更不要說深藏鄉間的傳統豆醬,建在海邊的魚圓作坊,直接在躉船上交易的極品魚鮮……
事實上,中國沒有幾間高端餐廳的老板來自鐘鳴鼎食之家,他們很多曾是平凡的小鎮青年。第一家獲得米其林三星的本土餐廳“新榮記”,就是從臺州臨海老城的一間海鮮大排檔起家。如今掌舵人榮叔麾下人手眾多,選材百里挑一,下手買貨從不手軟,人均消費自然也不菲。那些豪客桌前的家燒東海大黃魚、涌泉蜜橘、油燜青蟹、咸菜燒馬鮫尾等,其背后關系著無數農夫、漁民、屠戶、小販養家糊口的生計。連接廚房與產地的物流車,每日披星戴月,奔馳于高速路上。在我眼中,竹林、橘園、雞舍、蟹田、瓜棚,這些自然生長、耗費心力的真滋味,之所以能存在,是因為還有一條生存的通路。
當然,價格絕對不是味道的評判標準。還有另一群人,他們酷愛家鄉,熱愛結交在縫隙中打拼的蒼蠅館小老板。在南京路邊吃飯認識的胖子,夾著一條玉溪煙,帶著我上門去拜訪“老正興”的張其廣。平時一身傲骨的老師傅,見到自家熟客,才愿意開口回憶往事;金陵飯店出來的小師傅吳文,領著我在三七八巷菜市場,挨個兒攤子打招呼;成都的幺雞,深夜里神神秘秘地帶著我去吃藥膳蹄花;昆明的亂師,堪稱云南全境村村都有丈母娘,帶我在邊城芒市參加女朋友的家宴。生活在各個縫隙間的小人物,其煙火滋味數不勝數,而我僅能記錄下一點皮毛。
常年跟餐飲行當打交道,朋友們下館子,有時候也來問我:“哪里好吃?”酸甜苦辣咸,食無定味,適口者珍。好吃,應該怎么界定呢?每當我面對這樣的問題,總愛含糊過去。其實心里一直有個答案,好吃的食物,或許就藏在你家附近的巷子小館,或許在紀念日燭光里的米其林餐廳,或許在旅途中偶遇的農家樂,又或許是看似平平無奇的家常菜……煙火浸透,人情烘烤,生命中能記住的滋味,都是好的。
2021年4月于上海寓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