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關于邏輯起源的認識
二十世紀50–70年代出了幾本邏輯史著作:鮑亨斯基的《形式邏輯史》(1961年)6,涅爾夫婦的《邏輯學的發展》(1962年),杜米特留的《邏輯史》(1975年)7。它們不僅介紹了從古希臘邏輯的產生、形成和發展,還介紹了現代邏輯的產生、形成和發展。這幾本邏輯史著作的連續出版表明,隨著現代邏輯的發展,邏輯成為了科學,成為了一門成熟的學科,受到人們的高度重視。在對邏輯進行深入研究的同時,人們開始關注并研究邏輯的歷史,試圖由此獲得對該學科更加深入的了解和認識,把握它的性質和規律,并為它的發展做出貢獻。
這一時期還出了一本小書,卡普的《邏輯的起源》(1965年)。8該書篇幅不大,基于一個系列講座而成。它是一個德譯本,原書為英文,1942年出版,書名是《傳統邏輯的希臘基礎》。9從原英文書名即可以看出,該書是關于傳統邏輯的,不像后來出版的幾本邏輯史著作含有專門論述現代邏輯的內容。德譯文取這樣一個名字,表明譯者有專門的想法,也表明邏輯的起源可以成為人們思考和研究的對象。
實際上,邏輯的起源并不僅僅是書名的問題。《傳統邏輯的希臘基礎》雖然書名中沒有“起源”一詞,但是其第一章題目為“邏輯作為一門科學的起源(origin)”,10由此可見,徳譯本的改名其實是借用了第一章的題目。此外,上述幾部邏輯史著作中也有類似稱謂:它們在開始章節標題中使用了beginning(s)一詞,意思是“開端”、“發端”11、“起始”等等,因而也有“起源”之義。這就表明,在邏輯史的研究中,人們都會考慮邏輯的起源。這樣的考慮是自然的,因為邏輯是在亞里士多德那里形成的,他的相關思想不可能沒有來源。這樣的考慮也是需要的,因為它會有助于人們更好地理解邏輯是如何產生和形成的。問題在于,人們是如何思考邏輯的起源的?人們又該如何思考邏輯的起源?
但是在這些著作中,關于起源的說明顯然不是重點,它們只是在開始部分借“起源”或“發端”這樣的說法談論早期的一些相關論述,比如前蘇格拉底時期和柏拉圖的著作中一些與邏輯相關的看法和認識。這些論述通常比較粗略和簡要,與其說是關于邏輯起源的探討,不如說是探討亞里士多德邏輯的準備和鋪墊。下面我們看一看《邏輯學的發展》的第一章“發端”。在有關起源的討論中,它的文字最多,內容也最豐富。我們可以此為例說明人們對邏輯的起源是如何認識的。
“發端”共分五節,第一節講“有效性概念”,重點講述了證明概念。有效性是邏輯這門科學的核心性質,討論這一概念實際上是為這一章的工作做準備,也是為全書討論的內容做準備。
第二節講“幾何證明”:談到畢達哥拉斯學派,重點講述了幾何學的發現及其證明,以此說明演繹科學有些什么樣的性質。涅爾夫婦認為,“我們可以有把握地說,演繹系統的概念在畢達哥拉斯學派和柏拉圖學園里是知道的,這兩個學派繼承了這樣一些傳統。”12這一節的最后說明如下:
可以看出,這段話很長,雖然有刪節,四個要點還是很清楚的:一般命題、全稱命題、定義、推理規則。結論也很清楚:它們所顯示的特征在亞里士多德邏輯中可以找到;亞里士多德邏輯與幾何學是有聯系的,它要考慮如何把幾何學表達為演繹系統。
在我看來,以上論述是有道理的,因為命題、推理規則、定義等等特征在幾何學中無疑是存在的,在亞里士多德邏輯中也是可以找到的。此外,古希臘的幾何學也是一個發展得很好的學科,最早的幾何學著作何時出現雖然尚無法確定,但是歐幾里得只比亞里士多德晚出幾十年,而且亞里士多德也常常談到幾何學的證明,包括幾何學中的問題和例子。因此,說邏輯的產生與幾何學密切相關和受到幾何學的影響無疑是有道理的。
但是,以上論述也是非常表面化的。命題、推論規則和定義等等都是邏輯系統中的基本要素,而不是亞里士多德邏輯中獨具特色的東西。以上論述似乎是在假定一般邏輯系統中的一些(而非全部)要素的基礎上,試圖圍繞它們來說明,幾何學中有這些東西,亞里士多德邏輯中也有這些東西,因而從中可以看出亞里士多德邏輯與幾何學的聯系,亞里士多德邏輯如何受到了幾何學的影響。引文中“期望”、“相信”、“趨勢”等用語說明了其論述的推測性和含糊性,因為它確實沒有說明,幾何學是如何影響亞里士多德邏輯的,亞里士多德邏輯是如何從幾何學發端的。
第三節講“論辯的論證和形而上學的論證”,重點論述了“論辯術”這個詞的意思以及與它相關的論證,由此形成與前面所談“證明”的區別。該節圍繞“論辯術”談到芝諾的歸謬法,但是最主要談論的還是柏拉圖的相關論述,包括他對這個詞的用意,“是一種包含反駁的方法”、“劃分和組合的方法”。14該節對劃分方法進行了明確的說明,稱它“是一種對于一開始是最概括的概念進行對分來尋找定義的方法。”15在給出一個完整的劃分例子和一些評價之后,該節明確地說,“對這種方法的考察無疑對亞里士多德發明他的三段論有所影響”。16與此相關:
此外,該節還論述了柏拉圖在對話中說明和引用的一些邏輯原則,其最終結論是:
可以看出,這一節主要想說明,論辯術雖然與證明不同,但也是一種論證方法。這種方法與亞里士多德邏輯是密切相關的,它的一些具體方法,如劃分,對亞里士多德邏輯是有影響的。柏拉圖的相關考慮與亞里士多德邏輯的區別似乎僅僅在于,前者是零散的,后者是體系化的。因此這一節是想說明,前人,特別是柏拉圖,無疑有邏輯的考慮,而且他們對亞里士多德邏輯是有影響的。
在我看來,以上論述大體上是有道理的:智者派在討論中無疑是有論證的,柏拉圖的對話也為我們留下了這樣的文本;亞里士多德無疑有關于論辯術的論述,包括對劃分方法的論述,他明確談到論辯的推理,并把它與證明的推理相區別;柏拉圖沒有關于邏輯規則系統的考慮也是事實,三段論系統及其相關工作無疑是亞里士多德的創造。因此說智者派的工作以及柏拉圖的一些討論對亞里士多德邏輯產生一些影響,也不是沒有道理的。
但是,以上論述比較空泛,因而似乎有些想當然。比如,把論辯術的應用范圍進一步擴大,是不是就一定導致邏輯的產生?如何擴大才能產生這樣的結果呢?難道它的應用范圍還不夠大嗎?這里我們可以稍微詳細一些考慮其中的兩個論證。
一個論證是關于劃分與三段論的關系,即劃分是不是影響到三段論的產生和形成,又是如何影響的。這一節說劃分對三段論產生影響的只有上述一句,這顯然只是一個說明,沒有論證。因循該句的注釋可以看到,該書在第二章講述亞里士多德三段論的時候談到柏拉圖的劃分,承認亞里士多德“正確地指出這種劃分方法并不是證明的方法”,但是該書又稱它是一種“解釋和澄清方法”,“這種方法似乎已經向亞里士多德提示了三段論推理的總貌”,并說亞里士多德“說那種劃分方法可說是弱三段論”。19在我看來,“似乎”這樣的推測姑且不論,這些論述無法構成充分的論證,不能說明劃分對三段論的影響。即使亞里士多德稱劃分為弱三段論,這也不能說明劃分方法對建立三段論產生影響,至少無法說明這是如何影響的。后面我們將會看到,按照亞里士多德的區分,三段論(推理,syllogismus)分為證明的、論辯的、強辯的和錯亂的。他的邏輯主要是證明的推理,即證明的三段論。因此直觀上可以說,亞里士多德把一些推理方式、方法稱為三段論,并不意味著他把它們看作與他所建立的邏輯體系意義上的三段論是一樣的。因此,僅憑“弱三段論”這一稱謂并不能說明劃分方法“無疑對亞里士多德發明他的三段論有所影響”,更不能說明它提供了關于三段論的“總貌”。
第四節講“辯論術和詭辯術”,主要講了日常辯論,如法庭辯論和街頭相遇的辯論中的一些與邏輯相關的情況,包括詭辯、謬誤等等。該節給出一些這樣辯論的例子,并說到在柏拉圖的一些對話中充滿這樣的例子;該節還談到亞里士多德在《論辯篇》和《辨謬篇》中給出一些與有效論證和非有效論證相關的論證,由此與柏拉圖形成對照;該節還談到人們關于真和假這兩個概念的探討以及與真假相關的一些論證;最后的結論是:在亞里士多德之前,人們“關于形式邏輯的課題就已經進行了相當的研究”。20
非常明顯,這一節主要想說明,在亞里士多德之前,人們已經有了大量的論辯實踐,無論是在法庭上還是在日常生活中。這些實踐為人們提供了大量的論辯實例,從而不僅增進了人們的相關能力,而且為人們思考相關的問題提供了可能。所以,這些論辯實踐及其相關思考最終也影響到亞里士多德邏輯的產生和建立。
眾所周知,古希臘的論辯活動是非常出名的。在這樣的活動中,圍繞一個論題進行論證或進行反駁乃是基本的論辯方式,自然也會涉及推理活動。認為思考和探討這樣的論證方式與邏輯相關或是邏輯研究,無疑是有道理的。但是,這充其量只是一種直觀的認識,因為它并沒有說明這樣的研究對亞里士多德邏輯的建立產生了什么樣的影響。比如我們依然可以問,為什么亞里士多德可以把這樣的研究都歸為修辭學的研究,而說自己的研究是開創性的?
第五節講“柏拉圖和邏輯哲學”,不僅稱柏拉圖是“邏輯哲學領域內的第一個偉大的思想家”,21而且重點圍繞他的《智者篇》論述了柏拉圖所談的三個問題:與真假相關的問題,與有效推理相關的問題,與定義相關的問題。在論述過程中,該節還談到柏拉圖關于“是”、“相同”和“相異”的探討,說這是“《智者篇》中可能對之后邏輯理論有影響的另一部分”22:這一節亦即這一章的結束語如下:
這一節的幾個問題,如真假、有效推理、定義等等,在前面幾節也談過,因為講明是談柏拉圖的思想,因此有些重復也是可以理解的。值得注意的是,標題中使用的是“邏輯哲學”,文中也稱柏拉圖是這方面的第一人,而最后這一段則明確提及“邏輯著作”、“邏輯理論”、“邏輯的發展”等等。因此這一節似乎有兩點意圖。一是把柏拉圖的相關論述稱之為邏輯哲學,似乎這樣就把它們與邏輯聯系起來;二是把它們歸為邏輯哲學,似乎由此又與邏輯形成區別。因此,一方面可以說柏拉圖的探討對邏輯的發展做出了貢獻,亦即對邏輯的產生造成影響;另一方面又可以說柏拉圖所討論的那些東西沒有給亞里士多德造成什么麻煩,亦即表明柏拉圖與亞里士多德的區別:前者是邏輯哲學第一人,后者是邏輯第一人。
在我看來,無論邏輯哲學與邏輯有沒有區別,有什么樣的區別,以上說明直觀上是有道理的;柏拉圖所討論的那些問題不僅是他本人關注的問題,也是古希臘哲學中一直在探討的問題;它們與邏輯理論也是相關的。尤其是其中提到的“不是乃是”的問題,這實際上是“是”與“不是”的問題,亦即肯定與否定的問題,因而也是有關真假的問題,有關謂述的問題。它們不僅與邏輯問題密切相關,而且本身就是邏輯問題;即使在亞里士多德邏輯中,它們也是基本問題。但是,該節并未深入討論這些問題,并未說明這些問題的探討如何影響到亞里士多德的相關理論,而只是通過“邏輯哲學”和“邏輯”這兩個名稱的使用,把它們與亞里士多德邏輯區別開來。在這種情況下,我們可以認為柏拉圖所討論的那些東西也與邏輯相關,因而可以相信它們對亞里士多德邏輯的產生造成了影響,但是我們不可能知道它們是如何造成影響的,又造成了一些什么樣的影響。
綜上所述,“發端”告訴我們,對亞里士多德邏輯形成影響的因素主要有兩點:一是幾何學的使用與發展,二是古希臘盛行的辯論活動。前者可以看作是科學的影響,后者可以看作是日常生活的影響。這是兩種完全不同的影響,它們有一個共同點,這就是都與論證有關。數學和幾何學與論證相關,體現的是證明,這樣的證明方式似乎會對邏輯的觀念產生影響,會導致邏輯對相關學科進行考察,借助相關學科中的方法和實例,發展出有關證明的理論。日常辯論與論證相關,體現的是一種與科學證明不同的論證。相關討論涉及許多問題,其中一些與邏輯相關,一些與邏輯可能沒有什么關系,或者至少沒有什么直接的關系。對這些問題進行探討促進了亞里士多德邏輯的產生和發展。
應該承認,“發端”告訴我們的這些情況乃是不錯的。但是通過以上分節論述和分析可以看出,這其實只是一種直觀的、大體上的看法。這是因為,它的論述是可以相信的,但是這些論述并沒有告訴我們其所討論的那些東西是如何影響亞里士多德邏輯的,又是如何促成了亞里士多德邏輯。比如我們可以問,是不是有了幾何學就一定會產生邏輯?或者是不是有了大量日常辯論以及關于它們的思考就會產生邏輯?因此,邏輯的產生之前有幾何學和日常辯論是一回事,后者是不是影響到邏輯的產生乃是另一回事。
實際上,“發端”只是一部邏輯史著作的第一章,它旨在告訴人們,在亞里士多德之前,古希臘就有了一些與邏輯相關的探討。因此,這一部分內容往往重點在于說明兩點:一是有這樣一些材料,二是它們與邏輯相關。這樣的東西被稱為“發端”或“起源”并無不妥。因為它們作為一部分獨立的內容,并不影響其后對亞里士多德邏輯本身的論述。我們考慮的問題則不同。因為我們主要考慮的既不是亞里士多德邏輯是什么樣的,也不是它之前的相關探討是什么樣的。所謂“邏輯的起源”,指的是比這還要更進一步:在亞里士多德之前,古希臘與邏輯相關有些什么樣的探討?它們是如何影響到亞里士多德邏輯的產生和形成的? 在這一研究中,“有些什么”的探討固然重要的,但是更重要的則在于探討“如何影響”。因此對于我們來說,僅僅認為幾何學與證明相關、日常辯論及其探討與論證相關乃是遠遠不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