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雅各的房間
- (英)弗吉尼亞·吳爾夫
- 9303字
- 2022-07-20 17:04:28
二
“佛蘭德斯太太”——“可憐的貝蒂·佛蘭德斯”——“親愛的貝蒂”——“她依然楚楚動人”——“真奇怪,她為什么不再找一個!”“確實有個巴富特上尉——周三必來,雷打不動,但從來不帶妻子。”
“那就怪埃倫·巴富特了。”斯卡伯勒的婦人們七嘴八舌地說,“她從來不出門到別人家串門。”
“男人總想要個兒子——這我們清楚。”
“有些腫瘤非切除不可;但我媽長的那種你得年復一年地忍受下去,你臥床時休想有人給你端一杯茶。”
(巴富特太太是個病人。)
伊麗莎白[1]·佛蘭德斯是個中年寡婦。人們難免這樣對她說三道四,隨后還會把她當成話柄。她才四十出頭。這些年傷心事一件接一件;丈夫西布魯克撒手人寰;撇下三個兒子要她照看;家境貧寒;斯卡伯勒郊外有一座房子;她可憐的哥哥莫蒂也垮了,說不定還死了——因為他人在哪里呢?干什么營生?她手搭涼篷,沿路眺望,看巴富特上尉來了沒有——對,他來了,像往常一樣守時;上尉的關照——使貝蒂·佛蘭德斯成熟了,使她體態豐滿,使她面帶喜色,使她莫名其妙地淚水盈眶,這樣的情形別人一天也許能看到三次。
誠然,為丈夫流淚無可非議。墓碑盡管平常,倒挺結實,夏日里,寡婦帶著兒子們佇立在那里,人們對她油然而生愛憐之心。行禮時帽子舉得比平時更高;妻子緊挽著丈夫的手臂。西布魯克躺在六英尺以下的地方,長眠這么多年了;圈在三重內棺里;縫隙用鉛封上了。這樣,倘若泥土和木頭變成玻璃,無疑,他那張臉在地底下就清晰可見了,一個年輕人的臉,留著胡子,五官端正,他外出打野鴨,卻總是不肯換靴子的。
“本市商人。”墓碑上寫道;不過既然許多人依然記得,他只在辦公室窗戶后面坐過三個月,在此之前,他還馴過馬,騎馬縱狗打過獵,還種過一點地,撒過一點兒野,貝蒂·佛蘭德斯為什么要這樣稱呼他呢?——唉,她總得給他一個什么稱呼吧。為孩子們樹個榜樣。
難道他生前就什么都不是?這個問題沒法回答,因為即使閉上眼睛,不是立碑人的習慣,光也很快會從眼睛里消逝的。起初,他是她生命的一部分;現在卻是一群伙伴中的一員,他已經消失在那如茵的綠草中,埋沒在那傾斜的山坡下,隱藏在那千萬個或正或歪的白石林里;化解在那些腐爛的花環里,依附在那些發綠的錫制十字架上,輾轉在那些狹窄的黃色小徑上,飄飛在四月低垂在教堂墓園墻頭上,散發著一股病人臥室的氣息的丁香叢里。西布魯克現在就是這一切;當她挽起裙子喂雞時,聽見做禮拜或者送葬的鐘聲,那是西布魯克的聲音——故人的聲音。
知道公雞會飛到她肩上,啄她的脖子,所以她現在去喂雞時,不是拿根棍子,就是領個孩子。
“你不喜歡我的刀子嗎,媽媽?”阿徹問她。
兒子的聲音和鐘聲同時響起,把生與死融為一體,難解難分,令人振奮。
“小不點兒要這么大的刀!”她說。她把刀子拿過來,逗他開心。這時,公雞飛出了雞舍,佛蘭德斯太太一邊喊著讓阿徹把菜園門關上,一邊放下食,咯咯地叫著讓母雞來吃,同時在果園里忙來忙去。這一切被對面的克蘭奇太太看在眼里,她正對著墻,拍打地墊,在跟隔壁的佩奇太太說佛蘭德斯太太在果園里喂雞的事時,她把墊子提在手里。
佩奇太太,克蘭奇太太和加菲特太太之所以能看見佛蘭德斯太太在果園里,是因為果園是在道茲山上圈起一塊地;道茲山雄視下面的村莊。對于它的重要性怎么說都不算夸張。它是皇天后土;它頂天立地;它是村里人測算見識多少的極限,因為這些人終生都在本村生活。像倚著園門,抽著煙斗的老喬治·加菲特那樣的人,僅僅到克里米亞去打仗時才離開過一次村子。太陽的行程依靠它計量,天色的明暗參照它判斷。
“看她領著小約翰上山去了。”克蘭奇太太對加菲特太太說著,最后一次抖了抖墊子,又進屋忙活去了。
佛蘭德斯太太打開果園門,牽著約翰的手向道茲山頂走去。阿徹和雅各不是在前面奔跑,就是在后面磨蹭;當她到達山頂時,他們已經搶先占領了羅馬要塞,正叫喊著能看見海灣里的什么船只。眼前景色十分壯觀——前有大海,后有荒原,整個斯卡伯勒從一端到另一端平展展地橫在眼前,就像一片拼板玩具。佛蘭德斯太太開始發胖,她在要塞里坐下來,放眼四顧。
整個景色的變換她應該了如指掌;春夏秋冬風光不同;狂風暴雨怎樣從大海上涌起;烏云退去時,荒原如何震顫開顏;她應該注意到正在修建別墅的那個紅點;縱橫交錯的田埂;陽光下小玻璃屋鉆石般的閃亮。如果她忽略了這些細微之處,那她可能讓她的想象馳騁到了日落時金色的海面,想著大海如何把一片片金幣撒到海灘的圓卵石上。小小的游艇爭先恐后擠進海里;碼頭的黑臂膀把海攬在懷里。全城一片金紅;穹隆蓋頂;輕霧縈繞;音樂回蕩;噪音刺耳。班卓琴時起時伏地響著;旅行者鞋跟上粘著瀝青,散發出瀝青的氣味;山羊們突然慢條斯理地跑過人群。看得出市政當局怎樣精心布置了花壇。有時風把一頂草帽吹跑。郁金香在太陽下怒放,花紅似火。一溜一溜防水袋似的寬松褲子鋪展開來。一頂頂紫色女帽框住了輪椅靠墊上一張張柔和、緋紅、煩怨的面孔。一個個三角形的廣告牌由身穿白色外套的男子用車子推著行進。喬治·博厄斯船長捕獲一條巨鯊。三角廣告牌的一面用紅、藍、黃三種顏色的字這樣寫著;每一行末尾都以不同的顏色劃著三個驚嘆號。
這就有理由下去看看水族館了,那里,灰黃的遮陽篷,鹽酸的臭味,竹椅,擺放著煙灰缸的桌子,轉著圈兒的游魚,坐在六七只巧克力盒子后面編織的管理員(她往往一個人和魚做伴,一呆就是幾個小時),都作為巨鯊的組成部分留在人們的腦海里,因為巨鯊本身只不過是一個松垮垮的黃色容器,就像泡在水池里的一只空蕩蕩的二合一旅行提包。水族館從未讓人高興過;但是人們發現只有排隊才能進碼頭時,浮現出的一張張臉上的陰冷表情頓時一掃而光。穿過旋轉柵門,人人邁出一兩個箭步;有的在這個展間旁流連;有的在那個展間邊駐足。然而樂隊最終把大家都吸引過來;甚至下碼頭上的漁夫也在能聽得到音樂的地方扎寨安營。
樂隊在摩爾式亭臺上演奏。臺上響起九號樂曲。這是一首華爾茲舞曲。那幾個臉色蒼白的女郎,那位年邁的寡婦,同那三個寄宿在同一座公寓里的猶太人,那個花花公子,那位少校,那個馬販子,還有那個經濟獨立的紳士,都是一臉糊涂、麻木的神情,透過腳下木板的縫隙,他們能看到夏天泛綠的海浪平和親切地在碼頭的鐵柱周圍蕩漾。
不過有時這些都不存在(倚著欄桿的那個年輕人想道)。盯住那位女士的裙子;灰色的那條就行——下面是粉紅色絲襪的。裙子的樣式不斷變化;裙褶垂到腳踝上——九十年代的式樣;后來變寬闊了——七十年代的款式;現在則紅亮紅亮的,在襯裙上舒展開來——六十年代的時樣;一只穿著白色棉襪的小黑腳隱隱露出來。仍舊在那里坐著?是的——她仍在碼頭上。現在絲襪上印著玫瑰枝紋,但不知為何再也不能看得那么清晰了。我們腳下沒有碼頭。沉重的四輪馬車可能在大道上顛簸,然而沒有供它停靠的碼頭,而十七世紀的大海是多么洶涌澎湃、濁浪滔天呀!咱們去博物館吧。炮彈;箭頭;羅馬人的玻璃和一把泛著銅綠的鉗子。賈斯帕·弗洛伊德牧師四十年代初自己出資,在道茲山上的羅馬營壘里挖掘出的——看這張小標簽上面的字跡都褪色了。
而現在,斯卡伯勒再有什么可看的呢?
佛蘭德斯太太坐在羅馬營壘的圓臺上,補雅各的褲子,她抬一下頭,只是因為要吮吸線頭,或者蚊蟲襲來耳邊嗡嗡叫過,然后又飛走了。
約翰不停地跑上來,把他稱之為“茶葉”的青草或枯葉拍到她的腿上,她心不在焉地把它們擺整齊,把長花的一頭放在一起,心里想著阿徹昨夜又被驚醒的情況;教堂的鐘快了十多分;她希望自己能夠買下加菲特的地。
“那是片蘭花葉,約翰。瞧上面的小棕斑。過來,寶貝兒。我們得回家了。阿——徹!雅——各!”
“阿——徹!雅——各!”約翰跟著媽媽尖著嗓子喊,一邊以腳跟為軸原地旋轉,一面拋撒著手里的青草和樹葉,好像在播種。阿徹和雅各從土墩后面跳出來,他們一直蹲在那里,本想給媽媽來個突然襲擊。現在他們開始一起慢悠悠地往家走。
“那是誰?”佛蘭德斯太太手搭涼篷眺望著,問道。
“在路上走的那個老頭嗎?”阿徹朝下瞧著,說道。
“他不是個老頭,”佛蘭德斯太太說,“他是——噢不,不是——我還以為是上尉呢,原來是弗洛伊德先生。走吧,孩子們。”
“噢,煩人的弗洛伊德先生!”雅各說著,擰掉了一棵薊草的頭,因為他早就知道弗洛伊德先生是去教他們拉丁文的;其實,弗洛伊德先生是出于好心,抽空教了三年了。在附近一帶,佛蘭德斯太太能找來做這種事的再沒有別人了。兩個大點的孩子她快管教不了了,而且也得準備上學了。這種事大多數牧師都不一定肯干;或者用完下午茶后過來,或者把他們叫到他家去——看他的方便而定——因為教區很大,弗洛伊德先生,像他的先父一樣,常常到幾英里以外走訪荒原上的村舍;并且,同老弗洛伊德先生一樣,他也是位大學者,這就使這種事兒更不大可能了——她做夢也沒想到會有這樣的事情。她應該猜得到嗎?先別說是學者了,他還比她小八歲呢。她認識他的母親——老弗洛伊德夫人。她在那里喝過茶。就在那天晚上,她在老弗洛伊德夫人那兒用過茶回來,她在門廳里發現了一封短信,于是順手拿上去了廚房,給麗貝卡送魚,心想一定是有關孩子們的事兒。
“弗洛伊德先生自己送來的,是嗎?——我想奶酪一定在門廳的小包里——噢,在門廳里——”她在看信。不,不是關于孩子們的。
“是的,明天做煎魚餅肯定夠用了——也許巴富特上尉——”她看到“愛”這個字眼。于是她急忙走進菜園,匆匆地讀著,身子靠在胡桃樹上,好穩住自己。她的胸脯上下起伏。眼前清晰地浮現出西布魯克的面容。她搖搖頭,淚眼迷茫,望著映在蒼黃的天幕上微微搖曳的小樹葉。此刻,三只鵝半飛半跑,倉皇穿過草坪,約翰尼揮舞著棍子,在后面追趕。
佛蘭德斯太太氣紅了臉。
“我已經給你說過多少次了?”她大叫著,一把抓住他,奪過他手中的棍子。
“我又沒有打著!”他嚷著,掙扎著要脫身。
“你也太淘氣了。我給你說過一遍嗎?給你說過一千遍了。不許你轟鵝!”說著她就把弗洛伊德的信一揉,緊緊抓著約翰尼,把鵝重新趕進了果園。
“我怎么能想到結婚!”她用一截鐵絲拴上園門時,心里苦澀地說著。那天晚上孩子們都睡了,她想起弗洛伊德先生的容貌,覺得自己一向都不喜歡紅頭發男人。她把針線盒推開,拿過吸墨紙,又把弗洛伊德的信讀了一遍。再次看到“愛”這個字眼時,胸脯又上下起伏起來,不過這次沒有那么劇烈了,因為她看到約翰尼趕鵝以后,心中明白不可能再嫁任何人了——更不要說弗洛伊德先生,因為他比自己年輕許多,不過是個多好的人呀——還是位大學者呢。
“親愛的弗洛伊德先生。”她寫道。——“我是不是忘了奶酪?”她心里納悶,放下了筆。沒有,她已經告訴麗貝卡奶酪在門廳里了。“我非常驚訝……”她又寫道。
但是弗洛伊德先生第二天一早起來在桌上發現的信并不是以“我非常驚訝”開的頭。那封信洋溢著母愛,語氣謙恭有禮,邏輯不夠連貫,充滿了懊悔之情,直到他和安多弗的威姆布什小姐結為伉儷很久很久以后;直到他離開村子多年以后,他還珍藏著它。他申請去設菲爾德的一個教區,并如愿以償;他把阿徹、雅各和約翰叫來道別時,讓他們在書房里任選一件自己喜愛的東西,留作紀念。阿徹挑了一把裁紙刀,因為他不想拿別人太好的東西;雅各選了一冊一卷本的拜倫詩集;而約翰太小,選擇不當,就挑了弗洛伊德先生的小貓,哥哥們認為他的選擇十分荒唐;但弗洛伊德先生卻把他舉了起來,說道:“它的毛皮長得像你。”然后弗洛伊德先生談到了皇家海軍(因為阿徹想去那里參軍);談到了拉格比公學(因為雅各要去那里就讀);第二天,他收到了一個銀制托盤,隨后就走了——先到設菲爾德,在那里他遇見了威姆布什小姐,她是去那里看望叔叔的,接著去了哈克尼——然后又到了瑪雷斯菲爾德學院,他當上了院長,最終成為著名的《傳教士列傳》叢書的主編,退休后他帶著妻女住在漢普斯特德,人們常常看見他在羊腿池邊喂鴨子。至于佛蘭德斯太太的信——有天他找來找去,怎么也找不到,也不好問妻子是不是她給扔了。后來在皮卡迪利大街遇到雅各,他怔了一會,才認了出來。不過雅各已長成一個英俊青年,弗洛伊德先生不想在街上叫住他。
“我的天啊,”佛蘭德斯太太在《斯卡伯勒與哈羅蓋特信使報》上讀到安德魯·弗洛伊德牧師如何如何,并已成為瑪雷斯菲爾德學院的院長時,說道,“那準是我們的弗洛伊德先生。”
一層淡淡的郁悶籠罩到飯桌上。雅各自個兒抹果醬吃;郵差在廚房里和麗貝卡說話;一只蜜蜂在黃花上嗡嗡飛舞,花朵沖著敞開的窗戶頻頻點頭。他們都活著,那就是說,當可憐的弗洛伊德先生成為瑪雷斯菲爾德學院院長的時候。
佛蘭德斯太太站起身,走到火爐圍欄旁,輕輕地撫摩著黃玉耳朵后面脖子上的毛。
“可憐的黃玉。”她說(因為弗洛伊德先生的小貓現在已成老貓了。耳朵后面還有一小塊疥癬,活不了幾天了)。
“可憐的老黃玉。”貓在陽光下伸懶腰時佛蘭德斯太太說道。她笑了,想起她是怎樣把它劁了,她又是怎樣不喜歡紅頭發男人。她微笑著走進了廚房。
雅各掏出一塊極臟的手帕抹了抹臉。他上樓去了自己的房間。
那只鹿角鍬甲死得很慢(這些甲蟲是約翰收集的)。即使第二天,它的腿依然不僵。而蝴蝶已經死了。一股臭雞蛋味熏跑了那群淺斑黃蝴蝶,它們匆匆穿過果園,飛上道茲山,又轉移到荒原上,消失在荊豆花叢后面,接著又亂哄哄地在烈日下飛走了。一只豹紋蝶落在羅馬營壘的一塊白石頭上曬太陽。山谷里傳來了教堂的鐘聲。斯卡伯勒的人們都在吃烤牛肉;因為是星期天,雅各在離家八英里以外的紅花草地里捕捉那些淺斑蝴蝶。
麗貝卡已經在廚房里捉住了那只骷髏頭形蛾。
蝴蝶盒子里散發出一股刺鼻的樟腦味。
與樟腦味混在一起的是十分明顯的海藻味。門上懸掛著一些茶色的絲帶。太陽火辣辣地直射在上面。
雅各捏著的飛蛾前翅上毫無疑問有黃褐色的腎形斑點。但后翅上沒有新月斑。他捕到飛蛾的那天夜里那棵樹已經倒了。樹林深處突然槍彈齊發。他很晚才回家,到家時,媽媽把他當成了夜盜。她說,兒子中只有他從來不聽話。
莫里斯把它稱之為“在濕地或沼澤地發現的純本地昆蟲”。但莫里斯有時也出錯。有時,雅各會挑一支極細的鋼筆,在書頁的空白處做些更正。
樹倒了,盡管當夜一絲風也沒有,擱在地上的提燈照亮了依然發綠的樹葉和枯死的山毛櫸葉。這地方很干燥。一只蟾蜍呆在那里。那只紅色的后勛綬夜蛾繞著燈光飛舞,忽閃一下,就不見了。盡管雅各等待著,但這只紅蛾再也回不來了。十二點過了,他才穿過草坪回家,他看見媽媽還在明亮的屋子里,一個人玩紙牌游戲,就坐在那里。
“你嚇死我了!”她嚷道,想著發生了什么可怕的事情。他吵醒了麗貝卡,這么早也得起床。
他站在那兒,臉色蒼白,剛從黑漆漆的外面走進熱烘烘的屋子,亮光晃得他不停地眨眼。
不,那不可能是稻草色邊兒的后勛綬夜蛾。
割草機總要上油。巴尼特把它拉到雅各的窗下,它嘎吱嘎吱響著,哐啷哐啷地穿過草坪,又嘎吱起來。
烏云遮住了天空。
太陽又探出了頭,強光令人目眩。
陽光像一只眼睛,照在馬鐙上,然后突然、但又十分輕柔地停留在床上、鬧鐘上和打開的蝴蝶盒上。淺斑黃蝶們已飛到荒原上空;又曲里拐彎飛過了紫色的紅花草叢。豹紋蝶沿著樹籬招搖過市。小藍蝶在草地上扔的一塊塊骨頭上小憩,忍受著烈日的暴曬。小苧胥蝶和孔雀蛺蝶飽餐著從老鷹嘴里掉下來的血淋淋的動物內臟。距家幾英里遠的地方,有一片洼地,洼地上面有一堆廢墟,雅各在廢墟下的起絨草叢中,發現了銀紋多角蛺蝶。他曾見過一只白花蝶繞著一棵櫟樹越飛越高,可他就是捕不到。高地上獨居的一位老村婦曾對他講過,有一只紫蝶每年夏天都會光顧她的花園。一大早狐崽們總在荊豆叢中嬉耍,她說。天蒙蒙亮時你往外頭看,總能看到兩只獾。有時它們把對方撞翻,活像兩個男孩打架,她說。
“雅各,今天下午可不許跑遠,”媽媽把頭從門外探進來說,“因為上尉要來道別。”那天是復活節假期的最后一天。
星期三是巴富特上尉的節日。他穿上筆挺的藍嗶嘰禮服,拄著橡皮頭的手杖——因為他是個跛子,右手還少了兩根指頭,這是報效祖國的結果——下午四點他分秒不差從那座有旗桿的房子出發。
三點,推輪椅的狄更斯先生,先接走了巴富特夫人。
“挪挪地方。”在廣場上坐上十五分鐘后,她總要對狄更斯先生說。然后又是,“行了,謝謝您,狄更斯先生。”下第一道命令后,他會找一塊太陽地;下第二道命令后,他就把輪椅停在那陽光燦爛的狹長地帶。
由于是這里的一名老住戶,他和巴富特夫人——詹姆斯·科珀德的女兒——有許多共同之處。在西街與寬街交叉處的噴泉飲水器就是詹姆斯·科珀德的禮物,因為他在維多利亞女王登基五十周年大慶時正當市長,科珀德的畫像隨處可見:市里的灑水車上,商店的櫥窗上,律師咨詢室窗戶鍍鋅的遮陽篷上。然而埃倫·巴富特夫人從未參觀過水族館(盡管她與捕到鯊魚的博厄斯船長很熟)。有人手持海報走過時,她用不屑的眼光睨視著他們,因為她知道自己永遠不會去看皮埃羅一家,澤諾兄弟,或者黛茜·巴德和她的海豹表演團。雖然在廣場上,坐在輪椅里的埃倫·巴富特夫人卻是一名囚徒——文明世界的囚徒——在陽光明媚的日子里,當市政廳、綢布店、游泳池和紀念館在地面上投下一道一道的陰影時,就像她囚籠的一根根鐵條橫陳在廣場上。
由于是這里的一名老住戶,狄更斯先生往往站在她后面一點,抽他的煙斗。她總會問他一些問題——這些人是誰——瓊斯先生的鋪子現在由誰經管——然后問些有關季節的問題——不管什么問題,要是狄更斯先生試圖回答——從他嘴里說出的話就像餅干渣。
她閉上雙眼。狄更斯先生轉了個身。他并沒有完全失去一個男人的感覺,盡管你看他朝你走來時,你注意到他的一只圓頭黑靴子是如何在另一只前面抖著擺動;他的馬甲和褲子間怎么有一道黑影;他如何步履不穩,趔趄了幾下,就像一匹老馬,突然發現自己脫開了車轅,而沒有拉車。但是當狄更斯先生吸進去一口煙又把它吐出來時,他眼中仍流露出一個男人的感覺。他在想巴富特上尉此刻怎樣正向快樂山行進;巴富特上尉,他的主人。因為在家里,在馬廄上面那間小起居室里,窗戶上有只金絲雀,女孩們坐在縫紉機旁,狄更斯太太因為風濕病蜷縮成一團——在家里,盡管他受人輕視,但一想到受雇于巴富特上尉,他便有了支撐。他喜歡想正當他與海濱人行道上的巴富特夫人聊天時,他是在幫助正去見佛蘭德斯太太的上尉;他,一個男人,來照看巴富特夫人,一個女人。
轉過身,他看見她正與羅杰斯夫人閑談。再轉過來時,他看到羅杰斯夫人已經走開了。于是他回到輪椅旁,巴富特夫人問他幾點了,他掏出他那塊大銀表,十分殷勤地把時間告訴她,仿佛他對時間,對每一件事,都比她懂很多似的。但是巴富特夫人心里清楚:巴富特上尉正往佛蘭德斯太太那里走呢。
他確實在往那里走。下了電車,他看見東南面的道茲山,青山藍天相映成趣,天邊霧靄蒙蒙。他朝山上挺進。盡管有些跛;但步伐仍不失軍人風范。賈維斯夫人走出教區長宅院大門時,一眼就瞅見了他,她的紐芬蘭狗,尼羅,慢悠悠地搖晃著尾巴。
“喲,巴富特上尉!”賈維斯夫人驚叫著。
“你好,賈維斯夫人。”上尉招呼道。
他們一起往前走,走到佛蘭德斯太太家門口時,巴富特上尉脫下花呢帽,彬彬有禮地鞠躬,說:
“再見,賈維斯夫人。”
賈維斯夫人便獨自往前走去。
她要去荒原溜達溜達。她是不是深夜又一直在草坪上踱步呢?她是不是又敲著書房的窗戶,喊著說:“看月亮,看月亮,赫伯特!”
于是赫伯特就看月亮。
賈維斯夫人悶悶不樂時,就到荒原上去溜達,一直走到某個碟形洼地上,雖然她總想走到更遠的一個山梁上去;她在那里坐下來,拿出藏在斗篷下面的一本小書,念上幾行詩,然后四處眺望。她也不是十分悶悶不樂,由于她已經四十五歲了,也不大可能十分悶悶不樂,就是說不會悶悶不樂到絕望的程度;也不大可能像她有時威脅的那樣,撇下丈夫,毀掉一個好男人的事業。
一位牧師的妻子在荒原上溜達時,不必說在冒多大的風險。賈維斯夫人身材矮矮的,皮膚黑黑的,眼睛亮亮的,帽子上插一根野雞毛,正好就是那種在荒原上喪失信仰的女人——也就是把上帝與天地萬物混為一談——但她沒有喪失信仰,沒有撇下丈夫,從未把她那首詩讀完過;而只是繼續在荒原上溜達,繼續看榆樹后面的月亮,當她坐在斯卡伯勒高處的草地上時,總覺得……是啊,是啊,當云雀展翅高翔之時,在羊兒輕移腳步吃草,脖鈴兒隨之叮當之時;當微風拂面,時起時停之時;當下面海上的船只似乎在一只無形的手牽引下,交錯行駛,擦肩而過之時;當空中傳來遠處天空的震顫,幻影般的騎士策馬疾馳、戛然而止之時;當天邊浮藍泛綠,令人春情蕩漾之時——賈維斯夫人不禁發出一聲喟嘆,心想,“要是誰能給我……要是我能給誰……”但她并不知道她想給什么,也不知道何人能給她。
“佛蘭德斯太太五分鐘前剛出門,上尉。”麗貝卡說。巴富特上尉坐在扶手椅里等待。他把兩肘支在扶手上,雙手搭在一起,跛腿直撅撅地伸出去,橡皮頭拐杖放在腿一邊,坐在那里紋絲不動。他身上有些僵化的東西。他思想嗎?也許是反反復復、千篇一律的一些思想吧。但那些思想是不是“高明”,是不是有趣呢?他是個有脾氣的男人;固執己見,忠誠可靠。女人們立刻有所體會。“這里有法律。這里有秩序。因此我們必須珍惜這樣的男人。他在夜晚總是佇立橋頭,”而且,給他遞杯茶或者給他什么東西時,總會閃現出沉船或災難的景象,所有的乘客都亂哄哄地從船艙中跑出來,驚惶失措,上尉卻在那里,穿著扣得緊緊的雙排扣粗呢短上裝,和暴風雨搏斗;擊敗他的只能是暴風雨,而不是別的。“可我是個有情有義的人,”賈維斯夫人總這樣想;此時巴富特上尉突然用大紅花手帕擤起鼻涕;“事情之所以弄成這樣,全是由于這個男人的傻氣,那暴風雨不僅是他的,而且也是我的”……當上尉順路進來看看他們,發現赫伯特不在家,便坐在扶手椅里,幾乎默不作聲地坐上兩三個小時時,賈維斯夫人這樣想道。但是貝蒂·佛蘭德斯從來未想過那種事。
“噢,上尉,”佛蘭德斯夫人說著,一陣風似的沖進客廳,“我剛才不得不去攆巴克的伙計……我希望麗貝卡……我希望雅各……”
她跑得上氣不接下氣,但沒有一點煩亂的神態。她放下從油店主那里買到的壁爐刷,嘴里嚷著熱死了,一把把窗戶推得更開,把一塊臺布抹平,拿起一本書,仿佛十分自信,十分喜歡上尉,又好像比他年輕許多似的。的確,她圍著藍圍裙,看上去至多不過三十五歲。他卻五十出頭了。
她的雙手在桌子上來來回回地忙著;上尉的腦袋來來回回地搖著,不大吱聲兒,而貝蒂卻喋喋不休地聊著,他是絕對無拘無束——過了二十年了。
“啊,”他終于開口了,“我收到波爾蓋特先生的信了。”
波爾蓋特先生的信上說,他最好的建議就是把一個孩子送進一所大學念書。
“弗洛伊德先生在劍橋……不,是牛津……啊,反正不是這個就是那個。”佛蘭德斯太太說。
她朝窗外望去。小小的窗戶,赫然映入眼簾是滿園的姹紫嬌綠。
“阿徹干得很出色,”她說,“馬克斯韋爾上尉寄來了一張喜報。”
“我把信留下,你讓雅各看看。”上尉說著便笨手笨腳地把信塞回信封里。
“雅各還跟平時一樣,老去捉蝴蝶,”佛蘭德斯太太說起來就生氣了,突然一轉念又吃了一驚,“對了,這周又開始捉蟋蟀了。”
“愛德華·詹金森已經遞交了辭呈。”巴富特上尉說。
“那么說你要參加市政會的競選了?”佛蘭德斯太太失聲叫道,雙眼直盯著上尉的臉。
“嗯,這件事嘛。”巴富特上尉開始說,把身子往椅子里坐得更深了些。
于是,雅各·佛蘭德斯,于一九〇六年十月上了劍橋大學。
[1] 伊麗莎白是正式名字,貝蒂是其昵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