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那天傍晚，她去到她父親的書房，他抬起頭來，斯蒂芬就想到，他等著她來呢。

她說：“我想對你談?wù)劊赣H。”

他回答說：“我知道，在我身邊坐下吧，斯蒂芬。”

他用他那又長又瘦的大手遮住自己的臉，這樣她就看不見他面部的表情了，然而在她看來，好像他知道得相當(dāng)清楚，她為什么要到書房來找他。于是她告訴他關(guān)于馬丁的事，告訴他所發(fā)生的事情，不漏一個細(xì)節(jié)，不隱瞞一件事情。她老老實實地為辜負(fù)了她的這位朋友表示悲傷，而且她自己也為辜負(fù)了這位情人而表示悲傷——菲力普爵士默默靜聽，一言不發(fā)。

她講了很長一段時間，最后鼓起勇氣來提出自己的問題：“我身上有什么東西很特別嗎，父親，所以我才應(yīng)當(dāng)對馬丁有我現(xiàn)在這樣的感覺？”

事情終于來了。就像給他心上重重的一擊。他遮住自己蒼白面容的那只手索索發(fā)抖，因為他的靈魂讓一陣巨大的顫抖攫住了。他的靈魂在他身體內(nèi)部膽怯退縮了，所以他不敢面對斯蒂芬。

她等了一會兒，然后接著又問：“父親，我身上有什么東西很特別嗎？我還記得，我還是個很小的孩子的時候——我從來都不怎么喜歡所有其他那些孩子——”

她的聲音顯得有一種歉意，沒有把握，而他知道，淚水已經(jīng)快涌到她眼睛里來了；他也知道，他現(xiàn)在要是看她，就會看到她嘴角在抽動，淚水讓她眼圈周圍憋出了一道難看的紅圈。他的下身因為憐惜自己產(chǎn)出的這個果實而疼痛起來——一種難以忍受的疼痛，一種無法承擔(dān)的憐惜。他害怕極了，因為自己的憐惜而成了一個懦夫，就像很久以前對她母親曾經(jīng)做過的那樣。慈悲的上帝呀！一個男子漢怎么可以回答呢？他能說什么呢；而且他又是一個父親？他坐在那兒，而從內(nèi)心來說，是卑躬屈節(jié)地匍匐在她面前：“啊，斯蒂芬，我的孩子，我的小不點兒斯蒂芬。”因為現(xiàn)在處于他的憐惜之下，她好像在他面前又變得很小很小、幼弱無助了——他回憶起她那雙手又是像嬰兒的那雙手了，粉紅色的小手，長著精致細(xì)小的指甲——他曾經(jīng)撫弄過她那雙手，對那雙手發(fā)出感嘆，因為他們那樣精致無比而感到驚奇：“啊，斯蒂芬，我的小不點兒斯蒂芬。”他想要大聲疾呼為這件事向上帝抗議，他想要大聲疾呼：“你讓我的斯蒂芬殘廢，我做過什么呢，或者我父親做過什么呢？或者我父親的父親或者他父親的父親又做過什么呢？要報應(yīng)在第三代和第四代的身上……”斯蒂芬還在那兒等待他的回答。于是菲力普爵士讓他靈魂的嘴湊近苦杯，它一定得喝下這杯欺騙的苦酒：“我不會告訴她，你也不能要求我這樣做——有些事情就是你上帝也不能要求的。”

這時候他才轉(zhuǎn)過身來，從容不迫地面對著她；他面含微笑直看著她的眼睛，口齒流利地撒起謊來：“我親愛的，別犯傻了，你身上沒有什么東西是特殊的，有一天你會遇到一個男人，你可以戀愛的。如果你遇不到，嗯，那又有什么呢，斯蒂芬？婚姻并不是女人唯一的事業(yè)。最近我就考慮過你的寫作，而且我要送你去牛津；可是這個時候你一定不要傻乎乎地胡思亂想，那根本沒用——你不是那種人，斯蒂芬。”她直瞪瞪地瞅著他，他很快轉(zhuǎn)過身去，“寶貝兒，我忙著呢，你得離開我這兒啦。”

“謝謝你，”她非常平靜、非常簡單地說，“我覺得，我本來是要問你關(guān)于莫頓的事情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