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名: 托爾梅斯河的拉撒路(漢譯世界文學名著叢書)作者名: (西)佚名本章字數: 8169字更新時間: 2022-07-22 16:52:07
第一章 拉撒路述說自己身世以及他父母的情況
我首先稟告大人,人們都叫我托爾梅斯河的拉撒路。我是托美·岡薩雷斯和安東娜·佩雷斯的兒子,他們是薩拉曼卡省特哈雷斯村人。我降生在那條河里,由此得了這個外號。事情是這樣的:我父親——愿上帝寬恕他的亡靈——當時在托爾梅斯河邊的一座水磨房里管磨,他在那兒干了十五六年。有一天晚上,我母親在磨房里,當時她肚里正懷著我,突然要分娩,于是就在那兒生下我。所以我說我生在那條河里是真話。
在我8歲那年,來磨房磨面的人控告我父親在口袋上開口子揩油,因此他給抓走了。他供認不諱,吃了“正義”的苦頭。但愿他靠上帝保佑進了天堂,因為他是《福音書》里叫作有福的那種人3。當時正招兵打摩爾人,我父親——那時他因遭到前面提到的災禍已被放逐——也跟著去了,給一位前去打仗的騎士當騾夫。他是個忠心耿耿的仆人,和他主人一道犧牲了生命。
我的寡母,因為沒了丈夫,無依無靠,打定主意投靠有錢的人,好使自己也富起來。于是她來到城里,租了一間房子,給幾個學生做飯,還為馬格達萊娜教區4騎士團長的馬夫們洗衣服。這么一來,她就常到馬棚去。
她認識了牲口照管人中的一個黑人。這個人有時來我們家,第二天早晨才走;有時候,他白天上門,說是買雞蛋,就進到屋里來。他初來我家時,我見他長得又黑又難看,既討厭他又怕他。不過,自從我看到他每次來,我們就有口福,慢慢就喜歡他了,因為他總是帶些面包或幾塊肉來,冬天還帶來供我們取暖用的木柴。
他老在我們家留宿,和我媽來來往往,結果我媽給我添了一個很好看的小黑人。我常常顛著他玩兒,讓他偎著我取暖。
我還記得,有一次我的黑人后爹正逗著小家伙玩兒,小家伙看出我媽和我的皮膚都是白的,而我后爹的膚色不同,嚇得躲到我媽身邊,指著他說:“媽媽,妖怪!”
我后爹笑著回了句:“這個婊子養的!”
我那時雖然還小,但我弟弟的那句話,還是引起了我的注意,我心里說:“看不見自己是什么樣子故而嫌棄別人,世界上這種人不定有多少呢!”
命里該著,這個叫賽義德5的人跟我母親來往的事傳到了總管的耳朵里;一經查究,發現讓他用來喂牲口的大麥被他偷了一半。麩子、木柴、馬梳、擦馬布、馬衣、馬披等等也缺了不少;沒有什么東西可拿的時候,他就撬牲口蹄子上的鐵,把所有這些東西都拿來給我母親,好養活我那小弟弟。一個可憐的奴隸為了愛情能夠干出這種事情,那么,教士從窮人身上搜刮、修士從修道院偷拿來養他們的信女或私生子,我們也就不必大驚小怪了!
不僅上面說的這些被一一查明,更有一些別的事。因為他們盤問我時嚇唬我,那時我還小,一害怕就把知道的事都說了,連我媽讓我把馬蹄鐵賣給鐵匠的事都抖摟出來了。
我那個倒霉的后爹挨了頓鞭子,還受了油刑6。我母親也依法受到懲罰,罰她不得進那個騎士團軍官的家門,也不準她收留遍體鱗傷的賽義德,否則按例抽一百鞭子。
為了不至于“連鍋帶繩襻兒都丟光”,我可憐的媽媽咬咬牙,服從了判決。為了躲避風頭,圖個耳根清凈,她去侍候當時在拉索拉納小客棧7住宿的房客。在那兒,她忍受千般煩擾,終于把我弟弟養大,熬到他會走路了,把我也拉扯成大孩子,除了給房客們打酒買蠟燭,還干他們吩咐的其他雜活。
這時節,來了一個瞎子住在客棧里。他覺得我能給他領路,就向我媽提出要我。我媽把我托付給瞎子,還對他說我是好人的根苗,我父親是為了宣揚教義,在赫爾維斯戰役8中犧牲的,她相信上帝會保佑我,長大以后不比我父親差,要求瞎子好好對待我,為我多費心,因為我是個孤兒。
瞎子滿口答應,還說他不是要我當他的小聽差,而是要把我當他的親兒子。就這樣,我開始伺候這個年老的新主人,給他領路。
我們在薩拉曼卡待了幾天,我主人嫌進賬太少,便決定離開那里。到了我們該動身的時候,我去看我母親,兩人傷心落淚,她為我祝福以后說:
“孩子啊,我知道以后再也見不到你了。你要發狠做個好人,但愿上帝指引你。我把你拉扯大,托付給了一個好主人,往后你自己照顧自己吧。”
于是,我回到主人那兒,他正在等我。
我們出了薩拉曼卡城,走近大橋,橋頭有一只石獸,形狀很像公牛。瞎子叫我走近石牛,我靠近以后,他對我說:
“拉撒路,把耳朵貼到石牛身上,你就會聽到牛肚子里有很大的響聲。”
我信以為真,把耳朵湊了上去。他感覺到我的腦袋已經貼近石頭,就使足了勁一推,使我一頭撞在那個該死的石牛身上,害得我三天后腦袋還疼,可他卻對我說:
“傻瓜,你好好學吧,給瞎子領路得比魔鬼還精。”
他因為捉弄了我而高興得大笑起來。
我覺得自己這時才從小孩子的渾渾噩噩中清醒過來,心里說:
“他說的是實話。我是得睜大眼睛,長點心眼兒,因為我是孤單一人,是得留心照顧自己。”
我們上路了。沒幾天工夫,他就把黑話教給了我。他看我挺機靈,十分高興,就對我說:
“金子、銀子我都不能給你;可是謀生的訣竅,我會敞開兒給你的。”
這話不假:我能活命,除了靠上帝以外就全靠他了。他的眼睛雖然瞎了,卻點撥了我,給我指引了謀生的路。
我起勁兒地對閣下講這些雞毛蒜皮的事,就是想說明,卑微的人知道上進多么高尚,高貴的人自暴自棄是何等墮落。
好啦,還是回過頭來接著講我那個好心的瞎子和他的那些事吧。我當告訴閣下,自從上帝創造世界以來,誰都不如他滑頭、精明。干他那一行的,沒人比他高明:他能背一百多種祈禱文,祈禱的聲音渾厚,不緊不慢,十分洪亮,響遍整個教堂,而且表情得體,神氣又謙卑又虔誠,不像別人那樣故作姿態、擠眉弄眼。
此外,他還有無窮無盡的撈錢的招數。他說他會念具有各種神效的咒語,比如適用于不能生育的女人、臨產的女人或適用于跟丈夫不和要使丈夫回心轉意的女人。他還能預言孕婦懷的是男還是女。
說到醫道,他說蓋侖9的本事不及他一半,牙痛、昏厥、婦女病他都能治。總之,不論誰對他說有什么病痛,他都會馬上說:
“應該如何如何;去煎這種草,去煎那種根。”
這樣一來,大家都來求他,特別是女人,對他言聽計從。他就是靠我說的那些本事從她們身上大把賺錢,他一個月撈的比一百個瞎子一年掙的還多。
不過,我還想稟告您,他盡管賺到這么多錢,我卻從沒見過比他更貪心、小氣的人。他每頓飯給我的不夠我吃個半飽,差點沒把我餓死。我說的是實話;要不是靠我的精明和心計,自己設法填飽肚子,我早就餓死多少回了。盡管他老奸巨猾,可我總有對策,結果又多又好的一份總是(或者說多數情況下)都歸我了。為此,我挖空心思捉弄他,不過并不是每次都能得手。下面我就挑幾樁講講,他把面包和其他東西統統裝在一只麻布袋子里,隨身帶著,袋口穿著鐵環,還配有鎖和鑰匙。他往里裝東西或往外掏的時候,防范得那么嚴密,數得那么仔細,世上無人能拿走他一星半點面包屑。可他分給我吃的那點東西,我不到兩口就打發了。
每當他鎖上口袋,以為我在注意別的事情而疏忽大意時,我就在口袋的一邊拆開一條小縫,從那只慳吝的口袋里往外掏東西。我把那條縫拆了又縫上,縫了又拆開,拿的已不是一小片面包,而是大塊面包、整塊腌肉和香腸。我就這樣尋找適當的機會來補償那個可惡的瞎子讓我吃的虧,而不去和他評什么理。
我把揩油到手和偷來的錢都換成半文的銅錢。人家要他祈禱,給的是一文10的銅錢。因為他看不見,人家剛一掏錢,我就把錢塞進嘴里,換上早已準備好的半文錢11,不管他的手伸得多快,只要錢從我這兒一過,就減了一半。那個可惡的瞎子接到錢一摸,發覺不是一文的銅錢就埋怨我說:
“見鬼,這是怎么搞的?自從你跟了我,人家就只給半文錢了。可是以前,給的都是一文的,給個馬拉維迪12也是常有的事。我背運就背在你身上了。”
他也就隨著縮減了祈禱文,念不到一半就算了事。他事先吩咐我,只要請他祈禱的人一抬腳,我就拉拉他長袍的下擺。我照他吩咐的去做;他就又照通常的招攬法高聲喊叫:
“有人要我念這種或那種經嗎?”
我們吃飯的時候,他總把一小罐酒放在身邊。我常常麻利地抓過罐,悄悄地咂上兩口,再放回原處。可是好景不長,因為他一喝就發現酒少了。為了保住酒,從此他總抓著酒罐的把手不放。我就專門備下一大段麥稈兒,往罐口里一插,把酒嘬得一干二凈,磁石也不如我嘬酒的吸力大。但是那個家伙實在狡猾,我想他一定是有所覺察,因為從此以后他改變了做法,把酒罐夾在兩腿中間,用手捂住罐口,這樣他就可以安心暢飲了。
可是我喝上了癮,按捺不住,眼看麥稈兒這招已經不靈,便又心生一計,在罐子底部鉆一個小孔——一個很小的洞眼,再小心地封上薄薄的一層蠟,到吃飯的時候,我裝著怕冷,鉆到那個倒霉瞎子的兩條腿中間,挨著我們的那一小堆火取暖。那層蠟很薄,火一烤就化了,酒便從那小孔里流到我嘴里,我的嘴對得那么準,一滴酒也不會漏掉。等那個倒霉蛋要喝酒的時候,罐子早已空了。
他吃了一驚,高聲詛咒,弄不清毛病出在哪里,只好大罵酒罐和酒活見鬼。
“大叔,您總不會說是我喝了您的酒吧,”我說,“因為酒罐子您一直沒撒開手。”
他把酒罐翻過來倒過去,摸了又摸,終于發現了那個小洞眼,識破了我的花招。但是他裝出一無所知的樣子。
第二天,我又照樣讓他那罐子漏酒。我既沒料到大禍臨頭,也沒想到瞎子已經發覺了我,又往他的兩腿中間一坐。我正仰著臉接那美酒,還瞇縫著眼睛盡情品味佳釀,那個氣急敗壞的瞎子覺得對我報復的時機已到,便用雙手舉起那只又甘又苦的罐子,使出全身力氣,砸在我的嘴上。他真的是用盡力氣砸的,可憐我拉撒路,當時真以為是天塌下來,天上所有的東西都砸到我頭上了,因為我當時還像往常那樣放心地美滋滋地享用著,對這一著毫無提防。
那一下砸得我昏天黑地,人事不省,罐子砸得可真叫狠,碎片扎進肉里,把臉砸破許多處,還磕掉了我的幾個牙,至今我還是缺牙。打那以后,我開始恨那個可惡的瞎子。盡管他又來哄我,對我表示親熱,給我治傷,可我看得出他對整治我的那個狠毒辦法非常得意。他用酒給我洗碎片扎破的傷口,笑嘻嘻地說:
“拉撒路,害你受傷的東西能醫治你,讓你復原,你說是不是?”
他還說了些別的俏皮話,可我聽了覺得不是味兒。
我挨了那倒霉的一砸,臉上青一塊紫一塊的還沒好利索,便想甩掉他,因為我想這個狠心的瞎子再這么砸上幾次,準會送了我的命,不過我沒有馬上這么做,為的是把事情做得更妥帖、更有利。我本想咽下這口氣,原諒他用罐子砸我那檔子事,可是打那以后他總無緣無故地傷害我,不是敲腦袋,就是揪頭發,這樣的虐待,實在沒法忍受。
要是有人問他為什么待我那么不好,他馬上端出酒罐的事來,并且說:
“您當我這個伙計是憨厚孩子嗎?可是您瞧,連魔鬼也使不出他這種花招呀!”
人家聽他這么一講,都畫著十字說:
“瞧,這么小的孩子就這么損,誰想得到哇!”
他們一邊為我耍的花招開心大笑,一邊對瞎子說:
“整治整治他,上帝會獎賞您的。”
他聽了這種話,凈琢磨著整治我了。
我就總是領他走最壞的路,叫他吃苦頭:哪兒有石頭,我就領他走哪兒;什么地方有泥濘,就領他走爛泥最深的地方。雖然我自己走的也不是最干的路,可是為了使那個瞎兩只眼的人受加倍的罪,哪怕我自己陪上一只眼睛,也覺得痛快13。因此他總用拐棍兒的把兒戳我后腦勺,戳得我后腦勺上滿是大疙瘩,頭發也被他揪掉了。我發誓說我沒有使壞,只是找不到更好的路,可是沒用,他根本不相信我:那個家伙實在精明。
為了讓您了解這個滑頭瞎子何等精明,只要把我跟他打過的許多交道講上一樁就行了。我覺得這件事很能說明他的狡猾。我們離開薩拉曼卡,是要去往托萊多。他說那兒的人盡管不愛施舍,但比較富裕,他還引了一句俗話:“富人再小氣給的也比窮光蛋能給的多。”一路上,我們凈走最富的地方。哪兒受歡迎,賺的錢多,我們就在哪兒停留,不然,到第三天就另找去處。
這樣我們來到一處叫阿爾莫羅斯的地方。當時正好是收獲葡萄的季節,一個摘葡萄的人施舍給他一串葡萄。因為裝葡萄的筐總是亂堆亂放,再加上那時葡萄都熟透了,所以那串葡萄拿到手里都掉粒兒了,若是放到袋子里就該變成葡萄漿,還會沾濕別的東西。
他決定美餐一頓,這是因為他帶不走,也是為了要哄我高興,原來那天他已經用膝蓋拱我好幾回,還揍了我好幾下。我們坐在一個土墻上,他說:
“這次我讓你多吃點,就是說,咱們倆一塊兒吃這串葡萄,來個對半分。咱們這么來:你摘一下,我也摘一下;不過你得向我保證,你每次只摘一粒,我也一樣,這么著吃光算完,誰都不吃虧。”
我們這樣商定,就吃將起來。可是剛摘到第二輪,那個滑頭就改變了主意,開始兩粒一摘,因為他想我準是這么干的。我見他違背了原先的約定,就不甘心跟他齊頭并進,而是要超過他:先是每次兩粒、三粒地摘,后來能摘多少粒就吃多少。葡萄吃完了,他還把那光把捏了一會兒,搖搖頭說:
“拉撒路,你騙我了。我敢向上帝發誓,你是三粒一摘的。”
“我可沒這么吃,”我說,“不過,您怎么會這么起疑心呢?”
這個絕頂精明的瞎子回答道:
“你知道我怎么明白你是三粒一摘的嗎?因為我每次摘兩粒的時候,你都沒吭聲。”
〔14我聽完他的話沒吱聲。我們走著走著來到了埃斯卡洛納城里的廊子下面,那時我們是在城里一個鞋匠家落腳。廊下掛著許多繩子和針茅編的東西,有幾根碰到我主人的腦袋。他抬手摸到那些東西,弄清楚是些什么以后,對我說:
“孩子,快走;咱們趕緊躲開這種倒霉的吃食吧,這種東西沒到嘴就噎死人了。”
我本來沒留意那些東西,他一說我便仔細看個究竟。我見不過是些繩子和馬肚帶,并不是什么食物,就對他說:
“大叔,您這話從哪兒說起呀?”
他回答我說:
“小侄子,別吱聲。你挺精,往后你準會明白的,準會看到我的話沒錯。”
于是我們沿著廊子往前走,來到一家客店。客店門前的墻上安著許多犄角,是供腳夫拴牲口用的。瞎子摸索著看是不是到了他每天給女店主念驅邪咒的那家客店,結果抓到了一只角,他長嘆一聲說:
“唉,倒霉的東西,你比你的外形還要傷人!多少人想把你的名字戴到別人頭上,可是想得到你或者想聽到你名字的人又何其少呀15!
我聽到他這番話,就問:
“大叔,您這話是什么意思呀?”
“小侄子,別吱聲,說不定哪一天,我手里捏著的這個東西會好歹給你一碗飯吃的16。”
“我可不吃這玩意兒,”我回答,“也不能指著它吃飯。”
“我跟你說的是實話,不信你等著瞧,只要你能活著。”
于是我們繼續朝前走,一直走到一家客店門口。由于在那兒發生的事,愿上帝保佑我們再也不要去那個地方了。
他的咒語大多數是給女店主、酒館老板娘、賣果仁糖的女小販和婊子一類女人們念的,我從沒聽到他給男人念過咒。〕
我暗自發笑,雖然我還是個孩子,可我也感到瞎子的心思縝密。
我在第一個主人手下雖然還經歷過許多好笑而又奇特的事,但我不愿多嘮叨,只想講講我和他是怎么分手,斷絕關系的。當時我們在埃斯卡洛納公爵封地的埃斯卡洛納城的一家客店里落腳。他把一段香腸交給我,要我給他烤烤。香腸烤出了油,他把涂油的面包片送下肚,就從錢袋里掏出兩文錢,打發我去酒店給他打兩文錢的酒。常言說得好:機會造就小偷;這時魔鬼讓我看到了機會——爐火旁邊有根細長干癟的小蘿卜,大概因為不配下鍋,給扔在那兒了。
當時除了他和我,再沒旁人在場,聞到香腸的撲鼻香味,我的饞勁兒就上來了,我明知自己只能聞聞味道,卻一心想滿足自己的欲望,也不顧后果怎樣,把害怕二字完全丟在腦后。我趁瞎子從錢袋里掏錢的工夫,取下香腸,一眨眼的工夫就把前面說的那根蘿卜插到烤叉上。我主人把打酒的錢交給我,接過烤叉,開始在火上來回轉動,想把那根被撂在一邊的干癟蘿卜烤好。
我在打酒的路上很快就把香腸吃完了;回來的時候,只見那個倒霉的瞎子已經把蘿卜夾在兩片面包中間。他沒有用手摸過,不知道夾的是根蘿卜。他拿起面包一咬,以為里面夾著一段香腸,冷不防咬到根冷蘿卜。他當即翻了臉,說:
“拉撒路,這是怎么回事?”
“我可真是倒霉!”我說,“您是不是又要怪我啦?我不是剛打酒回來嗎。準是有人來過,干這種事捉弄人。”
“絕不會的,”他說,“烤叉我一直拿在手里,根本不可能。”
我一再賭咒發誓,說掉包的事不是我干的。但是不起作用,因為那個該死的瞎子太狡猾,什么事也瞞不過他。他一下子站起來,揪住我的腦袋,湊上來聞我。他就像條好獵狗,準是聞到氣味了。為了知道究竟,又因為是在氣頭上,他用雙手緊緊抓著我,使勁掰開我的嘴,不管不顧地把鼻子伸進我嘴里。他的鼻子又長又尖,一生氣,好像又長出了一拃,鼻子尖一直戳到我的喉嚨口。
他這么個干法,加上我怕得厲害,那段晦氣的香腸又是剛剛吞下還未來得及在胃里待穩;最主要的還是,他用他那只大長鼻子瞎撞,差點沒把我憋死;這些原因加在一起,使我把干過的好事和吃下去的美味一起吐出,物歸原主了。就這樣,那個壞心眼的瞎子還沒把鼻子抽回去,我胃里一陣翻騰,便把贓物噴到他的鼻子上,他的鼻子連同那段沒嚼爛的倒霉香腸一道從我嘴里沖了出來。
啊,萬能的上帝,我當時真不如入土算啦,因為我已被嚇死了!那個惡毒的瞎子怒火中燒,要不是有人聞聲趕來,我想他準會結果了我。眾人把我從他手中奪下,我那不多的幾根頭發,竟被他揪下兩大把攥在手里。他把我的臉和脖子的前后部都抓破了。抓破脖子是罪有應得,因為它從來填不夠,我才遭了這么多罪。
可惡的瞎子向所有聚在那兒的人訴說我干過的壞事,什么酒罐子啦,葡萄啦,還有眼前發生的事,說了一遍又一遍。聽得大家大笑大止,過路人也被招來看熱鬧。瞎子把我的事跡講得那樣生動、風趣,我當時雖然遭到痛打,還在流淚不止,也覺得不笑不夠公道。
這當口兒,我忽然想起自己剛才太膽小窩囊,便暗暗責罵自己怎么沒把他的鼻子咬下來,那會兒的機會有多好,我簡直都成功一半了:我只要一咬牙齒,他的鼻子就到我嘴里了。由于鼻子是那個壞蛋的,我的胃也許會留住它,比香腸還要看得緊些;而且只要鼻子、香腸不出來,問我的時候就可以矢口否認。我但愿上帝當時讓我那樣干,因為那是我無論如何也該干的呀。
女店主和在場的人使我們重又言歸于好,用我給他打來的酒洗我臉上和脖子上的傷。可惡的瞎子又借題發揮,譏笑我說:
“說真的,這小子一年洗掉的酒比我兩年喝的還多。拉撒路,起碼可以這么說,你活在世上,與其說多虧了你爹,不如說多虧了酒;你爹只生你一回,可是酒已經讓你還陽一千回了。”
他接著講起多少次打破我腦袋,抓破我的臉,再用酒把我治好。
“聽我對你說吧,”他說,“如果世界上有誰得了酒的福,那就是你了。”
雖然我心里在咒罵,可是給我洗傷的人聽了都大笑不止。不過瞎子的這個預言并非虛言,從那時起直到現在,我常常記起這個肯定有未卜先知的本事的人。我現在為我給他造成的種種不快感到不安,盡管當時我自己也因此吃了不少苦頭,因為我覺得他那天對我說的話都應驗了,您聽了下邊的事就清楚了。
瞎子這樣整治我。還惡毒取笑我,我便決心干脆離開他。我早就轉過這個念頭,而且一直存在心里,這次遭他戲弄,我更加拿定了主意。就這樣,第二天我們到城里求人施舍。頭一天夜里下了大雨,那天雨還不停,我們就在城里的廊子下面祈禱,免得淋濕。可是天漸漸黑了,雨還是下個沒完,瞎子對我說:
“拉撒路,這場雨下個沒完,天越晚,下得越大。咱們趕緊找客店投宿吧。”
我們去客店必須過一條水溝,因為雨大,溝面變寬了。
我對他說:
“大叔,溝漲得太寬了;不過,要是您愿意,我知道哪兒容易過去,我們也不會弄濕,因為那兒溝很窄,我們一跳就可以過去,腳都不會沾上水。”
他覺得這個主意好,回答說:
“你挺機靈,我就喜歡你這一點。你就帶我去溝窄的地方吧,現在是冬天,淋著雨的滋味不好受,弄濕了腳就更糟了。”
我一見正對我的心意,就把他從廊子下面領出來,徑直朝廣場上的一根石柱子走去(廣場上有許多這樣的柱子,用來支撐房子的凸出部分),對他說:
“大叔,這兒就是水溝最窄的地方。”
當時大雨如注,這個可憐蟲渾身都淋濕了,想趕緊躲開劈頭蓋臉澆下來的大雨,最主要的是,上帝為了替我報仇,使他一時昏了頭。反正他完全聽信了我的話,說:
“你幫我對準了,先跳過去。”
我讓他正好對著石頭柱子,然后一跳轉到柱子后面——就像等著公牛沖過來那樣,對他說:
“來!有多大力氣就使多大力氣跳,這樣就可以過溝了。”
我的話音剛落,可憐的瞎子就像公羊一樣往前一撲,為了跳得遠些,起跳前還先往后退了一步。他用盡全身力氣一沖,一頭撞到石頭柱子上,像撞在一個大葫蘆上那樣轟的一聲響。他當即撞了個半死,仰身倒在地上,腦袋撞得開了花。
“怎么,你聞得出香腸的味兒,就聞不出石頭柱子的味兒嗎?那你就好好聞聞吧!”我對他說。
我把他丟給前來搶救的人們,自己一口氣跑到城門口,天還沒黑,我就到了托里霍斯。以后上帝使他怎樣,我就不清楚了,而且我也沒心思去打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