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政治制度史是一門“高大上”的學問。下面我們就來談談,為什么要學中國政治制度史?或者說,學習古代政治制度對我們有什么作用,有什么意義?從功利的角度來說,學習政治制度史并不能立即給我們帶來現(xiàn)實的利益。但是學習中國政治制度史的作用是潛移默化的,不能用功利的標準去衡量。
首先,中國政治制度史從大方面來說是歷史學的一個分支。歷史的意義也惠及政治制度史的學習。
學習歷史有什么意義呢?讀史可以明智,可以幫助我們認識過去、把握現(xiàn)在、面向未來。探究自身是人類永恒的興趣所在。從原始社會開始,我們就在那里思考:我們是怎么來的,我們怎么會走到這一步,下一步應該向何處去?要解答這些問題,我們必須去探究自身和所處社會的歷史。這是人類很自然的一種情緒,一種傳承的需要。讀史不是沉迷過去,而是更好地把握現(xiàn)在和認識未來。歷史學的積淀最終會給你答疑解惑,會對你的生活有實實在在的幫助。你在歷史方面的造詣,終將積淀成你的內在氣質。
第二個意義,中國政治制度史是理解歷史的基礎性學科之一。
從我自己讀書和思考的過程中,我覺得,要學習歷史學,有兩個基礎性的次級學科必須得學會,一個是歷史地理,另外一個就是政治制度史。如果你不了解這兩項基礎性的學科,你就很難從整體上把握歷史學,甚至很難讀懂歷史。有很多人可能是中文系畢業(yè),而且學的是古代文獻,他古文功底很好,但是你拿一本史書讓他從頭到尾給你翻譯過來,他可能解說得磕磕絆絆、難以成句。這是為什么?因為史書當中有很多“攔路虎”,有很多行政區(qū)、地名、官名、制度,雖然每個字都認識,但是他不知道具體的意思,不知道應該怎么翻譯成現(xiàn)代口語。也就是說,這位精通中文典籍的讀者,由于缺乏歷史的基礎,影響了他對宏觀歷史的把握。
我們來看看兩個歷史學的基礎分支。歷史地理,講的是地理的歷史演變,包括行政區(qū)劃的演變,滄海桑田造成的古今地理形態(tài)的差異,等等。比如,北京北邊有一個“水長城”,如果你不了解歷史地理,你就不理解為什么長城當年要造在水下呢?這就是一個典型的滄海桑田的例子。長城造的時候肯定是在山上的,但是后來地勢變化,又有人類活動,就把這段長城移到水下去了。又比如,中國有許多古今地名和行政區(qū)劃,既有聯(lián)系,又有很大的不同。我們可能對自己出生的地方的行政區(qū)劃演變很感興趣,你要探究這個問題,就不得不去讀歷史地理。
同樣,你要想對中國古代歷史、對先人的言行有一個全面、深入的理解,你就不得不研究政治制度史。不然的話,你很難理解歷史傳記上的人物,他們的喜怒哀樂,他們要爭取的東西。和他們的煩惱所在。你也可能很難理解古代社會的運轉和價值取向。畢竟制度深入社會,在塑造社會運轉方面作用巨大。相對歷史地理的客觀障礙,政治制度史更偏向主觀,可謂是思想觀念層面的障礙。從這個角度看,政治制度史這只“攔路虎”比歷史地理更要命,更令人生畏。
學習中國古代政治制度的第三個意義,就是讓我們更好地理解社會變遷。我為什么要單獨拿出這點說呢?因為,中國傳統(tǒng)社會是和政治權力(公權力)緊密聯(lián)系在一起的。政府的公權力與社會、與個體的生活緊緊地糾結在了一起。
之前,筆者出版過一本書叫作《泛權力》,提出的基本觀點就是說中國社會是一個泛權力的社會。公權力和私權力、政治和社會糾結在一起。政府的權力泛溢到其他領域。個人的真實權力和法定權力是存在重大出入的。因此,你要想理解中國古代社會,就必須理解中國古代的公權力的泛溢,就得去讀中國古代政治制度。
當然了,這個觀點可以商榷。有人說:“你這個觀點不對。”筆者經常拿一個例子來支持泛權力:在古代,你要想當和尚,就要有縣衙門給你發(fā)的度牒,沒有度牒你就是“野和尚”。反對的人就提出了一個反面例子:蘇東坡是個文豪,也是個好官。他在黃州當團練副使時,整天感嘆自己沒錢。他看中黃州本地豬肉便宜,就埋頭研究怎么把豬肉做好、做香,結果發(fā)明了“東坡肉”。蘇東坡在杭州當知州時,基本上不怎么干活。他看城郊有個池塘不錯,就調配人力、物力整修池塘,挖深了、挖寬了,又在池塘旁邊造了一條堤壩,后來命名為“蘇堤”。這個池塘后來發(fā)展成了熱門旅游景點“西湖”。泛舟湖上之余,蘇東坡就到西湖群山環(huán)抱中的寺廟,找老和尚喝茶、聊天。反對的人就說,你看蘇東坡天天都不干活,這樣的官還不是少數,怎么能說中國古代公權力泛溢呢?我覺得這個例子也有些道理。
政治和社會的博弈,是一個動態(tài)過程。兩者的關系是一個宏大話題,不是三言兩語能夠說清楚的。本書后面陸續(xù)會有所涉及。筆者的基本判斷是,中國傳統(tǒng)社會受到公權力的侵蝕,中國是個泛權力化的社會。然而,同時有著很多因素在制約公權力,在遏制公權力泛溢。具體有什么因素呢?
第一,道德。人心中的道德觀念、好惡,會影響他對權力的接受程度,會推動他抵制公權力的泛溢。比如說古代的讀書人,他非常重視儒家道德、仁義禮智信、禮義廉恥等等,就會把它們作為評價權力的標準。政府高唱“以德治國”,宣揚德政,本意也是借助道德的力量來維護統(tǒng)治。你既然要借道德的力,就多多少少要向道德妥協(xié)。
第二,人情世故。中國傳統(tǒng)社會人情世故發(fā)達。古代人,不論他在衙門里當官、做小吏、干幕僚,還是在社會上經商、做工、游蕩,或者埋頭耕田、老死鄉(xiāng)間,不管他是不是和政治有聯(lián)系,他都受到人情世故的束縛。古代人必須滿足人情網絡、世俗世界的要求、預期和評判。他首先得是一個“社會人”,其次再細分為是不是官場中人,是不是士大夫階層,是不是編戶齊民。政治人的身份很可能是一時的,社會人的角色是一輩子的。所以,人情世故就會制約政治權力向其他領域的泛溢。
第三,技術性制約。技術性的因素會在現(xiàn)實層面上制約公權力向其他領域的泛溢,甚至限制行政管理朝科學、精細方向發(fā)展。我們提到晚清新政,常常會批評清政府的立憲沒有誠意,是一種假選舉、假立憲、假民主。既然要“立憲”,為什么還要“預備”?清政府一開始說立憲三五年實行,后來推到六年,最后又推到九年。預備立憲期長達九年。在很多人看來,這是毫無誠意的行為。那么,清政府是怎么解釋的呢?朝廷說,全國性的選舉很難操作。在全國人民投票的基礎上產生各級議會,這是一項非常龐大的工程,有很多技術性的難題要解決,第一個技術性難題就是人口普查。在清朝末期之前,中國從來沒有進行過人口普查。你都不知道有多少人,都不知道有多少人符合選舉資格,你怎么去分配選舉名額、怎么去產生最后的議會?我們要知道,中國第一次有效的人口普查是在1954年。也就是說在這之前,很多的政府政策也好,很多的行政管理也好,它都是預估性的。即使在1954年進行人口普查的時候,新政府也遇到了很多問題。比如,許多人連名字也沒有。即使是人口基數摸清楚了,選舉的時候也會遇到一個大問題:絕大部分的中國人是文盲!他們根本就不知道選票上寫的是什么。這只是一個人口普查的例子,但是從中可以看出,諸多技術性因素制約著政府權力的擴張。
此外,古代中國存在“大政治理想”和“小政府現(xiàn)實”之間的矛盾,形成塑造傳統(tǒng)社會的張力。
古代的中國人都希望建立一個統(tǒng)一、穩(wěn)固的政權(這也是中國人理解的常態(tài)),希望全國統(tǒng)一在一個皇室、一套意識形態(tài)、一套政治制度和行為規(guī)范之下。大家都忠君報國,都奉行儒家思想(西漢后),都安居樂業(yè)、安土重遷,全社會安定團結、井井有條。這是歷朝歷代的一個理想,一個宏大的政治理想。事實上,為了推行這一套理念,建設成理想的社會,必然要求有一個強大的政府。政府要有力量去規(guī)范很多東西,抵御很多不穩(wěn)定、不團結和無序的因素。
但是,古代中國的政府卻是小政府。除了秦始皇等少數時期,統(tǒng)治者全力爭取建立一個強有力的大政府外[1],歷朝歷代都傾向于建立一個小政府。秦朝“二世而亡”給后人的一個教訓就是“亡于暴政”,亡于他對社會介入太多、太深。與之相反的“與民生息”“民本仁政”“愛民息訟”等等就成了正面的價值觀。傳統(tǒng)社會從上到下,都認為小政府是正常的。事實上的政權也是小政府。我們現(xiàn)在看明清時期一些地方官府,規(guī)模很小,官員對當地事務的參與也很有限。很多事情,官府是心有余而力不足。這樣,公權力在塑造社會方面的能力就弱,現(xiàn)實離理想的距離就遠。這就形成了“大政治理想”和“小政府現(xiàn)實”之間的張力。
為了達成理想狀態(tài),歷代公權力不得不借助其他力量來協(xié)助自己達成理想,比如儒家思想,比如宗族組織。既然要借助人家的力量,就不得不對人家做出妥協(xié)和讓步。這一點在后文我們談到地方官制的時候,還會有大量涉及。古代公權力的一大“成功”之處,可能在于它在借助其他力量的同時,滲入到這些力量中去,使其沾染了權力的色彩。
總的來說,我們不能否認中國傳統(tǒng)社會中,政治和社會、和個體命運是糾結在一起的。你要理解中國傳統(tǒng)社會的變遷,理解中國古代個體命運的禍福沉浮,你就不得不去接觸政治制度史。這便是我們學習中國古代政治制度史的意義。
本講的最后,我們簡單談談怎么閱讀政治制度史料的問題。個人覺得,最好的學習資料就是“原典”,本領域的原始典籍,比如紀傳體通史中都有“職官志”,綜述同時期的官職和政治制度;又比如官員的傳記,包含傳主升降和在位作為的原始資料。更專業(yè)的材料有各朝的會要(會典)、格式律例等等。這些就是學習政治制度史的第一手資料。
如果是想對政治制度史淺嘗輒止,那么就沒有必要捧著史料研讀,可以讀一些政治制度史的專業(yè)圖書。其中的首選,是那些含金量比較高的經典作品,比如錢穆先生的《中國歷代政治得失》,從宏觀角度、分朝代講述中國政治制度的變遷與利弊得失;王亞南先生的《中國官僚政治研究》,是研究官僚制度的開山之作;瞿同祖先生的《清代地方政府》,是研究清代基層官府組織和運作的經典之作,是專題研究和跨學科研究的典范。此外,以《中國政治制度史》為名的圖書(推薦嚴耕望、韋慶遠、白鋼諸先生的同名書),還有專門的行政區(qū)劃詞典、官制詞典,讀之可答疑解惑,讀之有助于知識的積累,有助于知識結構的建構。還有諸多歷史類圖書,雖然和政治制度沒有直接關系,但可以增進我們對古代政治、古代社會的認識。政治制度史不能脫離宏觀歷史,對社會對歷史的認識加深,可以增進對政治制度的認知。讀書沒有定律,個人興趣主導之。興趣是最好的老師,翻開任何一本嚴肅的歷史書,都會對政治制度史有所裨益。總之,這是一門內涵豐富、涉獵廣博的“高大上”學科。
注釋
[1]類似的還有隋煬帝時期和少數朝代的末期,表現(xiàn)為大力推行國家工程(不見得都是滿足個人欲望的大興土木)、征發(fā)重稅和勞役、強力介入社會生活等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