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茶花女(漢譯世界文學名著叢書)
- (法)小仲馬
- 4000字
- 2022-07-22 16:49:25
五
很長一段時間過去了,我沒聽人提起過阿爾芒,可是相反,經常有人談到瑪格麗特。
我不知道您有沒有注意過這樣的事:一個看來跟您未曾謀面,或者至少無關緊要的人,一旦有人在您面前提到他的名字,跟他有關的種種傳聞便會逐漸地聚攏而來,您也會聽到您的朋友們向您談起一件事,這是他們以前從來沒有提及的。于是您會發現,這個人幾乎同您擦肩而過,您發覺這個人在您的生活中出現過許多次,可是沒有引起您的注意;在別人告訴您的事件里,您會感到同您自己的生活中的某些經歷真是不謀而合,有千絲萬縷的聯系。我跟瑪格麗特的情況,確切說來并非如此,因為我曾經見過她,遇到過她,我熟悉她的容貌和舉止;不過,自從那次拍賣以后,她的名字時常在我的耳鼓里回響。我在上一章節中提到這種情況,這個名字牽扯到一件十分悲慘的往事,因此,我的驚訝不斷地增長,好奇心也越來越強烈了。
事情發展到這樣:雖然以前我從來不跟朋友們談起瑪格麗特,但是如今我一遇到他們,就這樣問:
“您認識一個名叫瑪格麗特·戈蒂埃的女人嗎?”
“是茶花女嗎?”
“正是。”
“非常熟悉!”
“非常熟悉”這幾個字,有時候還伴隨著微笑,這種微笑無法令人猜測其含義。
“那么,這個姑娘怎么樣?”我繼續問。
“一個好姑娘。”
“如此而已?”
“我的天!是呀,比別的姑娘更有才智,也許心腸好一點。”
“您一點不知道她的特殊身世嗎?”
“她使德·G男爵傾家蕩產了。”
“就這一件事?”
“她做過某位老公爵的情婦。”
“她當真是他的情婦嗎?”
“據說是的。無論如何,他給了她很多錢呢。”
千篇一律總是這么一點情況。
但是,我渴望知道一些關于瑪格麗特和阿爾芒來往的事。
有一天,我遇到了一個人,他和那些名媛淑女過從甚密。我問他:
“您認識瑪格麗特·戈蒂埃嗎?”
回答又是“非常熟悉”。
“這個姑娘怎么樣?”
“她是一個美麗而善良的姑娘。她的去世令我非常難過。”
“她不是有過一名叫阿爾芒·迪瓦爾的情人嗎?”
“一個金黃頭發的高個兒嗎?”
“是的。”
“有這么一個人。”
“這個阿爾芒是怎樣一個人呢?”
“一個小伙子,我相信他把自己屈指可數的一點兒錢同她一起揮霍光了,然后不得已離開了她。據說他都要發狂了。”
“那么瑪格麗特呢?”
“她也對他一往情深,人人都這樣說。不過就像那些妓女的愛情那樣,不該苛求她們給得更多。”
“阿爾芒后來怎么樣?”
“無可奉告。我們跟他是泛泛之交。他和瑪格麗特一起生活了五六個月,不過是在鄉下。她回到巴黎時,他就遠走高飛了。”
“后來您沒有再見過他嗎?”
“一直沒有。”
我呢,我也沒有再見過阿爾芒。我甚至尋思,他來我家,是不是因為他剛知道瑪格麗特去世,使得舊情和悲痛越發強烈。我忖度他也許已經把再來看我的諾言,隨同死去的姑娘一起置到腦后了。
對別人來說,這種猜測很可能符合實情,但是,阿爾芒悲痛萬分,聲調真誠,于是我從一個極端擺到另一個極端,我設想他哀痛成疾,我得不到他的消息,是因為他病倒了,或許已經一命嗚呼。
我不由關心起這個年輕人。興許在這種關心中有自私的成分,說不定在他這種痛苦的外表下,我隱約看到一個催人淚下的愛情故事。最后,也許是因為我渴望知道這個故事,所以才對阿爾芒的杳無信息感到極度焦慮不安。
既然迪瓦爾先生沒有再來找我,我便決意上他家去。要找到一個借口并不難;可惜我不知道他的地址,凡是被我打聽過的人,都無法告訴我。
我來到昂坦街。或許瑪格麗特的門房知道阿爾芒住在哪里。這是一個新換的門房。他像我一樣說不上來。于是我打聽戈蒂埃小姐葬在哪個公墓。是在蒙馬特爾公墓。
四月已經來臨,風和日麗,墓園不再像冬天那樣一派凄慘悲涼的景象;總之,天氣已經相當暖和,活著的人因此想起了已故的人,前去掃墓。我在去墓園的路上心想:只要察看一下瑪格麗特的墳墓,我就可以看出阿爾芒是不是還在傷心,或許我會知道他眼下究竟怎樣了。
我走進公墓看守人的小房間,我問他在二月二十二日那天,是不是有一個名叫瑪格麗特·戈蒂埃的女人,葬在蒙馬特爾公墓里。
這個人翻閱一本厚冊子,凡是進入這個最后歸宿地的人,都按號碼順序登記在冊。他回答我,二月二十二日中午,確實有一個叫這個名字的女人在這里落葬。
我請他叫人把我帶到她的墳上去,因為在這個死人的城市里,就像在活人的城市里一樣,有大街小巷,如果沒有向導,便很難辨別方向。看守叫來一個園丁,給他一些必要的吩咐,而園丁打斷他說:“我知道,我知道……”他朝我轉過身來繼續說,“噢!這個墳非常好認。”
“為什么?”我問他。
“因為墳上的鮮花和別的墳上的完全不同。”
“是您照看這個墳嗎?”
“是的,先生。是一位年輕人托我照看的,但愿所有死者的親屬都像他一樣,將死去的人掛在心上。”
拐了幾個彎以后,園丁站住了,對我說:
“我們到了。”
果然,我眼前出現一方塊花叢,要不是一塊白色大理石鐫刻著一個名字,表明這是一個墳墓的話,決沒有人會把這個地方看作一個墳的。
這塊大理石直放在那里,一圈鐵柵欄把這塊買下的墳地圍住了,墳地蓋滿了白色的茶花。
“您覺得怎么樣?”園丁問我。
“美極了。”
“只要有一朵茶花枯萎了,我就按吩咐給換上剛開花的。”
“是誰這樣吩咐您的呢?”
“一位年輕人,他第一次來的時候痛哭流涕,一準是過世女人的老相好,因為看來那是個沒臊沒羞的女人。聽人說,她長得很標致。先生認識她嗎?”
“認識。”
“跟那位先生一樣吧,”園丁帶著狡黠的笑容對我說。
“不,我從來沒有跟她說過話。”
“而您到這里來看她;您心地真好,因為到墓園里來看這個可憐的姑娘的人實在不多。”
“這么說,沒有人來這里嗎?”
“除了那位年輕先生來過一次以外,沒有人來過。”
“他只來過一次?”
“是的,先生。”
“后來他再沒有來過嗎?”
“沒有,但是他從外地回來以后會再來的。”
“這么說,他出遠門了?”
“是的。”
“您知道他到哪兒去了嗎?”
“我想,他是到戈蒂埃小姐的姐姐那里去了。”
“他到那里去干什么?”
“他去請求她允許把尸體挪個地方,葬到別處去。”
“為什么他不讓戈蒂埃小姐葬在這里呢?”
“您知道,先生,對于死人,各人有自己的想法。我們這些人,天天都看到這種情況。這塊墳地只買下五年,而這個年輕人希望買下一塊永久出讓的墳地,而且面積更大一些;最好是在新區。”
“您說新區,是指什么?”
“就是眼下正在出售的新墳地,在左邊。如果公墓以前一直像眼下這樣管理,那么可能在世界上是無與倫比的;但是要做到盡善盡美,那還差一大截呢。再說人又是那么可笑。”
“您這是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有些人到了這種地方還要顯神氣呢。就說這位戈蒂埃小姐吧,看來她生前生活有點兒放蕩,請原諒我用這個說法。可眼下,這個可憐的小姐,她過世了。本來沒有什么好讓人奚落了,何況人們天天用錢養著的女人,也同樣有的是。但是,葬在她旁邊那些死人的親屬,一旦知道了她的身份,他們便說,他們反對把她葬在這兒,認為應辟出專門的墳地,留給這種娘兒們,就像留給窮人那樣。這種話真虧他們想得出。誰見過有這種事?我呀,我把他們駁得啞口無言。有些靠食利為生的闊佬,來憑吊他們過世的親屬,一年不到四次,他們親自帶花來,看看都是些什么花吧!他們考慮維修墳墓,說是要哀悼死去的親人。他們在親人的墓碑上寫得悲痛萬分,卻從來不流眼淚,還要來找旁邊死人的麻煩。信不信由您,先生,我不認識這位小姐,我不知道她做過什么事;可是我喜歡她,這個可憐的女孩子,我關心她,我給她送來價格最公道的茶花。這個死去的姑娘得到我的偏愛。我們這些人,先生,我們只得喜歡死人,因為我們忙得團團轉,幾乎沒有時間去愛別的東西。”
我端詳這個人,用不著我解釋,有些讀者會明白,在我聽他講話的時候,我心潮起伏。
不消說,他發覺了,因為他繼續說:
“據說有些人為了這個姑娘傾家蕩產,她有一些情人,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因此,當我想到居然連買一朵花給她的人也沒有的時候,便感到事情很蹊蹺,也感到很悲哀。不過,她也用不著抱怨,因為她會有自己的墳墓。即使只有一個人懷念她,他也替別人做了事。可是我們這里還有一些和她身份相同、年齡相仿的可憐姑娘,她們被扔進了公共墓地。當我聽到她們可憐的尸體落在墓坑里的時候,我覺得撕心裂肺似的。一旦她們命歸黃泉,便沒有人照料她們了!尤其是只要我們還有一點良心,我們干的這一行便不會總是愉快的。有什么辦法呢?我是控制不了自己。我有一個二十歲的女兒,高大漂亮。每當有人送來一個和她年紀一樣的女尸時,我便想到她。不管這是一個貴婦人,還是一個流浪女,我都禁不住會感慨。
“我這樣嘮嘮叨叨,說不定您聽厭煩了,而且您也不是來聽這些話的。人家吩咐我帶您到戈蒂埃小姐的墳墓,您已經到了,我還能為您做些什么事嗎?”
“您知道阿爾芒·迪瓦爾先生的住址嗎?”我問這個園丁。
“知道,他住在……街,您看見的所有這些花,我都是到他那里去收款的。”
“謝謝,我的朋友。”
我朝這個蓋滿鮮花的墳墓瞧了最后一眼,立刻聯想起最好能探測一下這個墳墓的底部,看看泥土把這個扔進坑里的漂亮女人變成了什么樣子。我悶悶不樂地離開。
“先生想拜訪迪瓦爾先生嗎?”在我身邊行走的園丁又問。
“是的。”
“我拿準了他還沒回來,不然的話,我已經在這里見到他了。”
“這么說,您深信他沒有忘記瑪格麗特嗎?”
“我不但深信這樣,而且我可以擔保,他想遷葬只不過是為了想再見到她。”
“這話怎么講?”
“他到墓地來對我講的第一句話是:‘怎樣才能再見到她呢?’這樣的事只有遷葬才能辦到。我把遷葬要履行的所有手續都告訴了他。因為您知道,要遷葬,必須驗明尸身,只有家屬才能允許這樣搬動,而且要由警察分局長來主持。正是為了取得家屬同意,迪瓦爾先生才去見戈蒂埃小姐的姐姐。不用說,他會首先來找我們的。”
我們走到了墓園門口,我再次感謝園丁,在他手里塞了一點零錢。于是我連忙向他給我的那個住址趕去。
阿爾芒還沒有返回。我在他家里留了字條,請他一回家就來看我,或者派人通知我,我在什么地方可以找到他。
第二天上午,我收到迪瓦爾先生的一封信,他通知我,他已經返回,請我到他府上去,還說他由于累得精疲力竭,無法出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