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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走出另外兩個誤區

由于霍爾在當時英國社交界是知名度很高的女同性戀者,更由于《孤寂深淵》一書涉及女同性戀而曾遭查禁,至今人們提起這部作品,通常總稱它是寫女同性戀的小說。

從上述小說主要情節可見,它確是以女同性戀為題材,而且,據考查,還是第一部英語文學中的女同性戀小說。它以女主人公斯蒂芬·戈登一生的活動為主要線索,展示了一個女同性戀者的成長過程、生活經歷和心路歷程。她初生即顯示出異常的形貌,初諳世事又表現出特殊心理。童年時代的納爾森崇拜和充滿尚武精神的白日夢,對女仆柯林斯的癡情與對其情人的嫉恨,對騎術和擊劍的愛好,對女裝和女性社交的尷尬,與馬丁·哈拉姆富有陽剛之氣的友情和對他談婚論嫁的厭惡,與同性別女友安吉拉的戀情,直到與瑪麗·盧埃林的相遇、相愛、同居、分手的全過程,都寫得準確可信,細膩傳神。小說中也寫斯蒂芬與自己的同類和異類的交往與沖突;與深切理解自己的父親和孤陋愚頑的母親的關系和談話,與安垂姆太太及子女的沖突,與布羅克特和瓦萊里·西摩的交游與戲謔玩笑和嚴肅對話,更是對同性戀問題生動有趣而又帶有一定深度的研討,表達了作家本人對這一問題既有切身體驗,又有真知灼見的觀點。小說第五卷,斯蒂芬與瑪麗戰后在巴黎共同生活的階段,作家一反往常單線直述的方法,繁衍出一些幾乎可以獨立于主線情節之外的章節,著重描繪其它一些巴黎女同性戀和男同性戀群落的生活場景,諸如音樂研究生杰米和巴巴拉的生死之戀、巴黎同性戀者聚會的上等和下等酒吧、餐館的夜生活等等,它們既是斯蒂芬與瑪麗生活感受的有機組成部分,又是有關這些被歧視、受排斥的異類向來鮮為人知的一些獨立畫面。只有以這些情節和畫面作為補充,小說全幅圖卷才更加富有層次和透視感,更加全面、深刻地表達了這類人的苦悶、困惑、恐懼、沉淪、毀滅和奮爭。作家在表現手法上,能夠達到那樣觸目驚心的程度,除了依靠她身為天生小說家的才能之外,正是由于她在創作中以同類者的身份積極地主觀介入,真正體現了感同身受。這也正為一般非同性戀作家站在旁觀者的立場所難企及。

霍爾在一些小段落中,也純寫非同性戀者的生活和情感,特別是處于社會下層的普通人,在霍爾筆下,他們大多善良、純樸,賦有更豐厚的人性。諸如斯蒂芬幼兒時代的法語教師迪福小姐及其盲姐朱利虔誠恬淡、安貧樂道的生活方式;巴黎侍女阿德爾與讓純真、溫馨的婚戀。這些描述都反襯了所謂異常者的孤凄與不幸;而安垂姆太太及其子女、馬希夫人母女等對待性倒錯者勢利、狹隘、冷酷、刻薄的態度和精神上的虐待,則正是社會成見的代表。

題材對于小說的性質,固然重要,而作者如何看待和處理題材,對于它的品位的貴賤高低,尤為至關重要。正如同樣以異性戀為題材的小說,有些可以寫得雅潔優美、賞心悅目,有些可以寫得庸俗低下、不堪入目。我國小說盛行的明清兩代,主要寫男同性戀的小說,亦有多種流傳,諸如《龍陽逸史》《弁而釵》《宜春香質》《品花寶鑒》等,另在《紅樓夢》《金瓶梅》《聊齋志異》等名著中及一些名著的續書中,更有不少有關男女同性戀的情節。這些作品當初也屢遭禁毀,除其中一部分(主要指那些名著)牽涉政治、民族糾紛,主要是由于其中多有具體而微的性行為描寫和污言穢語,因此至今難登大雅之堂。至于歐美各國,僅以筆者之孤陋所見,從十九世紀末到二十世紀初,以同性戀為主要題材的小說,已經出現。奧斯卡·王爾德的《道林·格雷的畫像》、美國亨利·詹姆斯的《叢林之獸》、法國紀德的《無德者》、德國托馬斯·曼的《魂斷威尼斯》、英國D. H.勞倫斯的《戀愛中的女人》、E. M.福斯特的《莫瑞斯》、法國普魯斯特的《追憶逝水年華》第四部《索多瑪和蛾摩拉》等,都或明或暗表現了男同性戀。近日,美國學者又就英國十九世紀重要作家狄更斯、哈代等人小說中所涉及的同性戀開始發掘。而就在《孤寂深淵》出版同一年的幾個月之后,就出版了兩部專寫女同性戀的小說:其一是弗吉尼亞·吳爾夫的《奧蘭多》;另一是康普頓·麥肯濟的《奇女子》。這些小說,都出自名家之手,雖然風格不同,表現手法各異,但都是將同性戀現象置于歷史和社會的大環境中,作為一種文化現象而加以表現,是將其視作嚴肅的課題加以處理,而不是以表現低級情欲取悅讀者,因此而形成現代主義文學的一個分支旁系。

綜觀霍爾的小說創作,她也是一位很有修養的嚴肅小說作家。她向以雅潔優美的文字構建她的作品。在《孤寂深淵》中,她主要寫人的戀情及對偶生活,雖然屬于同性戀范圍,但也像異性戀的優秀小說一樣,真切自然、細膩浪漫、如夢似幻;其涉及具體性欲及性關系以及“閨中”之事,著筆都很含蓄、委婉。作家本人為女性倒錯者,站在自己同類人的立場,身負為她們代言、為她們請命的重擔,這又使她的作品,賦有一種高蹈勁健、清麗脫俗的格調,毫無糜腐粗劣之態。又由于霍爾善作高瞻遠矚,以其自身經歷深解此類人的命運一時難以更改,從而深懷孤憤,使她這部作品通篇敷有蒼涼悲壯之氣。這樣一部作品,對于與其主人公具有類似身世的讀者,正像哈代的《德伯家的苔絲》當初對于“失身”女讀者那樣,自然會引發強烈的共鳴。因此,在社會和家庭中對同性戀問題大多尚且諱莫如深的時代,就像斯蒂芬所處的環境那樣,這部小說一俟出版,心中久蘊難言之隱的女同性戀者以及他們的父母親友,就要如饑似渴地暗中披覽,從中尋求慰藉、啟示和勇氣。美國研究霍爾的學者在就此書進行讀者調查中發現,確有不少長期隱忍的性倒錯讀者,是在讀過這部書之后,挺身而出公開了自己的身份,開始過起這類人的正常生活。也正因如此,這部書長期以來又被視為女同性戀者的圣經。

霍爾的小說創作事業,始于她四十歲以后的中年,歷時十年。這通常是一個人在人格、心理、思想及生活閱歷等方面已臻成熟的階段。在此之前,她曾嘗試音樂,后由音樂轉而為詩歌,同時試寫短篇小說,隨后又曾涉足靈學探討,但她一生中最寶貴的歲月,卻集中奉獻給了小說創作。《孤寂深淵》是她七部長篇中的第五部。在此書之前,她先以普通異性戀人為題材,寫他們的生活、心理、感情及人際關系,借此取得文名后,特別是在第四部小說《亞當的面包》獲獎后,她著手創作了《孤寂深淵》,此時,她正處于自己創作的巔峰之上。根據尤娜記述,這部小說,正如其中主人公斯蒂芬所表達的創作意向一樣,曾經霍爾長期孕育,是作家心懷深切的使命感有意而為;而它所取得的社會效果則說明,霍爾有幸,已經圓滿地完成了她為自己鄭重設定的使命。這種使命感本身,就帶有明顯的挑戰性,這使她不僅得罪了有關當局,觸犯了刑律,而且也不得意于她那些當時正在孜孜于藝術創新的文學同行。他們雖然也曾站在堅持創作自由的立場,反對當局查禁這本書;但是由于力主藝術的目的就是藝術本身,藝術創作的非理性化,而對負有使命感的“主題小說”不以為然,從而對這部小說的藝術成就避而不談。吳爾夫的《奧蘭多》和麥肯濟的《奇女子》由于在藝術上多下功夫,僅以幽默和諷刺的筆法反映女同性戀的生活,因而與《孤寂深淵》的命運,否泰有別。

時代的腳步真是迅猛得出人意料,經過六七十年代的性解放運動,寫女同性戀的小說陸續出版,此題材已不足為奇。就當代西方激進的女權主義者和年輕一代女同性戀者看來,像《孤寂深淵》這樣的作品,已嫌過于傳統和保守。小說最后的悲劇結局,也遭到那些視自身價值高于一切的現代讀者否定。他們認為,像斯蒂芬那樣沉郁、悲壯的自我犧牲,實在是大可不必。這種對作品的接受態度,與當今我們的社會那些過分強調自我價值,否認崇高英雄行為的議論,可謂東西方同出一轍。

從整個小說的情節安排、人物刻畫、情理抒發、景物描述來看,這確是一部很傳統的小說,它以主人公生活的五個時期,從出生長成,離家獨立,去國流寓,投筆從戎,到重新生活,共分五卷,構成一部流暢的人物生活史。霍爾寫兒童生活和心理,寫父母和女兒三位一體中各人不同的心理活動,寫熱戀中的人的激情澎湃、無私忘我,是狄更斯、喬治·艾略特、艾米莉·勃朗特、哈代的傳統;她寫斯蒂芬自始至終對故園莫頓的眷戀,是英國鄉紳固有的情懷;她寫英格蘭鄉村寧靜安謐的美景和西班牙海島奧羅塔瓦異國情調的生活,顯示了她那詩人的氣質和技巧。小說第四卷篇幅稍短,但也寫出了軍旅生活緊張熱烈的氣氛;她表現戰爭和戰爭如何凈化人的靈魂,都極有男子漢氣概,很易使人聯想到瓦爾特·司科特那種恢宏壯麗的場面。從這一卷里,我們也看到了一個沒有經歷過戰爭生活而將戰爭寫得有聲有色的作家的才氣。霍爾賦有一個非同尋常女子的特殊才能,運筆凌厲、視角高遠,將擬人、比喻、象征以及排句、駢語、警句等修辭手段運用自如,毫不牽強,這使她的作品具有一種傳統史詩式的氣勢。作為一個傳統小說的繼承者,她在這部作品中充分表現了小說大家的風范。

《孤寂深淵》出版的年代,正是喬伊斯、吳爾夫、福斯特等一批作家獨領風騷、大談實驗創新的時期,他們以“前衛”而頗為世人矚目,霍爾不為新潮所動,堅持自己的道路和風格,也是一種具有獨特意義的反潮流。不過霍爾的固守傳統也并非拒絕創新。在這部作品中,她也采用時新的科學名詞和藝術手法表達時新的思想潮流。成年斯蒂芬回憶童年、思戀故鄉時,常常出現意識流和鏡頭的回閃;而且,小說中不僅有人的意識流,還有馬的意識流、狗的意識流。她還從負面寫家庭中三位一體;從女權主義立場寫男性中心社會對女人的種種束縛,而在她筆下,首先奮起反抗,掙脫這些限制與束縛的,不是那些正常人中的淑女賢婦,而是像斯蒂芬這樣半男不女的人。霍爾運用新手法表達新思想時,只不過沒有故作奇奧艱深、神秘莫測,也不刻意矯揉造作,立異標新,而是緊貼現實,順應情節發展和人物刻畫信筆直書。

由于霍爾這種主要以主人公生活軌跡為線索的寫法,更由于主人公的特殊身份與作家本人相同,而且作家在寫作過程中主觀介入很多,通常認為這又是一部自傳性的小說。其實,稍將作家生平與小說內容對照,即可見它并非自傳性質的小說。主人公是女同性戀者,后成長為小說家,確與它的創作者本人一致,但是主要人物斯蒂芬的父母,貴族世家出身的鄉紳夫婦,和霍爾的花花公子父親及淺薄庸俗的美國母親大相徑庭;倒是從卑瑣無聊的安吉拉身上,或許能看到霍爾母親的身影。斯蒂芬初戀安吉拉時神不守舍、寤寐思服的情態,也許來自霍爾少年時單戀繼父女學生時的感受;斯蒂芬在與安吉拉初始往來、接觸時的踟躕進退和負罪感,可能正是霍爾與蕾蒂早期交往的投影。但是斯蒂芬的戀人安吉拉、瑪麗與現實生活中霍爾的戀人蕾蒂、尤娜,更有天壤之別;特別值得注意的是:蕾蒂與尤娜都是愛爾蘭人,而小說中斯蒂芬的母親安娜也是愛爾蘭人,這也提示我們留意作家在移植現實生活于小說時,提高和理想化小說人物的思路。小說中的次要人物,女教師帕德可謂是由霍爾的外祖母幻化而來,但二人的文化素養與氣質也大不相同;其他如劇作家布羅克特、社交明星瓦萊里·西摩以及她周圍那些性異常的藝術家、學者、文人,固然都能從霍爾及尤娜在倫敦和巴黎的生活圈中找到原型,但也都經過了作家整形、轉化和重塑。英國研究者克勞第亞·弗蘭克斯在她1982年出版的《〈孤寂深淵〉之外》中提出,與其說這部小說是自傳性作品,還不如說它是寫作家成長的書,確實不無道理。在這部書中,從主人公童年開始,作家就對她的資質、天賦作了精細的描繪。對她在思考、閱讀、感受等方面所做的創作前準備,也敘述備盡。主人公的文學創作生涯開始以后,又真切表現了她在寫作道路上的探索、惶惑與成功,事業與愛情生活的矛盾。即使像狄更斯的《大衛·考坡菲》那樣寫作家成長的作品,也沒有像這樣詳盡具體地涉及實際創作問題。

《孤寂深淵》全書四十余萬言,是霍爾小說中最長者之一,在二十世紀小說篇幅日漸短縮的趨勢下,從篇幅方面說,這也十分傳統。正是在這樣傳統的篇幅中,以上述傳統的方法,霍爾給她的這部作品注入了遠遠超出同性戀小說和自傳性小說所能涵蓋的內容,對于非同性戀者具有同樣啟示、激勵的作用。至少,在一個人由于自身生理、身世、歷史等主觀因素或環境背景、政治、種族等客觀因素而成為異類,陷入與斯蒂芬·戈登同樣苦悶、惶惑、恐懼的困境之時,閱讀這部小說后他會相信,振作精神,奮爭不息,永葆高尚情操,避免沉淪和毀滅者,早有人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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