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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比較.第111輯
  • 吳敬璉主編
  • 6字
  • 2022-07-08 11:49:14

比較制度分析

文化、政治與經濟發展

保羅·科利爾[1][2]

1.引言

世界部分國家取得了前所未有的經濟繁榮,其他國家仍深陷普遍貧困。對于這一差異的解釋已成為社會科學研究的核心任務之一。起初有兩條殊為不同的研究思路。經濟學研究把貧困理解為缺乏初始資本的結果,社會政治學研究則用文化因素予以解釋:接受宿命、讓人們失去理想(Polanyi, 1944),拒絕民主制度(Lipset, 1959),以及把人際交流當作零和博弈(Foster, 1965),等等。

上述解釋不能令人信服。隨著資本走向全球流動,稟賦成為內生因素,資本卻依然從貧困地區流出而非流入。到20世紀80年代,經濟學家大多已把發展差距歸因于政策選擇。與之類似,隨著儒家文化占據主導的地區出現爆發式的經濟起飛,以蘇聯崩潰為代表的對民主制度的普遍熱情興起(Fukuyama, 1992),以及理性預期學派對人們總會延續先前錯誤的理論所做的批判,文化因素的解釋也被紛紛放棄。

20世紀90年代,經濟學與政治學開展合作,發展出一種強有力的新解釋。貝茨率先指出,經濟學家視為發展差異原因的政策選擇差異,可以被理解為政治權力結構的反映(Bates, 1981)。對國家有害的政策并非錯誤,而是為精英集團利益服務的理性策略。經濟學與政治學這一成果豐碩的聯姻,其典型例子包括貝斯利和佩爾松(Besley and Persson, 2011),以及阿西莫格魯和羅賓遜(Acemoglu and Robinson, 2012)。他們關注的政策用經濟學術語來講屬于再分配性質,用政治學術語來講則具有掠奪性質。

蘇聯解體后,貧困國家權力結構遭受的沖擊有一個明確的預期結果:政策會變得更具包容性,使這些國家向富裕國家靠攏。有學者對肯尼亞做了嚴格檢驗,表明轉向多黨民主制導致公共支出的空間分配更加均等(Burgess et al. ,2015)。然而,此類成就相對有限,這可以部分歸因于強勢群體對民主進程的扭曲誤導。投票造假、脅迫和賄賂成為選舉策略,破壞了對包容性政策的激勵,因為只有在干凈的選舉中,糟糕的經濟發展業績才會受到懲罰(Collier and Hoeffler, 2015)。

不過,即便是誠實的選舉也不能確保社會和平或者良好的經濟管理。例如在中東地區,伊拉克的馬利基總統與埃及的穆爾西總統是通過民主選舉產生的,卻帶來了社會秩序崩潰。非洲通過選舉實現權力交接最成功的兩個國家是加納和贊比亞,它們都發生了經濟危機。民主制度下的政策制定不但可能被特殊利益集團綁架,而且可能被真誠信仰者的錯誤敘事誤導。此外,許多政策的結果取決于公共組織機構的有效落實。而在許多貧困社會,包括法院、警察、學校和醫院在內的關鍵公共服務因為職員的腐敗而遭到破壞。阿克洛夫與克蘭頓的研究把組織業績作為內化的心理建構(mental constructs)的函數,給組織功能失調提供了有力的心理學分析架構(Akerlof and Kranton, 2011)。公共機構的文化氛圍可以作為這方面因素的簡稱。

基于利益和權力濫用的政治經濟學研究固然極為重要,文化因素也正在被小心翼翼地重新接納為合理的解釋。近期有關文化因素的經濟學研究成果包括圭索等人的研究(Guiso et al. ,2006; Bisin and Verdier, 2011; Alesina and Guiliano, 2015; Gorodnichenko and Roland, 2011)。麥克洛斯基對“資產階級時代”(Bourgeois Era)歐洲經濟起飛有十分重要的重新評價,是一個里程碑(McCloskey, 2006,2010,2016)。她的看法明顯不同于把制度作為首要因素的傳統觀點,而強調新興的中產階級價值觀,將之視為經濟轉型的關鍵基礎。

然而,盡管文化作為經濟成就的可行解釋已不再遭到排斥,鑒于過去對中國發展停滯等現象的尷尬分析結果,文化解釋顯然難以單獨成立,而必須納入理性選擇的研究架構中。經濟學與社會心理學在近期的聯合拓展了可以被接受為理性行為的范圍,不過這些進展仍缺乏一個整體理論架構。行為經濟學雖然有豐富成果,但仍主要關注可能源自進化過程的通行決策偏向,如快思考(Kahneman, 2011);或價值觀偏向,如群體偏好(Greene, 2013)。由于這些偏向是普遍存在的,它們對分析各國的經濟發展差異作用不大。阿克洛夫與克蘭頓關于“身份經濟學”(identity economics)的研究則聚焦于和文化因素有潛在聯系的決策過程,給行為經濟學的下一階段研究奠定了基礎(Akerlof and Kranton, 2011)。以此為依據,本文第2節將探討文化的構成要件及其傳播和演化的過程,并介紹近期的某些正式模型,在這些模型中,價值觀對制度和政策的決定起著關鍵作用。本文第3節將轉向政治后果的討論:就制度對確立政府正當性的重要意義,引入身份概念如何能對此提出質疑;涉他激勵(other-regarding motivations)如何可以給政府能力提供新的研究思路;文化因素如何協調在可行均衡與失調均衡中的預期行為;有誤導的敘事如何阻礙社會學習。

2.文化基因

2.1 作為社會交流的文化

研究表明,社會網絡會強有力地傳播行為方式(Christakis and Fowler,2009)。社會交流對組織的興起同樣必不可少,因為交流使合作成為可能,從而獲得互惠收益(Padgett and Powell, 2012)。兩個關鍵的影響和協調機制是激勵的變化和知識的變化。人們所受的激勵不僅來自對現實福利的個人主義,也來自涉他價值觀的社會化影響。人們對世界的認識,既通過個人的直接觀察,也要參考其他人的敘事。修訂后的理性選擇分析框架兼顧了行為的這兩個方面。

涉他價值觀包括尊重、公平與仇恨等情感?;锇榈淖鹬貋碜孕袨楸憩F得到其他人的充分認可,因為這些表現符合他們的規范。自我尊重則來自行動符合已經內化的規范,也就是說,已成為道德要求的組成部分而非私人欲望。這一內化過程本質上是社會性的。其他人的價值觀是正在內化的外部觀念。與之類似,試圖描述世界運轉的敘事也依賴于交流過程。兒童從父母那里學習,每個人都從伙伴那里學習,不同的人學到不同的東西,其中某些是錯誤的。

人們依然可以理性行事,在感知到的約束下追求效用最大化。然而,涉他價值觀是其最大化的效用的組成部分,而感知到的具體約束可能受到錯誤敘事的影響。文化凸顯了由特定價值觀和敘事導致的行為,這些行為可能是失調的。文化還可能傳遞給新成員,從而具有極強的持久性。在第2.2小節中,我將介紹一些正式模型來展示文化如何影響行為結果,與精英集團利益模型大不相同。

2.2 包含文化因素的正式模型

早期較有影響的展示文化價值觀重要性的正式模型來自格雷夫的研究,他對比了11世紀的兩個地中海商人群體的差異(Greif, 1994)。其中的熱那亞商人群體秉持個人主義價值觀,格雷夫將其追溯至關于個人與上帝直接聯系的基督教理念;而馬格里布猶太人商人群體抱有集體主義價值觀,格雷夫將其歸結為伊斯蘭教的影響。利用翔實的歷史證據,他表明馬格里布商人群體有顯著優勢,不容易出現遙遠貿易區域的代理人違約。通過正式模型,格雷夫從價值觀差異中推導出了這一結果。他還指出,該文化優勢會變成一種困境,這是對政治學有重要啟示的拓展。馬格里布商人群體對遠距離貿易難題的基于信用的集體主義解決方案,使其業務限定于單一家庭、單一世代的組織形式。相反,熱那亞商人群體面臨的更大困難使他們有激勵建設多家庭、多世代的組織,依靠政府負責合同執行。最終,后一種更大規模的經濟形式超越了馬格里布商人群體。這也反映了庫克等人提出的觀點(Cook et al. ,2005):規范的制度或許是對信用的更好替代,但如果非正規社會網絡削弱了對制度的需要,正規制度可能就發展不起來。

在格雷夫的模型中,價值觀是外生因素。下面我將介紹將價值觀作為內生因素的兩個模型,它們既反映了涉他價值觀對政治結果的重要性,又考慮到這些價值觀如何通過明確的文化傳播過程而內生形成。

貝斯利與佩爾松(2016)借鑒了李普塞特(Lipset, 1959)的一個觀點:只有在已經接受民主價值觀的文化中,民主制度才可以持續。這一觀點顯然讓人聯想起民主制度在1991年和“阿拉伯之春”時的躍遷現象。貝斯利與佩爾松對傳統的激勵描述做了最小幅度的修訂:社會中有某些人看重民主權利。這種傾向并非來自現實的自利,而是源于涉他價值觀:他們珍視作為民主制度之本質的人權。由此給行為帶來了影響:如果政府侵犯民主權利,秉持此類價值觀的人就會參加公共抗議。人們參加抗議不是由于抗議示威讓人愉悅,而是因為不參加抗議會損害自尊。該模型的這一特點,類似于阿克洛夫引入憤怒情緒,作為對違背規范進行懲罰的動機(Akerlof, 2016)。

貝斯利與佩爾松假設,秉持民主價值觀的人群在不同社會有著外生的不同初始比例。因此,如果政府侵犯民主權利,在不同社會爆發的抗議有規模差異。由于抗議活動取得成功的概率與其規模有關(Kuran, 1989),在民主價值觀人群的初始比例較高的社會,抗議更容易獲得勝利。這會給抗議者的效用帶來政治效果的反饋。對珍視民主價值觀的抗議者而言,如果其主張得到支持而非遭到破壞,他們會感覺更加幸福。

貝斯利與佩爾松模型最具創新性的方面是,以文化傳播過程推動社會演化。這一過程借鑒了基因傳播模型(Boyd and Richerson, 1985),認為兒童的價值觀來自父母。社會中的成年人包含接受民主價值觀與不接受民主價值觀兩類。當父母有相同價值觀時,假設子女也會接受此類價值觀。但并非所有配對都是價值觀相稱的,某些父母的價值觀彼此不同。此時,假設子女的價值觀取決于父母中哪位更感覺幸福。在公共抗議行動足以維持民主價值觀的社會,秉持民主價值觀的父母會獲得幸福加成;而在抗議活動不成事的社會,則較為不幸福。因此,只有在抗議行動足以取得成功的社會,出生于混合價值觀家庭的子女長大后才會接受民主價值觀。

如果說“幸福”的概念在心理學上較為粗糙,那么利用更精細的分析方法也能得出相當的結果。有實驗表明,人們愿意認同成功,而讓自己遠離失敗。如一個足球隊贏球時,支持者會說“我們贏了”,而輸球時,則會說“他們輸了”。是否采用身份認同取決于是否和成功掛鉤。[3]因此在秉持民主價值觀的成年人數量不多的社會,混合價值觀家庭的子女面臨選擇,即是否認同失敗的價值觀。貝斯利與佩爾松(2016)在研究中假設,當抗議活動失敗時,子女們會說“老爸的球隊輸了”,而非“我的球隊輸了”。

這一動態過程將逐漸改變社會的成員構成,使其靠近或遠離對民主權利的內在價值評價。從略微不同的文化起始點出發,不同社會可能演化出殊為不同但都極為穩定的關于民主與專制的文化。李普塞特的觀點由此獲得了更嚴格的微觀理論基礎(Lipset, 1959)。[4]

貝斯利的后續研究采用了相同的文化傳播機制但不同的激勵機制,推導出另一個重大的政治分歧(Besley, 2016)。假設各個社會的初始文化差異是有志向的人群的比例不同。關于技能的研究發現,關鍵技能是非認知類型的,因此,人生抱負和志向之類的態度非常重要(Cunha and Heckman, 2009)。在貧困國家開展的田野調查證明,志向對發展非常重要,并且具有社會傳播性。有研究報告了在埃塞俄比亞農村地區開展實驗的結果(Tanguy et al. ,2014):給兒童隨機播放20分鐘的視頻,一個視頻講述某個孩子如何努力接受教育,得到好工作的故事,另一個與行為影響無關。6個月后,觀看了勵志視頻的兒童的相對成績得到了顯著改進。與之類似,還有一項研究利用貝寧的自然實驗來分析人生有志向的價值觀如何產生。在殖民時代初期,傳教士進入內陸地區,在隨機地點上興建學校。結果顯示,學校的第一代畢業生成為第二代家庭的學習模范,志向在經濟上是重要的,在社會上是可以傳播的(Wantchekon et al. ,2015)。

這些發現成為貝斯利模型的主要假設,志向遠大的人可定義為,他們高度重視成功。貝斯利推論說,有志向的人選擇努力工作。這與政治的聯系是,努力工作的人投票支持對努力的回報征收低稅收。與之相反,缺乏志向的人工作不努力,支持對努力的回報征收高稅收。于是,在一個稅率反映主流偏好的民主社會中,存在一個有志向人群的關鍵比例,高于該比例的社會選擇低稅收,低于該比例的社會選擇高稅收,例如美國與歐洲或許就分屬這兩種情形。

此時,混合價值觀家庭也會推動文化變遷。當有志向人群的初始比例較低時,這些人更不幸福,因為如果努力工作,將遭受高稅收打擊。模型設計本可以有更多可能性,但貝斯利對參數的設定使得在此情形下,有志向人群會選擇不努力工作。由于無法實現自己的志向,他們依然感覺不幸福。而當有志向人群的初始比例較高時,稅率較低,這些人將努力工作,實現志向并感到幸福。所以在前一種情形下,混合價值觀家庭的子女長大后不會接受有志向的價值觀(老爸的人生很受挫),而在后一種情形下,他們會選擇有志向的價值觀。逐漸地,每個社會將達到政治均衡。根據參數的設置,低有志向均衡即使對缺乏有志向的人來說也可能更糟糕,因為無人努力工作,使稅收收入太少,他們得到的公共品也更少。而在略微不同的參數設置下,高有志向社會可能出現失調。

這些模型表明,一旦把文化因素內生化,社會行為將有一個重要的普遍特征:沒有類似于“看不見的手”的機制。雖然經濟學家承認“看不見的手”有局限性,卻得出了一個正確的推定:如果現實的自利是唯一激勵,市場通常能把社會帶到政治利益格局允許的高效率附近。即便精英群體是為自身利益制定政策,他們選擇的也是符合自身需要的對社會破壞最小的政策。[5]而當文化因素影響結果時,就不再有類似于市場過程的機制,能使文化配置格局得出對社會有利的結果。文化傳播可能把一個組織乃至整個社會鎖定在失調的局部穩定均衡中。文化因素在發揮作用,它們通過符合科學規律的過程演化,但過程未必是有利的。

2.3 社會網絡與身份認同

在上述例子中,價值觀通過家庭傳播。這種經濟設定有利于嚴格分析。如果把該設定拓寬,論證的邏輯會更加弱化。顯然,家庭只是價值觀傳遞的若干渠道之一,更普遍的傳遞方式是通過社會網絡。社會網絡中的常規行為決定了其規范,而服從這些規范會帶來伙伴尊敬。如果社會網絡中的參與者把規范內生化,就會形成價值觀,而服從價值觀將帶來自我尊重。許多社會網絡還會傳遞一些敘事,旨在從某些方面描述世界如何運行。此類敘事的可信度不只取決于內容,也與其來源有關。

規范、價值觀和敘事可以通過不同動機出發得出的相同選擇來驗證,從而相互強化(Collier, 2016)。同樣的行為可以帶來自我尊重與伙伴尊重,而且看起來也符合當事人的實際利益。由于秉持不相容的心理建構會導致認知失調,所以人們的敘事、規范與價值觀通常會彼此協調。有研究指出,人們會選擇性地看重實際證據,使之符合自己的價值觀(Haidt, 2012)。價值觀也可以為自身利益做相應調整。[6]而一旦這種調整到達使三種心理建構相容的某種模式,人們的行為就會在局部穩定下來,即便面臨不利的結果也是如此。因此,可以將社會網絡理解為一種文化量子狀態,由相容的規范、價值觀和敘事形成的離散組合。

如鄧巴常數(Dunbar constant)所示,人們只能參與有限數量的社會網絡。人們生于一個社會網絡,加入其他網絡的機遇存在路徑依賴。所以,不同的人暴露在不同的文化量子狀態下,意味著面對相同的客觀激勵和約束,他們有不同的理性行為選擇。這些差異會累加起來,達到政體的高度,讓各個社會擁有不同的社會網絡稟賦。

社會網絡把規范、價值觀與敘事結合起來,身份認同也一樣。阿克洛夫與克蘭頓(2011)認為,價值觀經常以身份認同的方式被內生化。愿意接受優秀工人身份的水暖工,通常干活不錯,因為這符合其身份認同。通過接受這個角色,他能獲得自我尊重。優秀的組織善于利用選拔和培訓策略加強此過程。有學者指出,人們會對身份做投資,然后對其做理性的維護,防止被潛在的破壞性信息沖擊(Benabou and Tirole, 2011),借此可以解釋某些看似不合理的禁忌。設置禁忌類似于其他研究探討過的對信息的偏向性態度(Haidt,2012),學者們注意到了價值觀與敘事的相互依賴:挑戰錯誤的敘事可能威脅到價值觀,而價值觀又與身份認同綁定。除個人層面之外,對于潛在破壞性信息的這一相同過濾或反擊過程也會在社會網絡層面發生,有處于特定位置的關鍵行為人參與。

3.文化因素的某些后果

價值觀(而非制度)可能是民主制度或稅率高低的首要決定因素,由身份認同和社會網絡構建的規范、價值觀與敘事組合對政治結果也可能至關重要。本節將考察它們對政權正當性、政府組織的有效運轉、預期協調及社會學習的影響。

3.1 身份認同與政權正當性

在政權被視為正當的地方,公民服從政府的成本就會降低。而在缺乏政權正當性的地方,可能出現三種結果:在鎮壓狀態,政府要承擔強制公民執行政府決策的高成本;在沖突狀態,政府試圖推行這一進程,但力量不足以壓制激烈的反對行動;在表演狀態(in theater),政府放棄強制實施其意愿,只是模仿一個正常運轉的政府的舉動。

政權正當性直接源自民主問責制,這一假說是近年來對沖突爆發后的國家推行的那些國際政策的基石。而另一種假說是,政權正當性取決于身份認同結構與權力結構的適配程度。例如當身份認同在空間上分裂而權力走向集中時,為解決兩者間的不匹配,或者根據身份認同的狀況下放權力,或者根據權力集中的要求凝聚身份認同。

前者有許多成功的案例,如比利時、加拿大和瑞士。后者也存在可能。米蓋爾(Miguel, 2004)借用自然實驗考察了公共政策能否凝聚身份認同,背景是在肯尼亞和坦桑尼亞。由于邊界劃分形成的兩個區域內存在相同的部族構成人口,但他們受到不同國家的政府政策影響。坦桑尼亞前總統尼雷爾重視建立國家認同,推行通用語言和通用教育體系,并將公共部門官員的職位安排在各自的出生地之外。相反,肯尼亞前總統肯雅塔更青睞自己的部族,繼任者也遵循了其政策,使該國的政治格局形成了部族分界線。40年后,米蓋爾考察了那里的農村對公共品(如水井)的維護狀況。在肯尼亞,部族同質性較高的村莊對水井的維護狀況更好。而在坦桑尼亞,無論部族構成如何,水井的維護狀況都不錯。由此可見,尼雷爾取得了成功。

肯尼亞的部族身份認同顯然阻礙了人們的合作。不過,涉他價值觀的影響范圍不止于信任導致的行為差異。約爾特(Hjort, 2014)的一項研究凸顯了對他人持敵視態度的負面影響,其背景不是村莊,而是部族熔爐:一家鮮花包裝工廠,來自各個部族的工人共同生活在現代化的封閉社區里。該研究用嚴格的分析揭示,涉他價值觀非常強大,工人們會利用相互依賴的協作關系打擊來自競爭部族的工人的收入,即便令自身收入受損也在所不惜。在2008年的政治暴力沖突以后,此類破壞活動加劇并持續,鮮明地證實了庫尼亞與赫克曼所說的反社會資本(Cunha and Heckman, 2009)。

上述兩項研究意味著,部族認同與規范、價值觀和敘事是結合在一起的。村莊里必然有過某些群體規范,例如“別相信其他部族”,或許還有某些冤屈事件的敘述作為支持證據。顯然,在鮮花包裝廠中,這些規范已被充分內化為價值觀,使個體工人選擇犧牲自身的物質利益,以獲得對抗異己帶來的愉悅。

身份認同定義了同質性的邊界。尼雷爾在起初高度分裂的社會中成功建立起了共同身份,宗教差異與移民則可能減弱同質性,并帶來政治后果。帕特南與坎貝爾通過研究美國的宗教狀況發現,宗教是自我描述的身份認同中最穩定的部分,面對大衰退這類嚴重沖擊也幾乎不受影響(Putnam and Cambell, 2012)。他們分析了美國如何通過高頻率的社會融合,避免了宗教身份造成對立的可能性。伊拉克與敘利亞的伊斯蘭國組織(ISIS)則展示了另一種極端,宗教信仰差異導致了極其對立的身份認同(McCants, 2015)。移民問題呈現同樣廣泛的政治影響。保持社會交往與通婚的美國式傳統,加上對政府給予社會扶持的期望較低,降低了人們對移民的擔憂。相反,在歐洲國家,移民導致了新型民族主義政黨群體的興起(Pardos-Prado, 2015),部分原因或許是歐洲社會福利計劃的規模比美國大得多。另有研究(Rueda, 2017)表明,在歐洲各國,移民的人口占比越高,高于中位數收入的選民支持向低于中位數收入人群做財政轉移支付的意愿越低。這意味著低于中位數收入的選民有合理的緣由反對移民,而與民族主義或對就業威脅的誤解無關。還有學者借助實驗室試驗給上述觀察提供了心理學基礎:當試驗對象預先了解到移民概念后,他們更不愿意為公共品納稅(Munoz and Pardos-Prado, 2017)。

在政權正當性議題上,是采用制度理論還是身份認同理論予以解釋,對社會選擇理論能否適用于歐盟非常關鍵。斯科菲爾德(Schofield, 2006)首先提出,暴力失序等政治混亂爆發的可能性隨著黨派傾向以及政治身份認同的分裂而提高??梢灶A期,有多個國家身份認同的歐盟存在陷入混亂的風險。不過,這種風險被一些正式和非正式的機制抵消。非正式機制包括知識界內部的社會網絡,那里通常會形成某些共識。有研究描述了幾個這樣的專家網絡,此類治理模式在神圣羅馬帝國時代有過先例,可以被視為歐盟的鼻祖(Sabel and Zeitlin, 2010)。威爾遜(Wilson, 2016)認為,神圣羅馬帝國同建立在中央與外圍的正式權力關系之上的傳統失敗帝國相去甚遠,它是基于基督教徒與羅馬人這一共同身份認同的虛構概念,并且通過面對面的非正式社會網絡來組織。這些網絡的目的是形成日常共識,尤其是通過認可地方團體(如城市和行會)的特權。隨著正規化的書面權力關系的興起,該帝國逐漸走向沒落。斯科菲爾德(2006)關注正式的權力關系:有關改變權力的投票規則可能制約選擇的范圍,而歐盟利用許多決策上的否決權制度采用了極其保守主義的投票規則。這相當于用極端風險規避來防止出現混亂局面。

到2016年時,極端風險規避顯然不再符合歐盟的特征。為打造共同身份認同的標志,歐盟采用了單一貨幣與開放內部邊界。這兩個措施不只是標志,也是有現實后果的政策工具,而歐盟對此并未做好準備。隨著南歐的青年人失業與難民涌入加劇,默克爾總理短暫地掌握了事實上的“專制”權力,用斯科菲爾德的話講,成為“承擔風險的專制者”。在直接同希臘政府協商處理宏觀經濟危機,以及同埃爾多安總統協商難民危機時,都是由默克爾單方面做出決定,隨后在歐盟實施。斯科菲爾德研究的一個關鍵案例是,歐盟要求每個國家都接納一定數量的難民,并前所未有地停止了各國的否決權。在這一時刻,歐盟委員會的權威化解成了表演狀態,其命令被各國視而不見。

3.2 激勵與政府能力

從利益主導的視角分析政府讓人們忽略了對政府能力差異的關注。政府效力取決于關鍵組織機構的運轉,從歷史上看,包括軍隊、法院和稅務部門等。此類組織的運行狀況與各自的文化氛圍有關。即使在私人部門,組織文化方面也存在重大差異(Gibbons and Henderson, 2012)。而在缺乏競爭的公共部門,這種差異可能更顯著。在腐敗風氣盛行的地方,公共服務會遭到嚴重損害。教師可以找到不上課的理由,護士可以盜竊藥品,而法官可能徇私枉法。即使軍隊和稅務等核心類型的政府服務也可能難以運轉。政府陷入紊亂狀態,并非因為精英群體的利益需要,而是由于規范、價值觀和敘事等文化因素的影響,這些因素都在與公共組織有關的社會網絡中傳播。這方面得到充分研究的一個案例是醫療領域,有學者指出,在烏干達,教會醫院的效率遠遠超出政府醫院,盡管其員工的報酬更低(Reinikka and Svensson, 2010)。

本文關注一個核心政府職能。從蒂利(Tilly, 1990)對歐洲國家政府起源的考察開始,現代的研究文獻非常強調稅收能力的核心作用。未能建立高效稅收體制是許多弱勢政府的特征,由此成為政治學研究的一個中心課題。目前對這一失敗的解釋是以利益為基礎的,認為當領導人缺乏遠見,或擔心權力會轉移給其他群體時,他們會主動選擇投資于政府能力建設(Besley and Persson,2011)。對失敗的組織文化的分析則可以提供另一種解釋:在某些社會,建立有效的稅收體制或許根本就不可行。這方面的證據是國際貨幣基金組織曾試圖讓非洲各國的政府推行增值稅,由于大多數非洲國家同意實施,如果依然不能增加稅收,那與政府的直接選擇無關。而在增值稅實施后,幾個國家出現了稅收的凈損失。因為稅收稽查員把增值稅作為新的貪污良機,出售稅收發票,讓企業作為抵扣。為理解政府能力的局限性,我們必須了解稅收稽查員的心理。[7]

稅收稽查員可以選擇強制執行增值稅法規,從而為政府創造稅收,也可以選擇出售假發票。對于為什么增值稅通常可以正常運轉的傳統解釋是,稅收稽查員會受到有效的監督和獎懲。然而對經合組織國家而言,更可信的解釋是稅收稽查員已經把正直的規范內化為對自身的要求。

我們可以設想,有位非洲稅收稽查員,他身處職場和家庭兩個社會網絡。假設典型的非洲家庭社會網絡產生的規范是“幫助家人”。于是,家庭中間流行的敘事便是:如果你幫助家人,他們也會幫助你。最后,在崗位稀缺的環境中得到稅收稽查員的工作,他能夠獲得一種有條件的廣受尊敬的身份,即養家之人。該條件則是,他需要給家里帶回面包。

這里涉及三個具體的心理建構:(1)幫助家人;(2)如果幫助家人,會得到家人的回報;(3)養家之人。如果稅收稽查員能滿足這些期望,則三者會彼此強化。通過接受作為養家之人的身份,稅收稽查員會得到自我尊重。通過服從家人倡導的規范,他會得到伙伴尊重。敘事則讓回報與自身利益統一起來,成為養家之人后,其他人對稅收稽查員形成了一種虧欠,以后或許會對他有好處。

下面再看看社會網絡的運轉。沿用阿克洛夫與克蘭頓(2011)的思路,假設為了實現自我尊重,稅收稽查員必須接受“優秀稅收稽查員”的角色。類似的是,如果行為符合伙伴們認可的“優秀稅收稽查員”的標準,他會得到伙伴尊重。敘事則可能從主管和同事兩方面產生。主管的敘事或許符合經合組織國家的傳統:“通過征繳稅收,你讓政府有錢提供有價值的公共服務”。稅收稽查員可以相信并傳播這種敘事,即阿克洛夫與克蘭頓所說的內部人身份;但也可以選擇另一種敘事,即“我們征繳的稅款會被主管貪污”(外部人身份)。這兩種敘事在認知上互不相容,存在競爭關系。稅收稽查員可能因為自己的隨機觀察(Bayesian account)或自利考慮(Haidt, 2012)而選擇后一種敘事。此時,他們會認為主管傳播的敘事是為自身服務,而非出于公心,因此不太相信。關鍵的一步是這對職場規范的影響:什么樣的表現才算是優秀稅收稽查員?在經合組織的稅收部門,優秀稅收稽查員是嚴格執行法律的人。而適合腐敗環境的另一種規范的定義是,優秀稅收稽查員是為個人私利而充分利用機會的人。與兩種敘事一樣,這兩種規范互不相容,將它們集于一身會導致認知錯亂。當然,與敘事不同,客觀證據難以調和彼此沖突的規范式主張。

于是,我們將得到兩種對立的敘事和兩種對立的規范。每種敘事只同一種規范相協調,每種相容的敘事與規范組合都完全符合優秀稅收稽查員的身份認定。只要大多數稅收稽查員采納同樣的規范與身份,每種組合都能帶來伙伴尊重。如果把兩種文化結合起來,我們將得到一套圍繞家庭社會網絡的相容的心理建構,以及兩套圍繞職場社會網絡的相容的心理建構。顯然在經合組織國家,這兩種文化通常不會產生尖銳矛盾。稅收稽查員有足夠好的待遇,以滿足對他們作為養家之人的任何期望,支持家庭的期望可能也不會太強,因為還有其他許多收入來源。可是在經濟環境拮據的非洲,如果職場文化形成了經合組織習以為常的心理建構,職場文化同家庭文化之間就會有矛盾關系。無論稅收稽查員做何選擇,他都會喪失自我尊重與伙伴尊重。而如果職場文化較為腐敗,則沒有不相容性,稅收稽查員可以兼顧兩種身份,在兩個社會網絡中都獲得自我尊重與伙伴尊重。

顯然,在上述設定下,如果大多數稅收稽查員接受支持腐敗行為的敘事與規范組合,結果就會形成一種失調但穩定的均衡。在認識到這一點后,政治領導人可能決定不建設稅收體制,而是依賴增加財政收入的其他辦法,例如出售特權等。

3.3 合作:對他人行為的預期

由于人們參與策略性互動,他們對特定行為后果的期望不僅取決于自己對現實世界的認識,還關系到對他人行為的了解。與所有知識一樣,這些認識既可來自直接觀察,也能由敘事產生。不過,由于最令人印象深刻的敘事是關于人們的行為,關于其他人如何行動的知識,敘事或許是一種尤其重要的工具。甘貝塔(Gambetta, 1993)通過一篇代表性的概述介紹了西西里島上從父親到兒子的文化傳遞。父親把小男孩放到一堵高墻上,叫他跳下來,并舉起自己的雙臂準備接住兒子。孩子往下跳時,父親卻閃到一旁,放任孩子受傷。等孩子起身后,父親再把這個事件要講述的規范告訴他:“永遠不要相信任何人”。

信任、欺騙、遵守執行不力的法律或者訴諸暴力,都是策略性互動的案例。這種博弈可能有多重均衡,取決于行為人能否解決其協作問題。在囚徒困境中,默認的互害行為與互助行為都屬于局部均衡,但假設互助行為的結果并不穩定。由此我們可以預想到,文化之間存在巨大差異,均衡狀態之間也會出現并不頻繁但影響深遠的躍遷。信任的差異就可以凸顯共存的局部穩定均衡的差異。

查侖等人(Charron et al. ,2013)針對信任的一項研究利用大樣本調查信息,估算了歐洲的200個子區域。在這些原本以為有相同歐洲價值觀的地區,他們發現存在巨大差異。特別是,哥本哈根的人相信自己鄰居的概率約為斯洛伐克人的10倍。另有研究表明,意大利北部和南部存在顯著區別,并且可以追溯到遙遠的古代(Putnam et al. ,1993)。信任預期的這種差距要么毫無根據,要么反映了發生欺騙的概率。在某些行業,對信任的預期非常重要,因此能夠看到對可觀察信息的高效利用。有學者做了有意思的研究,關于不同社會的出租車司機如何通過難以假冒的信號(如面部表情)來判斷對方的情況,而且這些證據很符合理性(Gambetta and Hamill, 2005)。這意味著,信任度的巨大差異很可能反映了發生欺詐的概率差異??梢岳斫?,對欺詐的直接測算比對信任的測算更為少見。不過,蓋希特與舒爾茨(G?chter and Schulz, 2016)最近利用實驗室對欺詐開展了一項精巧研究,針對不同國家的學生做標準化實驗,結果發現,欺詐傾向存在巨大差異,德國人最少見,摩洛哥人最普遍。與這一研究類似,菲斯曼與米格爾(Fisman and Miguel, 2007)利用自然實驗研究非強制法律的遵守情況:紐約的外交官是否繳納違章停車罰款。他們發現,不同國家外交官之間的巨大差異同母國的法治遵守評級有系統性關聯。還有證據表明,持續參與駐紐約外交官的社會網絡活動,會導致其行為特征趨同。顯然,人們在堅持自己原有文化和遵從新群體規范之間徘徊。

另一項正在開展的研究關注了不同場景,發現一夫多妻家庭里的女性行為集中在兩種均衡狀態附近(A. Barr et al. ,未出版)。在一種均衡下,兩位妻子保持互惠合作;在另一種均衡下,呈彼此自利狀態。與信任研究一樣,兩種均衡都涉及互惠,但只有一種是可行的。

雖然普遍的個人行為都應該對形成預期有影響,查侖等人(2013)卻認為,法官等關鍵職業的作用尤其突出。如果職業行為不值得信任,這會給普通人樹立范例。在信任方面,少數職業在社會網絡中扮演著關鍵角色。

在文化演變方面,麥克洛斯基(2006,2010,2016)贊揚過歐洲文化演變的一個關鍵部分,即暴力的減少,平克(Pinker, 2011)從心理學角度對此做了深入考察。這種轉變之一是從榮譽準則(例如決斗行為)轉向法律準則。在這一規范的演化中,為損害而復仇的義務從受害者家庭(可能因此導致家族世仇)轉移到了政府。在某些社會,這種轉移尚未發生。歐洲文化演變的第二方面是取締公開絞刑,這發生在民眾識字率提升后不久,平克認為存在因果關系。識字率提高催生了新的民眾小說市場,讓普通人面臨新的心理體驗。19世紀的小說經常構建在這樣的敘事基礎上:一位英雄人物,經歷奮斗過程,并歡迎讀者自我認同。神經科學家扎克(Zak, 2014)認為,對人類大腦來說,這種敘事模式的印象特別深刻。平克指出,閱讀小說是對共情能力的不經意訓練,共情則是指從其他人的視角看待事物的能力。由此或許能夠解釋,為什么在19世紀早期,圍觀一個人被絞死還被視為重要的娛樂,而到19世紀后期,這種態度已不再被社會接受。依然有人被施以絞刑,以此來遏制犯罪的目標沒有改變,但它已不再適合作為娛樂。對于公共政策改變的這一文化解釋,顯然比理性利益給出的解釋更有說服力。

理性利益與文化因素對暴力現象的不同解釋,還見于歐洲從二戰前的國家間沖突到之后的持久和平的演變。我們熟悉的制度學說把這種轉變歸功于歐盟的制度建設,并反映在諾貝爾和平獎的頒發上。但文化因素也可以給出解釋,關系到戰后世代的德國人走向和平主義的深刻的心理變化。按照這一理論,歐盟的制度是導致持久和平的文化變遷的結果,而非和平的原因。荷蘭加入了歐盟并采用歐元;挪威兩者都沒有加入。在大和平時代到來前,德國對這兩個國家都有入侵。那么,今天的挪威相比荷蘭面臨更大的戰爭風險嗎?

3.4 從社會網絡看社會誤解

按照理性主義學說,人們對世界做直接觀察,并通過貝葉斯更新過程將其吸收消化,以理解因果過程,并影響自己的效用最大化行為。文化解釋則認為,人們的大量理解都來自社會網絡中流傳的敘事,盡管與觀測現實不符,錯誤敘事也可以持續流傳。

人類學家福斯特(Foster, 1965)提出過一個早期的文化假說:對零和人際關系的信念會制約發展。由于理性預期革命的到來,此類假說被邊緣化,但后來再度得到實證檢驗。目前,納恩與羅賓遜(N. Nunn and J. Robinson,尚未發表)正利用民主剛果的一個偏遠地區的田野調查來檢驗福斯特的假說。他們的初步發現表明,確實有很大部分民眾把人際關系視為零和性質,相信巫術而非努力,習慣于用運氣解釋成功。通過社會網絡維持破壞性信念的一個更突出案例是伊斯蘭國組織的招募行動。有學者指出,這些招募依靠社會網絡中的流言,包括圣訓中關于世界末日的預言,以及哈里發政權在準備迎接救世主的到來等(McCants, 2015)。

發展的理性主義分析和文化分析在關于國際貨幣基金組織對宏觀經濟危機的管理角色上也有了分歧。國際貨幣基金組織有意識地接受了充當調整政策的替罪羊角色,因為按照理性主義理論,在短期內承擔罪責可以減少政府的成本,讓政策施行變得更容易。但無意之中,這傳播了一種錯誤敘事,即人們的痛苦來自國際貨幣基金組織,而非之前的政策錯誤。事實表明,此類敘事極具生命力。在非洲各國,有許多人在回顧20世紀80年代早期的災難性國內政策時,天真地將其視為黃金時代的來源。

最后,社會網絡的節點結構意味著,針對持續為精英群體服務的政策,有辦法將文化分析與理性選擇分析統一起來。通過控制節點,精英可以控制敘事。盡管糟糕的結果不斷產生破壞性信息,他們仍可以將其過濾掉或者中和化。希波萊特(Seabright,未發表)目前研究的一個項目是,加納的教會領導人如何策略性地采用天堂獎賞的敘事,以此鼓勵人們對教會的捐贈。攫取性的精英群體應該也清楚,利用這類誤導式信息是多么有效。

4.結論

回到本文的出發點,稅務機關等運轉不暢的關鍵政治組織,或者貧困的社會,可能不僅受制于權勢精英群體的自利,也因為其規范、價值觀和敘事對人們的行為產生了后果。反過來,人們通過在社會網絡中獲得的身份認同形成了此類心理建構的組合。文化被內生決定,并經常保持穩定。社會網絡與利益動機一樣,應該成為政治學研究的焦點。

對于大多數組織與社會的分析,理性選擇理論或許足夠。但該理論難以解釋尾部分布,其特征是極端和持續的失調,可能包含需要公共政策做出響應的很多情況。應對家庭的失調與之相似。英國政府在2011年發起了“問題家庭項目”(The Troubled Families Program),面向約12萬個家庭,目前總計花費的公共成本約為90億英鎊。如果非要把這些家庭的行為分析裝入激勵和利益的傳統理性選擇理論,而拒絕不同價值觀和誤解的影響,可能會為了學科的純潔性而犧牲解釋的力度?,F在是時候承認文化因素的作用了。文化演變的過程同樣適用于科學研究,但沒有必然理由期待這些過程會導致良性的結果。

(余江 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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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Paul Collier,牛津大學布拉瓦尼克政治學院(Blavatnik School of Government)經濟學和公共政策教授,非洲經濟問題的世界頂級專家之一,著有《最底層的10億人》《戰爭、槍炮與選票》《被掠奪的星球:如何調和繁榮與自然》《出走:移民如何改變世界》《資本主義的未來》等。原文“Culture, Politics and Economic Development”發表于Annual Review of Political Science, 2017, N0.20,第111—125頁。——編者注

[2] 作者感謝Margaret Levi在幫助本文選題到最后成稿過程中的有益建議。感謝George Akerlof及“身份、敘事和規范的經濟學研究”(Economic Research on Identities, Narratives and Norms)網絡小組其他成員的推動。

[3] 事實上,有人正在利用非洲的足球比賽數據精確考察身份認同過程的后果,發現在國家足球隊取勝后,族群身份與社會暴力的特征都有所降低(E. Depetris-Chauvin and R. Durante,未出版手稿)。

[4] 這方面思路的早期正式理論是關于信任的認識論(Hardin, 1993),表明不同種族對政府態度的差異如何演變。

[5] 因此從理性選擇角度對捐贈政策條件的批評意見是,當精英群體偏好的政策為次優時,他們完全可以利用社會成本更高的其他政策得到相同的分配結果。

[6] 例如,可以就此為自然資源所有權的地方或國家所有權找到根據。對此類立場的政治支持似乎符合自身利益,但也會充滿正義激情,如蘇格蘭民族黨圍繞“蘇格蘭的石油”發起的長期運動(Collier, 2017)。

[7] 該案例基于Collier(20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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