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雅各的房間
- (英)弗吉尼亞·吳爾夫
- 4392字
- 2022-07-20 17:04:28
一
“得了,”貝蒂·佛蘭德斯寫道,把鞋跟往沙里踩得更深了一些,“看來只有走了。”
淡藍的墨水從金筆尖緩緩地涌出來,把那個句號洇沒了;因為她的筆就在那里扎著;她眼神凝注,慢慢地淚水盈眶了。整個海灣在顫抖;燈塔在搖晃;恍惚中,她似乎看見康納先生小游艇的桅桿如同陽光下的蠟燭一樣變彎了。她趕快眨了眨眼睛。凡是事故都令人害怕。她又眨了一下眼。桅桿直直的;波濤勻勻的;燈塔端端的;只有那墨漬已經洇開了。
“……只有走了。”她念道。
“算了,如果雅各不想玩就算了,”(她大兒子阿徹的影子落在了信紙上,落在沙灘上,顯得藍幽幽的;她覺得冷森森的——已經是九月三日了)“要是雅各不想玩。”——多討嫌的一團墨漬!天一定不早了。
“那臭小子到底在哪兒呀?”她說,“我就是見不著他。快點跑去把他找來。叫他馬上來。”“……不過慶幸的是,”她信手亂寫一氣,再沒有管那個句號,“一切安排似乎還差強人意,盡管我們擠得像一個桶里的鯡魚,不得不把嬰兒床豎起來,這么做房東太太自然不會允許的……”
這便是貝蒂·佛蘭德斯寫給巴富特上尉的信——厚厚的一疊,灑滿了傷心淚。斯卡伯勒離康沃爾有七百英里:巴富特上尉在斯卡伯勒:西布魯克已經死了。淚水迷蒙了雙眼,花園里的大麗花翻著紅浪;玻璃暖房光芒耀眼,廚房裝點著許多明亮的小刀;教堂里奏起了圣歌的旋律,佛蘭德斯太太彎下腰,俯在幼小的兒子們的頭上;淚水漣漣,教區長的妻子賈維斯夫人見狀不禁思量:婚姻就是一座堡壘,寡婦們則在野地里孤獨彷徨,時而撿起幾粒石子,時而撿起幾根金黃的稻草,孑然一身,無依無靠,真可憐!佛蘭德斯太太守寡可有兩年了。
“雅——各!雅——各!”阿徹大聲喊。
佛蘭德斯太太在信封上寫上“斯卡伯勒”,又在字下使勁劃了一道粗線;那是她的故鄉;宇宙的中心。可郵票呢?她在包里搜了一通;又把包口朝下搖了搖;隨后在衣兜里摸。這一連串動作來得急切,連頭戴巴拿馬帽的查爾斯·斯蒂爾也停了手中的畫筆。
如同一只易怒的昆蟲的觸角,他手中的畫筆毫不含糊地抖著。那女人坐不住了——看樣子要站起來——管她呢!他在畫布上急匆匆點了一筆,深紫色的一塊。整幅風景正需要這么一筆。要不色調太蒼白了——層層灰色溶成了淺紫,一顆星兒或一只白鷗就這樣掛著——蒼白如舊。批評家們將會如是說。他只是一個無名之輩,辦畫展無人問津,由于表鏈上有個十字架,倒是深得房東孩子們的歡心,只要房東太太們喜歡他的畫,他就非常知足了——她們常常是喜歡的。
“雅——各!雅——各!”阿徹大聲喊。
雖然對孩子著實喜歡,這聒噪聲仍惹惱了斯蒂爾,他煩躁不安地在調色板上點了些小黑圈。
“我看到你弟弟了——我看到你弟弟了。”斯蒂爾點著頭說,這時阿徹慢吞吞走過他身旁,拖著鐵鍬,瞪著戴眼鏡的老紳士。
“在那兒——巖石旁邊呢。”斯蒂爾嘴里咬著畫筆,說話含糊,手里擠出一堆赭黃顏料,可眼睛始終盯著貝蒂·佛蘭德斯的背影。
“雅——各!雅——各!”阿徹大喊。呆了秒把鐘,他又慢吞吞地往前走去。
這聲音別具傷感。既無實體,亦無激情,孤零零地飄進這個世界,無人應答,撞擊在巖石上——這樣響著。
斯蒂爾皺了皺眉;但對黑色的效果頗為滿意,“——正是這一點把其余部分協調起來了,嗯,五十歲學畫還可以!有提香[1]……”如此念叨著,找到了合適的色調,一抬頭,卻驚恐地發現一片烏云籠罩了海灣。
佛蘭德斯太太站起來,把衣服兩邊的沙子拍掉,拿起她的黑陽傘。
一塊塊巖石猶如遠古時期的什么東西,涌現在沙灘上,極其堅硬,呈棕褐色,或者不如說是黑色,這是其中的一塊。巖面粗糙,因為上面布滿了起棱的帽貝殼,疏疏落落地散布著一縷縷干海草,一個小孩必須叉開雙腿,心里有股豪情,才能爬到頂峰。
但就在巖石頂上有一個積滿水的坑,底下是沙子;邊上粘著一團水母和一些貝類。一條魚倏忽竄過,黃褐色海草在邊上構成了一條飄帶,帶出了一只乳白殼的螃蟹——
“哇!好大一只螃蟹。”雅各嘟噥道——兩條細腿開始在沙上行走。抓住了!雅各把手伸入水中。螃蟹涼絲絲的,輕飄飄的。可沙子把水攪得稠糊糊的,于是他爬了下來,木桶提在身前,雅各差點跳起來,因為他看見一對碩大的男女直挺挺地并排躺著,臉通紅通紅的。
一雙碩大的男女(天快黑了)并排躺在那兒一動不動,頭枕手帕,距海只有幾英尺之遙,兩三只海鷗優雅地掠過涌來的海浪,落在他們的靴邊。
花手帕上的兩張大紅臉向上瞪著雅各。雅各也向下瞪著他們。雅各小心翼翼地抱著桶,然后故意跳了起來,起先漫不經心地小跑,海浪涌上來,他匆忙閃開,步子加快了,海鷗在眼前驚起,又在不遠的地方飄落下來。一個粗壯的黑女人坐在沙灘上。雅各朝她奔去。
“阿姨!阿姨!”他氣喘咻咻,抽抽噎噎地喊著。
海浪打著她。她原來是一塊巖石。她周身是海草,一受沖擊,海草便呼呼作響。雅各茫然。
他佇立在那兒,臉色逐漸平靜。他差點狂叫起來,原來崖下黑簇簇的樹枝和禾稈叢中有一塊完整的頭骨——大概是牛的頭骨吧,反正是一塊頭骨,也許還會有牙齒哩!他仍在抽泣,但已經心不在焉了,他跑得老遠老遠,把頭骨撿起來抱在懷中。
“他在那兒!”佛蘭德斯太太喊著,繞過巖石,很快跑過了沙灘。“看他拿的是什么?雅各,放下!馬上扔掉!我就知道不是好東西。干嗎不跟我們一起?淘氣鬼!快把東西放下。兩個都給我過來。”她忽地一轉身,一手抓住阿徹,一手摸著找雅各的胳膊。他往下一蹲閃過去,順手撿起了那塊散落下的羊腭骨。
挎著包,抓著傘,牽著阿徹的手,還講著可憐的柯諾先生被火藥炸瞎一只眼睛的故事,佛蘭德斯太太急匆匆地走上那條陡坡路,可心靈深處的一絲隱憂總難釋懷。
在離那對情侶不遠的沙灘上,扔著老綿羊沒了下顎骨的頭骨。干凈、潔白,風吹,沙磨,康沃爾海岸再沒有比這更潔凈的骨頭了。海濱刺芹會從眼窩里長出來;它會化為粉末,或者有朝一日某個打高爾夫的人把球擊過來,會撒上一點塵土——不,公寓里要不得,佛蘭德斯太太想。帶著小孩子們大老遠來這兒,真不容易,連個幫忙打開嬰兒床的男人都沒有。而雅各又那么難管;已經犟得不行了。
“扔掉,寶貝!聽話。”走上大路時,她說;但雅各身子一扭溜開了;起風了,她松開帽夾看著大海,又重新夾上。風更大了。海浪表現出暴風雨前慣有的那種不安,猶如一個不安分的生靈,渾身不自在,期盼著一頓鞭打。漁船向水邊靠去。一抹淡黃色的光劃破紫色的海面;又合上了。燈塔亮了。“跟上。”貝蒂·佛蘭德斯說。陽光照耀著他們的臉,也給那片大黑草莓鍍了一層金,黑草莓從樹籬里伸出來,顫悠悠的,他們走過時,阿徹試圖折上一枝。
“別磨蹭,小子們。你們再沒有鬼把戲可變了。”貝蒂說著,把他們拉了一把,懷著惴惴不安的情緒望著,花園的暖房里突然燈火閃爍,在這閃亮的夕照下、在這撼人心魂、躁動不安、生機勃勃的色彩里,紅黃交錯,變幻不定,大地顯得妖冶無比,面對此情此景,貝蒂·佛蘭德斯心潮澎湃,不由得想到了自己的責任與危險。她抓緊阿徹的手,步子沉重地爬上山坡。
“我讓你們記住什么?”她問。
“我不曉得。”阿徹說。
“現在我也不曉得。”貝蒂說,幽默而簡短。滿腦子的事務,常識,迷信,隨意的做法,時而驚人的大膽、時而幽默詼諧、時而多愁善感紛然雜陳,誰能否定懷有這種萬念俱無的心境呢——誰又能否認在這些方面女人個個都比男人更勝一籌呢?
好吧,先說貝蒂·佛蘭德斯。
她把手扶在花園門上。
“那塊肉!”她驚叫著把門閂使勁抽下去。
她全忘了那塊肉。
此時,麗貝卡站在窗前。
晚上十點鐘,一盞大油燈點在桌子中央時,皮爾斯太太前屋的空曠就顯露無遺了。耀眼的光落在花園上;徑直劃過草坪;照亮了一只孩子用的木桶和一株紫菀,一直射到樹籬上。佛蘭德斯太太把針線活擱在桌上。有幾大軸白棉線,鋼架眼鏡,針線盒,一團纏在一張舊明信片上的棕色羊毛線。還有一些寬葉香蒲和幾本《濱河》雜志;以及被孩子們的靴子踩得沾滿沙子的亞麻油地氈。一只大蚊子在角落間飛來飛去,結果撞上了燈罩。風吹著雨掃過窗戶,燈光一照銀光閃爍。一片葉子不停地敲打著玻璃。遠方大海上雨急風驟。
阿徹睡不著。
佛蘭德斯太太俯在他身上。“想想仙女,”貝蒂·佛蘭德斯說,“想想那些可愛的鳥兒呆在自己的巢里。閉上眼,瞧鳥媽媽嘴里叼著蟲子。轉過身,閉上眼睛。”她喃喃低語,“閉上眼睛。”
公寓里似乎全是嘩嘩的流水聲;蓄水池外溢了;水冒著泡兒,發著聲兒,沿著管子流,順著窗子淌。
“哪里的水在流?”阿徹嘟囔著。
“不過是放洗澡水罷了。”佛蘭德斯太太回答。
門外“啪”的一聲。
“那條船不會沉吧?”阿徹睜開了眼睛說。
“當然不會,”佛蘭德斯太太說,“船長早就上床睡了。閉上眼,想著仙女們在花下睡得正香。”
“我想,風這么大,他肯定也睡不著。”她對麗貝卡輕聲說。麗貝卡就在隔壁的小房間里,彎著腰坐在酒精燈前,屋外的風橫沖直撞,酒精燈小小的火焰卻寧靜地燃著,一本書立在幼兒床邊遮住光線。
“他奶吃得好嗎?”佛蘭德斯太太小聲問,麗貝卡點了點頭,走到小床邊,把被子往下拉拉,佛蘭德斯太太俯過身,焦急地看著熟睡了還眉頭緊皺的孩子。窗戶晃動起來,麗貝卡躡手躡腳地過去把它插緊。兩個女人俯在酒精燈上面低語,商議著哄孩子、好好吃奶這種永恒的伎倆,此時,風更狂野,把窗戶廉價的插銷猛地一擰。
兩個人都扭過頭看了看幼兒床,噘了噘嘴。佛蘭德斯太太走到床邊。
“睡著了嗎?”麗貝卡看著床,悄聲問道。
佛蘭德斯太太點了點頭。
“晚安!麗貝卡。”佛蘭德斯太太小聲說,麗貝卡管她叫“夫人”,盡管她倆都是想著法子哄孩子、好好吃奶這種永恒伎倆的陰謀家。
佛蘭德斯太太一直亮著前屋的燈。那兒放著她的眼鏡,針線活,和一封蓋有斯卡伯勒郵戳的信。她也沒有拉上窗簾。
燈光射過草地,落在孩子的金箍小綠桶上,落在旁邊猛烈顫抖的紫菀上。風從海岸上飛奔而過,朝著山坡猛撲過去,突襲一陣,又翻卷起來。風漫卷過洼地上的小鎮,多么兇猛!所有的燈光:港灣中的,臥室窗戶里高懸著的,都似乎在它的狂怒中閃爍顫抖!風推起滾滾黑浪,又掃過大西洋,把輪船上空的星星也刮得左搖右晃。
前客廳里“喀嚓”一聲。皮爾斯先生把燈熄了。花園不見了。只是黑沉沉的一片,每一寸土地被雨澆透。每一片草葉被雨打彎。雨也會讓人們的眼睛合上的。躺在床上,人們只能看到一片狼藉,——翻卷的云,以及黑暗中黃色的、硫黃色的朦朧景象。
睡在前面臥室的孩子已經踢掉毛毯,只蓋著被單。天熱;黏糊糊、氣蒙蒙的。阿徹四仰八叉躺著,一只胳膊搭在枕頭上。他的臉通紅。當厚窗簾吹開一點時,他翻了一個身,半睜開眼。事實上風把屜柜上的布吹開了,漏進一點光,因而屜柜銳利的棱角邊依稀可見,垂直而上,直到一塊白色的鼓起來,一道銀光出現在穿衣鏡里。
靠門的另一張床上,雅各睡著了,睡得又沉又死。長著大黃牙的羊腭骨就在他腳旁,他早把它踢過去,頂在鐵床圍欄上。
凌晨,風小了,室外的雨卻傾倒得更爽快更兇猛。紫菀打倒在地上。孩子的小桶裝了半桶雨水。乳白殼的螃蟹慢慢地繞著桶底,試圖用它的細腿爬上陡直的桶幫,不能得逞,再試;如此一遍又一遍,屢試屢敗,屢敗屢試。
[1] 提香(1490?—1576),意大利畫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