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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在莫頓,誰也沒有問;大家都沒有怎么說起。連安娜也克制著不去問她女兒,她從她女兒蒼白的臉色上看出的某種事情把她打住了。

和她丈夫單獨在一起的時候,她才吐露出她的疑慮不安,她的深深失望?!斑@真叫人傷心,菲力普。出什么事啦?他們看來好像都互相傾心。你可以問問這孩子嗎?的確,我們倆總得有個人應該——”

菲力普爵士平靜地說:“我想,斯蒂芬會告訴我的?!卑材纫膊坏貌灰虼硕蚕滦膩怼?/p>

斯蒂芬現在完全一聲不吭地在莫頓走動,她眼睛里透露出惶惑不安和郁郁寡歡。晚上她睡不著躺在床上想起馬丁,懷念他,為他悲傷,仿佛他死了似的。但是她沒法接受這種死亡而不追根究底,而不感到自己負有某種罪責。她究竟是個什么人;有些什么稀奇古怪的行為舉止竟會讓像馬丁這樣一個情人反感呢?然而,她是給惹起反感了,甚至她對這個男人的同情也掃除不掉那種比較強烈的感情。她把他趕走了,因為她身體內部的某種東西,忍受不了馬丁身上新展露的那種東西。

啊,但是她又為他那善良忠誠的友誼感到悲傷;他把那種友誼從她身邊帶走了,而這是她迫切需要的東西——不過說到底這也許是根本不存在的,要么就是掩蓋另一種感情的外衣。于是她躺在那兒,夜愈來愈深,她對將來等待著她的事情不禁畏縮起來,因為剛剛發生的這一切還可能再次發生——除了馬丁,世界上還有其他男人。傻瓜,以前從來沒有想象過這種事情,從來沒有面對過這種可能性,現在她懂得了,為什么那些男人的聲音變得柔和悅耳、低聲下氣的時候,她就對他們感到憎惡。是的,現在她完全懂得了恐懼的意義,是馬丁教了她恐懼的意義——她的朋友——她曾經信賴過的那個男人揭開了她眼睛上的陰翳,讓她把事情看清楚了。恐懼,真正的恐懼,因為這種恐懼而感到的羞愧——那就是馬丁遺留給她的饋贈。然而開頭的時候,他曾經讓她那么快樂,她當時感到那么心滿意足,和他在一起感到那么自然,但是那是因為他們當時像兩個男人,兩個伙伴,共享他們的興趣愛好。想到這里,她的苦澀悲傷全都翻騰上來了;他欺騙了她,只等時機一到就把那另一面強加給她,這真殘酷,他也真是個懦夫。

但是,她是什么人?她的思緒又溜回到了自己的兒童時代,她發現,她過去有許多事情讓自己大惑不解。她從來沒有像其他小孩子那樣,她總是覺得孤獨不滿,她總是想別的什么人——這就是為什么她曾經把自己扮成小納爾森?;貞浧鹉切r光,她想到她父親,而且也拿不準,他現在是否能像當年那樣幫助她。假定她去請求他解釋馬丁是怎么回事?她父親聰明,而且有無限的耐心——然而不知道為什么,她從本能上感到不敢去問他,孤獨——感到這么孤獨——感到自己同別人不一樣,真叫人害怕。有時候,她曾經很欣賞這種與眾不同——她曾經很欣賞扮成小納爾森。然而,她真的欣賞過嗎?或者,那只是作為某種不適當的、孩子氣的不滿才那樣發泄出來的?但是,她打扮一番,冒充起來,在宅院里趾高氣揚走來走去,也是要發泄她的不滿嗎?在那些歲月,她曾經想當個男孩子——這就是假裝成那個可憐而又可笑的納爾森的意義嗎?現在又怎么樣呢?她曾經想要馬丁把她當男人看待,期望他能這樣……這些問題她都找不到答案,在黑夜里越積越多,單只是問題的數目就夠重的,壓得人難受、窒息了,最后她覺得自己給壓在下面了;“我不知道——啊,上帝,我不知道!”她小聲嘀咕著,翻來覆去,好像要把那些問題從身上掀掉似的。

后來有一天夜晚快到黎明的時分,她再也忍受不住了;她得趕走恐懼,必需得到安慰。她要請她父親給她解釋她自己的情況,她要告訴他,她因為馬丁而感到分外凄涼孤獨。她要問:“我有什么奇怪的地方嗎,父親,就像我對馬丁感覺到的那樣?”然后她要盡量保持平靜向他解釋,她感到的是什么,是十分緊張。她還要努力讓他理解她的疑慮:她這種感覺是一件帶根本性的大事,比僅僅墮入情網的事要重要得多;比不愿意嫁給馬丁這件事要更加重要得多。她要告訴他,為什么自己這樣大惑不解;告訴他,她曾經愛上過馬丁那青春健壯的體魄,他那忠厚老實的棕色臉膛,他那悠然顧盼、滿含思想的眼睛,還有他走起路來隨隨便便的姿態——所有這一切,她都曾經愛過。然后因為馬丁表現出從未預見到的變化而引起突然的恐懼和厭惡——這是一種把友誼變成愛情的變化——實際上,事情也并沒有多出點什么,朋友已經變成情人了,已經要從她那里得到她不能給他的東西了,或者說,不能給任何男子的東西了,原因是她那種深深的厭惡。然而,馬丁本人并沒有什么東西該遭到厭惡,她也不是個孩子才感到那種恐懼。她懂得生活中的某些事實,已經有一些時間了,這并沒有讓她對別人反感厭惡,直到這落到她自己的頭上了,這些事情才讓她感到又恐懼又厭惡。

她下了床,這些永遠不得解決的問題折磨著她,讓她喘不過氣來,想睡也沒用。她很快穿好衣服,躡手躡腳下了寬闊的樓梯,走到通花園的門,然后出門來到花園里。日出時分的花園顯得不那么熟悉,就像一張很熟的臉突然改變了模樣。花園里有些冷漠和令人望而生畏的東西,好像它陷入歡欣若狂的虔誠之中了。她盡力把步履放輕,因為她感到歉意,她和她的苦惱闖進了花園,他們的出現破壞了那奇特無聲的交流氣氛。這種萬物歸于一體的狀態中有些東西超過了他們的知識領域,而那卻是花園的心靈所熟知和熱愛的。這種渾然一體是一種神秘而又奇妙的東西,她要是懂得了它的真諦,它就是飽含著慰藉的——她在自己內心深處的某個地方感覺到了這一點,可是她怎么努力也無法在思想上領會它;也許花園也把她拒于它祈禱者的行列之外,因為她打發馬丁走了。一只畫眉在雪松上唱起歌來,他的歌聲里充滿了野性的歡樂;“斯蒂芬,看著我,看著我!”那只畫眉唱道,“事情都很簡單,我很快活,快活!”這支歌唱得很有點無情,因為它只是讓她想起了馬丁。她悶悶不樂地朝前走著,陷入了沉思。他走了,很快他就會回到他的森林里去——她沒作任何努力把他留在自己身邊,因為他想當她的情人……“斯蒂芬,看著我們,看著我們!”那些鳥兒又唱起來,“事情都很簡單,我們都快活,快活!”馬丁在幽暗、蔥綠的地方走著——她可以想象得出他遠遠的在森林中的生活,男人的生活,美好而又具有危險的真髓,一種原始的、強有力的、絕對必需的東西——男人的生活,她也應當過這種生活——于是她眼睛里充滿了沉重、悔恨的淚水,然而,她并不大知道,她是為什么在哭。她只知道,她陷在巨大的失落感之中,陷在巨大的不完美的感覺之中,她讓淚水一滴滴地流到臉上,又用手指一滴一滴地擦掉。

現在她經過那個搭了很久的栽盆花的小屋,柯林斯曾經在那兒躺在那個男仆的懷里。她忍住自己的眼淚,走過那個小屋,盡量想回憶起那個姑娘的容貌?;已劬?,不,藍眼睛,圓滾滾的身材——胖乎乎的手,柔軟的皮膚因為常泡在肥皂水里而布滿皺紋,當女仆的人膝蓋疼得很厲害?!翱匆娺@凹進去的坑兒嗎?那就是水……它那么痛,真叫俺膩得慌。”于是一個扮成小納爾森的怪里怪氣的小姑娘對她說,“我愿意為了你受可怕的傷害,就像耶穌為了有罪的人受傷害一樣……”栽盆花的小屋散發出泥土味和潮氣,有一邊陷下去了一點兒,倒下了一面——柯林斯躺在男仆的懷里,他放肆地、粗野地親柯林斯——一個小孩手里拿著一個破花盆——憤怒,狂怒——精神上巨大的痛苦——鮮紅的血在驚訝得發白的臉上,鮮紅的血慢慢地流出來——逃跑,瘋狂,激動得說不出話來拼命跑,跑呀,跑呀,不管怎么跑,不管跑到哪兒——皮膚劃破了很疼,長襪撕破了——

她有好多年都沒有回憶這些事情,她本來以為這全都忘掉了,這么長時間沒有什么東西可以讓她回憶起柯林斯,只有那匹發了胖、瞎了一只眼睛、受到嬌慣的老馬。真奇怪,這些回憶怎么今天早晨一下都涌出來了呢;近來她曾經躺在床上,努力想重現柯林斯在她身上激起的那種孩子氣的感情,可是都沒有成功,然而,今天早晨它們卻都清清楚楚地返回來了。但是花園里現在又充滿了新的記憶,充滿了關于馬丁的悲傷往事。她突然轉過身來,離開了那個小屋,走向在遠處微微閃著光亮的湖邊。

在下面湖邊,讓人感到極其靜謐,鳥兒的歌聲也擾亂不了的靜謐,因為在這個地方有那種奇特的精神上的靜謐,看來能和聲音相互滲透融合。一只天鵝在他那個小島前面輕輕游著,守望著,因為他的伴侶看著一窩小天鵝,他雖然對斯蒂芬很熟悉,可是現在有了那些小天鵝,所以還是時不時斜過頭來把她看上一眼。他渾身雪白,白得耀眼,簡直讓人難以置信,他也引為驕傲,而且父愛讓他雄視一切,威風凜凜,所以斯蒂芬從口袋里摸出一塊餅干,他竟不肯去她手上就食。

“來啄食吧,來——啄——食——吧!”她喚他,可是他一邊游,一邊把脖子歪過去——擺出一副不屑一顧的神氣?!耙苍S他以為我是個怪物呢,”她心灰意冷地默默想著,由于這只天鵝而更覺孤苦了。

這幾個小湖由一些古老巨大的山毛櫸護衛著,這些大樹聳立在那兒,樹身下部深深埋在它們自己的落葉之中。它們把樹葉編成光彩漂亮的地毯,鋪在莫頓那親切的棕黃色土地上。每年春天都爆出新的小嫩葉,到時候就給這幅大地毯添上經絲緯線,所以一年又一年,它變得更加輝煌奪目。斯蒂芬從童年起就愛上了這塊地方,現在她情不自禁地又到這里來尋求安慰,但是這里的美景不過更增添了她的傷感,因為美景也像一把雙鋒劍一樣可以傷人。她無法回應它那寧靜的精神而產生共鳴,因為她無法使自己的精神保持寧靜。

她心想:“我再也不能與寧靜平和合為一體了,我將永遠處于這種靜謐之外——只要這個世界上哪兒有靜謐與平和,我就會永遠孤立在它的外面?!边@些想法在某個方面仿佛成了未來的預言,所以她內心微微顫抖了一下。

這時那只公天鵝居然噓噓地大聲叫了起來,恰似在向她炫耀,他是個地地道道的父親。“彼得,”她責備他說,“我不會傷害你的小仔兒——你信不過我嗎?我去年整個冬天都喂你呢!”

但是彼得好像根本信不過她,因為他呱呱地向他的老伴大叫,這位老伴就從灌木叢中鉆出來,也朝她噓,還怒氣沖沖地用力拍打翅膀,那意思就是說,“走開,斯蒂芬,你這個拙笨、尷尬、荒唐可笑的家伙;你破壞鳥巢,打擾小仔,在這美麗的清晨,你是個飛不起來的大壞蛋!”于是這一公一母一齊向她噓:“離開這兒,斯蒂芬!”斯蒂芬于是離開了,讓他們去照看他們那些小天鵝。

她想起了拉夫特里,于是就向馬廄走去,那里是一片混亂,大家都在忙忙碌碌。老威廉斯惡狠狠的,完全是一種敵對情緒;他在訓人:“這小子真討厭,他在干啥?來呀,干呀!快干,給那兩匹馬套上籠頭,今兒個早晨可別忘了給他們套護膝——那個桶可不該放在那兒,那把掃帚也擱的不是地方!吉姆把栗花馬送到鐵匠鋪了嗎?天啊,干嗎沒送?她的掌都薄得像塊紙啦!這兒來,吉姆,你咋老不聽俺的,你要是再那么——來吧,小子,把那兩匹馬備好啦?對,那就好了,你去吧!你不想不備鞍吧,要是你備了鞍,就不會給擦傷!”

那幾匹油光發亮的漂亮獵馬牽出來了,都披著護馬衣——因為早春的清晨還是冷得刺骨——拉夫特里也跟他們一起出來了,他還是那么瘦而精壯,膽小易驚,戴著頭罩,那對眼睛從編織得很整齊的兩個眼孔里向外看著,像鷹眼一樣奕奕有神。他那兩只尖尖的小耳朵從頭飾上方兩個小孔里伸出來,此時很興奮地動著。

“等等!”威廉斯大吼一聲,“你咋搞的?快,把韁繩收緊,你可不是在馬戲團!”這時候他看見了斯蒂芬,“太對不住了,斯蒂芬小姐,可是,不把那匹馬的韁繩收緊,那簡直是犯罪,得把他制服住,讓他能好好跳舞才成!”

他們站在那兒看著拉夫特里蹦蹦跳跳地出了大門,老威廉斯溫和地說,“他真是了不起,俺在馬房干活干了五十年還多呢;可俺沒瞧見過有哪匹牲口像拉夫特里,他可不是匹平常馬,他像個正派人,比俺知道的好些人還強——”

斯蒂芬回答說,“或許他就是詩人,像和他同姓的詩人那樣;我想,他要是寫作,他會寫詩的。據說,所有愛爾蘭人從骨子里都是詩人,所以他們也許把這種才能也傳給他們的馬了。”

于是他們倆都微微笑了起來,兩個都有點難為情,不過他們的眼里流露出彼此之間的友誼,年深日久的友誼,現在由于他們都熱愛拉夫特里而變得更加深厚了——也沒有什么可大驚小怪的,可以有把握地說,馬廄里從來沒有走出過更加英武颯爽或者更彬彬有禮的馬了。

“唉,”威廉斯嘆了一口氣,“俺已經變得這么老啦——拉夫特里也快滿十二歲口啦,可他還覺著他那四條腿像我覺著的那樣——俺這寒腿今兒個冬天害得俺可難受死了?!?/p>

斯蒂芬又待了一小會兒,安慰威廉斯,然后就非常緩慢地走回府邸。“可憐的威廉斯,”她心里想著,“他越來越老了,不過謝天謝地,拉夫特里還沒有什么。”

斜射過來的陽光照著府邸,好像它正在曬它的肩角。她抬起頭來迎面看著這幢建筑,想象著,莫頓正在想著她呢,因為那些窗戶都好像在招呼她,請她進屋:“回家來吧,回家來吧,快回到屋里來,斯蒂芬!”好像他們都真的在這樣叫她,于是她回答:“我來了,”于是加快了她那拖沓的腳步,跑了起來,響應這極其熱情的善意。是的,她真是跑過了那坐落在半圓形楣窗下面的厚實的白色門洞,上到樓梯上,樓梯就在大廳里,廳里掛著戈登家祖祖輩輩有趣的老畫像——那些人早已逝去了,可是卻仍然奇妙地活著,因為他們的思想形成了莫頓的美好動人之處;因為他們的愛由父及子,子子孫孫,世代相傳,一直傳到斯蒂芬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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