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藝術—政治的未來:雅克·朗西埃美學思想研究
- 陸興華
- 2633字
- 2022-07-22 11:13:06
四 審美平等與政治平等
傳統美學里,審美是指康德說的“感性的先驗形式”;它不涉及藝術和趣味,而先指向人對時間和空間的感知。康德所說的審美涉及時空及其切換;而朗西埃所說的“審美”關注的是時空作為我們的“位置”所表現在社會中的具象形式,涉及共同物與私有物的分配、分割形式,事關個人自己的那一份與其余每一個人的那一份之間的分享。這種感性分配或分割不光涉及審美,也涉及政治平等。
比如說,朗西埃指出,工人運動是一種審美—政治運動,實際上同時也是工人藝術運動或工人審美運動。因為它事關如何突出工人的身體和言行在社會中的可見性,事關如何用公共論爭中的普遍語言,事關將他們的個人經驗表達為共同體的共同經驗。它也事關共同體內空間和位置的再分配,而這種分配的核心,是審美平等。工人解放的核心處所發生的其實是審美革命,這種革命后重新達到的審美平等,才是他們所要爭取的。
審美也是關于時間的,是關于時間的分割的,是一個讓什么人有時間去做什么的問題,最終是在決定社會分工中誰有特權得到時間去做什么。對于工人而言,審美上平等了就意味著他或她有與職業詩人或畫家一樣多的閑暇去寫詩、畫畫或做別的什么。工人解放,首先是要獲得這種時空和位置上的平等。工人寫詩,不是為了去成為工人詩人,而是去成為他或她向往中的詩人式的詩人。
從這一角度看,朗西埃認為,社會學家皮埃爾·布爾迪厄的社會學,雖然分開了工人與精英的趣味,要工人自信于自己的文化角色和趣味,為工人的趣味的自治撐了腰,卻只是要大家各賞各的、各贊各的、各享各的。但工人的審美一定會涉及共同體驗,而這事很重大,最終必須在新審美革命中來被集體地擺平。布爾迪厄式的文化社會學也只是讓人各安其位的柏拉圖主義式文化倫理的繼續;在他那里,審美經驗上的分割和政治上的主體化(對主體的壓服)之間仍是矛盾的;只有工人審美上的解放,才是真的解放。要工人、知識分子和統治者在審美上各安其位,在政治上這肯定是承認了現有的不平等,要大家繼續各安其位下去,是在為統治者著想了。
那么,中國的“文化大革命”是走向了政治平等和審美平等嗎?為什么需要“文化”的“大”革命,才能達到審美平等?朗西埃說,阿爾都塞也是到了1968年才看清:學生的反抗運動,哪怕是“紅衛兵”運動,也都只是“呼吸于主導意識形態,并不自知身在其中,結果就成了科學的權威,和接受再教育的小資產階級犧牲品,‘文革’也只是他們所搞的運動”5。因此,朗西埃指出,也必須有一場真正激進的“文化大革命”,才能去解放“紅衛兵”們自己。最悲慘者莫過于受壓迫者們自己,由于先已落入不平等的邏輯,哪怕是在造反時也反而為盤剝和壓迫他們的主導意識形態唱了贊歌。關鍵仍是在審美革命上,后者才是“文化大革命”的主旋律。
朗西埃認為,阿爾都塞和布爾迪厄都認為被主導者是因為看不明白那一主導法則,才被主導,所以,他們就要群眾先去接受來自知識分子教師爺或革命理論家的啟蒙,而這恰恰是重復了他們自己正在批判的主導邏輯。這等于是出爾反爾了:知識分子的任務,仍是要將科學送到被蒙住雙眼的群眾手里,先去做啟蒙導師;這樣耐心啟蒙很多年,啟蒙仍未有起色,他們于是就發展出一種怨恨群眾不爭氣的思想,要來宣布無知的群眾無法與他們自己身上的幻覺做斗爭,永遠不會有將命運捏到自己手里的一天,所以,就這么一直需要知識分子的啟蒙、引導和帶領。從1830年到2014年,啟蒙和解放的事兒就一直只能這樣拖下去了。
朗西埃反對這一關于群眾的理論和政治覺悟需要被啟蒙的看法,認為無知群眾的平等分享的能力(如學母語的能力)才是平等解放的基礎;不宣布群眾的智力平等,解放將永無可能;而一宣布平等,解放就地即可實現。這是朗西埃和阿爾都塞、布爾迪厄之間在審美—政治上的重大對立。他逼問這兩位前輩:你們當真知道到底什么才是審美平等、如何才能走向審美平等和解放嗎?你們想用不平等的方法去求得工人的平等和解放嗎?
朗西埃向我們指出,所有關于平等的思想,都應該建立在與阿爾都塞和布爾迪厄相反的那種基礎上。被主導者與其他人平等共享的能力或智力,才是解放的基礎,才是平等的起點。“而在這個時代,這一平等式解放,我是沒法不認同到中國‘文化大革命’的那些標語所倡導的那些平等要求上的。我的這本書取了中國‘文革’中流行的那些看法:反威權、使群眾的能力與權力對立。”6 “歷史的縱深,正將我們帶到評價這一‘文化大革命’的主演者身上的自動的發起能力的局限上。它讓我們看到了用體力勞動來使知識分子接受再教育這事兒的懲罰性質。可是,我又不得不說,這一知識分子的再教育,與西方對于勞動分工的那些批判竟是那么合拍。在這一點上說,我這本書,不幸以那些下鄉勞動的中國知識分子為代價,證實了這樣一個論點:不與受壓迫者的理性相結合的顛覆式理論是不存在的。”7這段話直通朗西埃的政治—審美思想的核心,也讓我們看到他自己宣稱的與毛澤東關于革命和教育的立場的直接關聯。平等,必須以平等作為方法才能達到,其他的途徑都是借口。沒有不與群眾的“理性”相結合的學院派理論。
對于朗西埃而言,審美平等首先是要知識分子或藝術家與民工們遭遇到一起,一起做事,漸漸對沖、匯合;這也是要使生活、宗教和藝術匯合,不光是人在一起,還要在這樣的社會中生活到一起,才會有審美平等下的自由。在席勒看來,在古代希臘這早已發生過。在那里,藝術不再是生活之外單立的東西!而在朗西埃看來,美學之政治性,或審美之政治,就基于這兩種平等之間的原初悖謬。這兩種不同的平等,會造成兩種不同的政治。將藝術等同于生活,或像在我們今天的勞動分工下將藝術和生活嚴格分開,這兩種狀態里的兩種不同的平等最終會造成兩種不同的政治:一種是將自治的美學領域的自由和平等改造成為一種集體的存在形式,體現于活著的態度里,體現在日常的感性經驗的物質性里。共同體的共同性正是這樣被織進了被生活過的世界的纖維里。審美上的平等和自由通過扼殺自我來實現,在一種不再分離的共同生活形式里被實現,在那里,藝術和政治、工作和閑暇、公共生活和私人生活是同一的了。
相反,另一種審美政治則分開了兩種平等。它將審美經驗之自由和平等的空間,與藝術和生活的對等之無限領域分了開來。與藝術成為生活這一自我扼殺式的政治相對立的,是一種抵抗式政治。席勒的女神向我們許諾著自由,因為她看上去很悠閑,并不抗拒我們的親近。她身上那一平等主義式的潛能,已包含在作品的感性中。她的存在,是對今天的我們的召喚:從她身上我們看出,在正在到來的新人民中間,將實現這樣一種新的審美平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