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勞務糾紛典型案例解析
- 李艷紅主編
- 6331字
- 2022-07-29 16:13:25
案例三 雇員傷害誰擔責
——如何在紛繁復雜的社會生活中準確認定雇傭關系
李曉明[1]
案情回顧
王愛國、董敬業、焦富強、耿立秋都是農村個體工匠,工種為油工,四人經常一起為他人建房進行油工作業。李大寶與王愛國系連襟,兩家一直互有來往,關系不錯。
李大寶家老宅院的房屋年久失修,為改善居住條件,李大寶于2018年開春后,將原有老房翻建成二層樓房。房屋主體建成并做完內墻抹灰后,李大寶找到王愛國說:“你是油工,比我懂行,家里刷涂料和油漆的活就交給你了,你找幾個人盡快給我干完,用什么涂料好你看著買,該多少錢你跟我說。”王愛國說:“行,連買材料帶干活的事我安排,工錢、料錢花多少我給你報賬,咱們自己家的事兒,肯定給你干好,也不多花錢。”
隨后,王愛國就找董敬業、焦富強和耿立秋一起到李大寶家開始粉刷墻面。施工過程中,王愛國自帶腳手架等設備和工具,負責買材料,在現場安排工作并與董敬業等一起刷墻。由于長期共同施工,王愛國、董敬業等配合比較默契,簡單劃分區域后,各自單獨開展油工作業。同時,王愛國負責記賬,將工錢、料錢分別記錄,連王愛國自己的工錢都是每人每天220元,料錢按照實際支出記錄并附采購單據,王愛國自帶的設備工具不要錢。王愛國將記賬單報給李大寶的兒子李小寶后,李小寶把錢付給王愛國,王愛國再把工錢付給董敬業、焦富強和耿立秋。
2018年8月13日,王愛國、董敬業在一層刷墻,焦富強、耿立秋在二層刷墻。上午8點左右,耿立秋站在長約1.7米、寬約1米、高約1.5米的腳手架上粉刷墻面時,從腳手架上跌落倒地。王愛國、焦富強、董敬業、李大寶聽到聲響后趕忙來到耿立秋跟前,發現耿立秋已經失去了意識。王愛國趕快撥打了120急救電話,并與焦富強、董敬業一起將耿立秋送到醫院救治,王愛國墊付醫療費2000余元。此次事故造成耿立秋重度顱腦損傷等傷害,傷情危重。耿立秋在醫院搶救3天后,于8月15日被家屬接回家中因腦出血死亡。搶救期間,耿立秋家屬支付醫療費6萬余元。
耿立秋去世后,她的丈夫徐立春、女兒徐大雪、徐小雪和兒子徐小滿起訴李大寶、李小寶和王愛國,以耿立秋受雇為李大寶、李小寶、王愛國干活期間受傷死亡為由,要求李大寶、李小寶、王愛國連帶賠償醫療費、死亡賠償金、被扶養人生活費、喪葬費、精神損害撫慰金等160余萬元。
李大寶、李小寶父子認為,李大寶作為房東,已經將墻面刷漆的活包給了王愛國,因此二人與耿立秋之間不存在雇傭關系。王愛國承包了自己家的油工活,實際支付耿立秋等人工資,現場施工也是由王愛國指揮,因此王愛國與耿立秋之間存在雇傭關系,王愛國作為耿立秋的雇主應當承擔賠償責任。農村建房及粉刷墻面不需要承包人具備資質,因此李大寶將刷漆的活發包給王愛國合法,不應承擔連帶責任。耿立秋從一米多高的腳手架上摔下,是因為她自身患有疾病且不注意安全所致,耿立秋應負主要責任。因此不同意承擔賠償責任。
王愛國認為,他與耿立秋只是一起干活的工友,都是受雇于李大寶、李小寶給他們家干活,每人每天工資為220元,因此自己不是包工頭,也不是耿立秋的雇主,不應承擔賠償責任。耿立秋所用的腳手架很牢固,僅一米多高,正常情況下不會摔下,她是因身體原因暈厥喪失意識才摔倒,且摔倒的時候沒有任何自我保護行為。耿立秋曾因病多次治療,其自身患病是導致摔倒受傷的直接原因,耿立秋應自負責任。
法院認為,本案的爭議焦點在于雇傭關系的認定,即誰與耿立秋之間存在雇傭關系。王愛國在向李大寶、李小寶報賬時,購買材料實報實銷,其本人與耿立秋等人一樣同工同酬,沒有額外利益,因此王愛國與李大寶、李小寶之間并不形成承攬關系。也就是說,王愛國不是施工中的“包工頭”。耿立秋為李大寶提供刷墻勞務,李大寶向耿立秋支付勞動報酬,李大寶與耿立秋形成了雇傭關系。耿立秋在提供勞務的過程中受傷導致死亡,李大寶作為雇主,應當對耿立秋死亡導致的損害承擔賠償責任。
耿立秋作為一個成年人,應當對自己的身體和精神狀況有所判斷,并對自身行為負責。耿立秋對自身安全疏于注意而摔倒,且進行作業時未采取防衛措施,自身具有一定過錯,應自負部分責任。
經法院核算,徐立春等人的合理損失共計73.6萬余元。法院判決李大寶賠償徐立春、徐大雪、徐小雪、徐小滿醫療費、死亡賠償金(含被扶養人生活費)、喪葬費、精神損害撫慰金51萬余元,駁回了徐立春等人的其他訴訟請求。
李大寶不服一審判決,提起上訴。二審法院認可一審判決的處理意見,判決駁回上訴,維持原判。
法理分析
近年來,農村建房過程中引發的雇員受害賠償問題十分普遍,當事人爭議最大、通常也是法院處理案件的關鍵問題,就是如何認定其中的雇傭關系。法律規定是抽象的,而現實生活豐富多彩,人們不會按照法律條文來生活,實踐中的做法五花八門,呈現出來的法律關系特征不是涇渭分明,而是交叉含混、模糊不清,難以直接對號入座。由于很多人只是口頭協議,在發生糾紛后又夾雜著證據問題和虛假陳述的問題,導致案情撲朔迷離。
在此情況下,不能簡單地從某個法律特征來認定雇傭關系,而要把握法律關系的內在屬性,認清隱藏在背后當事人之間的利益關系,運用經驗和邏輯,才能撥云見日,對雇傭關系作出準確的判斷。下面結合本案來分析一下怎樣準確認定雇傭關系,合理分配各方責任。
(一)如何正確認定本案的雇傭關系
本案的雇傭關系顯得模糊不清,難以從直觀的外在特點作出判斷。各方就彼此間的法律關系沒有明確的約定,從實際履行情況來看,李大寶和王愛國都具有雇主的特點。耿立秋為李大寶家粉刷墻面,耿立秋拿到的工錢是李大寶出的,李大寶具有雇主的特點。而同時,耿立秋與李大寶并不認識,是王愛國找耿立秋來刷墻,并確定每天工錢為220元,王愛國召集安排耿立秋等人刷墻施工,王愛國自帶設備工具并購買材料,王愛國實際發放耿立秋的工資,似乎王愛國更像是耿立秋的雇主。
本案不能簡單地從外在特點來認定雇傭關系,而是需要把握雇傭關系的內在屬性,即要考察耿立秋實際在為誰工作,由誰支付勞動報酬。弄清這個問題,首先要確認李大寶與王愛國之間是否存在承攬合同關系,關鍵問題在于考察王愛國是否享有包工頭的利益。包工頭承攬工程,是要賺取比工資更多的利益的,因此有更多的付出,并承擔相應風險。
從雙方訂約的初衷來看,李大寶與王愛國是親戚,關系較好,在李大寶家施工到上油工的階段時,李大寶找懂行的自家人給干活,踏實放心;王愛國出于親戚之情,在李大寶提出請求后,很快即組織工友們來給李大寶家施工,并沒有從李大寶家掙取包工利潤的想法。
從雙方的實際履行來看,王愛國負責購買材料,但材料費用實報實銷,王愛國沒有提成;王愛國提供了腳手架等設備工具,但只是給李大寶無償使用,不收取費用;李大寶將全部工資交給王愛國,但王愛國只是如數代發。王愛國取得的報酬只是正常的工資,沒有其他包工頭應得的任何利益。而耿立秋的工資,實際是由李大寶支付,王愛國只是代發。顯然王愛國不是包工頭,其與李大寶之間不存在承攬關系,而是雇傭關系。
另外,從公平的角度考察,雖然王愛國購買材料、組織施工、提供設備、代發工資等行為具備雇傭關系中雇主的特點,但他并不因耿立秋提供勞務取得任何利益,如果認定王愛國為耿立秋的雇主,讓王愛國承擔損害賠償責任,不符合民法權利義務相一致的原則,也是不公平的。
綜上分析,可以認定耿立秋是為李大寶提供勞務,李大寶向耿立秋支付勞動報酬,李大寶與耿立秋之間形成了雇傭關系。
(二)如何看待王愛國身上體現的“包工頭特征”
王愛國具備了很多雇主的外在特點,更像包工頭,也就是耿立秋的雇主,而法院最終認定王愛國只是耿立秋的工友。該如何看待王愛國身上體現的“包工頭特征”呢?
前已述及,王愛國為李大寶進行油工作業,李大寶支付王愛國工資,雙方存在雇傭關系。同時,由于雙方的親屬關系以及王愛國老油工的經驗,李大寶把家里的油工活交給王愛國負責及安排,是一種委托合同行為,即王愛國受李大寶委托,為李大寶聯系油工、購買材料、組織施工及代發工資,均是在履行受托職責。
另外,王愛國將自己的腳手架無償提供給李大寶使用,是為了給李大寶減少開支,為李大寶提供的無償幫助,是一種好意施惠行為。
本案中,李大寶與王愛國之間,既有雇傭關系,也有委托關系,還有好意施惠行為。相信分析后,大家可以更好地理解為什么王愛國與耿立秋不存在雇傭關系了。
(三)本案的損害責任應如何分擔
本案中,耿立秋在事故發生時,獨立進行刷墻作業,由于她在傷害發生后即失去意識,事發后第三天去世,她到底因為什么摔倒受傷已無法得知。從她的傷害后果來看,從高1.5米處摔倒卻造成極重的傷害,應該在摔倒時沒有任何自我保護行為,李大寶、王愛國所稱耿立秋自身患有疾病可能是存在的,但是難以證明及確定因果關系。對于耿立秋摔傷,李大寶作為雇主沒有過錯,王愛國為李大寶提供的腳手架也沒有質量問題。無論是自身疾病導致,還是主觀上的疏忽,是因耿立秋自身原因導致損害的發生。因此,耿立秋對于損害后果的發生有過錯,應當減輕雇主李大寶的賠償責任。
法院判決李大寶承擔70%的責任,耿立秋家屬自負30%的責任,是適當的。
知識拓展
(一)立法沿革
本案涉及的主要法律問題是雇員受害賠償責任問題。本文中所稱的雇傭關系,是狹義上的雇傭關系[2],勞動關系不在討論范圍之內,是指雇員向雇主提供勞務,雇主支付雇員相應報酬形成的權利義務關系。
2003年,最高人民法院頒布《關于審理人身損害賠償案件適用法律若干問題的解釋》第11條第1款規定:“雇員在從事雇傭活動中遭受人身損害,雇主應當承擔賠償責任。雇傭關系以外的第三人造成雇員人身損害的,賠償權利人可以請求第三人承擔賠償責任,也可以請求雇主承擔賠償責任。雇主承擔賠償責任后,可以向第三人追償。”[3]根據這一規定,雇員在從事雇傭活動中受傷,雇主承擔無過錯責任,雇員自身不需要承擔責任。
2009年12月26日,全國人大常委會審議通過《侵權責任法》,該法第35條規定:“個人之間形成勞務關系,提供勞務一方因勞務造成他人損害的,由接受勞務一方承擔侵權責任。提供勞務一方因勞務自己受到損害的,根據雙方各自的過錯承擔相應的責任。”(原《侵權責任法》第35條內容變更為《民法典》第1192條第1款:個人之間形成勞務關系,提供勞務一方因勞務造成他人損害的,由接受勞務一方承擔侵權責任。接受勞務一方承擔侵權責任后,可以向有故意或者重大過失的提供勞務一方追償。提供勞務一方因勞務受到損害的,根據雙方各自的過錯承擔相應的責任。)
結合上述規定以及司法實務中的主流觀點,筆者認為應從以下幾方面理解:
第一,應嚴格區分勞動關系和雇傭關系,根據目前的法律規定,兩者法律性質不同、適用的法律規定、歸責原則和處理程序完全不同,勞動關系下的勞動者受傷,應按照工傷的處理程序進行。
第二,個人之間形成的雇傭關系和個人與單位之間形成的雇傭關系,雖一方主體不同,但法律關系的性質相同,應按照同樣的歸責原則處理。
第三,雇員受害賠償責任的歸責原則既不是過錯責任原則,也不是完全的無過錯責任原則,其歸責原則應與高度危險作業致人損害的責任相類似——雇員傷害發生后,首先認定雇主應當對雇員損害承擔賠償責任,然后再考察雙方的過錯。如果是雇員故意造成損害的,雇主不承擔賠償責任;如果雇員對損害的發生有過失,則根據雇員的過錯程度及雇主的過錯,讓雇員根據其過錯程度承擔部分責任(可以是次要責任、平等責任和主要責任),其他責任仍由雇主承擔。
(二)雇傭關系與相近法律關系的區別
要準確認定雇傭關系,應當在了解雇傭關系內在屬性和外在特征的同時,準確把握與之容易出現混淆的勞動關系、承攬關系和幫工關系等。
1.與勞動關系的區別
勞動關系是指勞動者與用人單位在實現勞動過程中建立的社會經濟關系,即用人單位招用勞動者為其成員,勞動者在用人單位的管理下提供有報酬的勞動而產生的權利義務關系。
情景一:孫小圣于2018年7月23日入職泰山公司,雙方未簽訂勞動合同,公司沒有為孫小圣繳納社會保險。孫小圣工作期間,每周工作六天,每天早上8點上班,下午6點下班,要遵守泰山公司的各項規章制度,工作中穿統一的工作服,有事缺勤須填寫請假單,經班長和車間主任審批,每月工資在下月10日前后發放。2018年11月8日,孫小圣在該公司操作機器時右手食指被軋傷。孫小圣請求泰山公司為其申報工傷,卻遭到拒絕,泰山公司認為雙方只是普通的雇傭關系,不存在勞動關系。經過勞動仲裁和訴訟程序后,法院認定孫小圣與泰山公司存在勞動關系,孫小圣所受傷害被認定為工傷。
該案中,孫小圣被泰山公司招錄成為生產組織體系的一員,在工作中接受泰山公司的管理,受泰山公司的規章制度約束,雙方之間具備勞動關系的實質條件,雖然雙方未簽訂勞動合同,但不影響雙方為勞動關系的定性。
2.與承攬關系的區別
承攬關系是指承攬人按照定作人的要求完成一定的工作并交付工作成果,定作人接受該成果并給付一定報酬而形成的法律關系。
情景二:2018年8月12日,郭嘯天與楊鐵心約定,楊鐵心以包工包料的方式承包郭嘯天家新建二層樓房工程,價款按照每平方米1400元計算。歐陽鋒經另一瓦工周伯通介紹,到郭嘯天家的工地進行壘墻施工,日工資為240元。2019年3月17日,歐陽鋒在郭嘯天家施工過程中因操作不慎從腳手架上摔落,造成脛腓骨骨折等。歐陽鋒起訴郭嘯天、楊鐵心,要求二人賠償醫療費、誤工費、殘疾賠償金等共計12萬余元。法院認為郭嘯天與楊鐵心之間為承攬關系,楊鐵心與歐陽鋒之間存在雇傭關系,楊鐵心應對歐陽鋒的損失承擔賠償責任。郭嘯天并非歐陽鋒的雇主,對歐陽鋒的損害發生沒有過錯,不應承擔賠償責任。
普法提示
本案意外傷害的發生,使耿立秋失去了生命,李大寶背負了沉重的債務,李大寶、王愛國兩家原本關系親近,如今反目成仇,所有人都是受害者。當前,農村建房安全隱患多,施工隊伍技術水平低,安全意識和防護能力弱,損害事故多發易發。我們也想通過本案的教訓,給廣大群眾提出三點建議:
一是牢固樹立安全意識,切不可疏忽大意或者抱僥幸心理。作為房主,在建房時不能只考慮省錢,一定要選擇技術水平過硬,具備安全作業條件的施工隊伍,把事故風險想在前面;作為包工頭,應當加強施工隊伍的安全管理,配齊安全設施,施工中規范操作,避免事故發生;作為農民工,要提高技術水平和安全防護能力,施工中時刻注意安全,規范操作不冒險。
二是簽好書面合同。“親兄弟明算賬”,在施工之前簽訂書面協議,明確雙方的權利義務,一方面可以保證自身合法權益,避免損害發生后因責任不清扯皮,既受損失又傷感情。另一方面明確了權利義務,也就明確了風險責任,有助于提高施工參與人的責任意識,進而采取措施消除風險。
三是投保分擔風險。無論是房主、個體包工頭還是農民工,負擔能力都很弱,都無力負擔動輒幾十萬、上百萬的巨大損失。在沒有引入強制保險制度的情況下,房主或包工頭可以為工人購買人身意外傷害保險,以便事故發生后受害者能及時得到相應的保險賠償,分擔社會風險。
[1] 北京市平谷區人民法院峪口法庭庭長、員額法官。
[2] 狹義上的雇傭關系,即勞務合同關系。廣義的雇傭關系,包含勞動關系和勞務關系。
[3] 2020年12月23日修正的《最高人民法院關于審理人身損害賠償案件適用法律若干問題的解釋 》已將該條刪除,相關的條文為第4條、第5條。第4條:“無償提供勞務的幫工人,在從事幫工活動中致人損害的,被幫工人應當承擔賠償責任。被幫工人承擔賠償責任后向有故意或者重大過失的幫工人追償的,人民法院應予支持。被幫工人明確拒絕幫工的,不承擔賠償責任。”第5條:“無償提供勞務的幫工人因幫工活動遭受人身損害的,根據幫工人和被幫工人各自的過錯承擔相應的責任;被幫工人明確拒絕幫工的,被幫工人不承擔賠償責任,但可以在受益范圍內予以適當補償。幫工人在幫工活動中因第三人的行為遭受人身損害的,有權請求第三人承擔賠償責任,也有權請求被幫工人予以適當補償。被幫工人補償后,可以向第三人追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