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世紀90年代,經濟學與政治學開展合作,發展出一種強有力的新解釋。貝茨率先指出,經濟學家視為發展差異原因的政策選擇差異,可以被理解為政治權力結構的反映(Bates, 1981)。對國家有害的政策并非錯誤,而是為精英集團利益服務的理性策略。經濟學與政治學這一成果豐碩的聯姻,其典型例子包括貝斯利和佩爾松(Besley and Persson, 2011),以及阿西莫格魯和羅賓遜(Acemoglu and Robinson, 2012)。他們關注的政策用經濟學術語來講屬于再分配性質,用政治學術語來講則具有掠奪性質。
蘇聯解體后,貧困國家權力結構遭受的沖擊有一個明確的預期結果:政策會變得更具包容性,使這些國家向富裕國家靠攏。有學者對肯尼亞做了嚴格檢驗,表明轉向多黨民主制導致公共支出的空間分配更加均等(Burgess et al. ,2015)。然而,此類成就相對有限,這可以部分歸因于強勢群體對民主進程的扭曲誤導。投票造假、脅迫和賄賂成為選舉策略,破壞了對包容性政策的激勵,因為只有在干凈的選舉中,糟糕的經濟發展業績才會受到懲罰(Collier and Hoeffler, 2015)。
不過,即便是誠實的選舉也不能確保社會和平或者良好的經濟管理。例如在中東地區,伊拉克的馬利基總統與埃及的穆爾西總統是通過民主選舉產生的,卻帶來了社會秩序崩潰。非洲通過選舉實現權力交接最成功的兩個國家是加納和贊比亞,它們都發生了經濟危機。民主制度下的政策制定不但可能被特殊利益集團綁架,而且可能被真誠信仰者的錯誤敘事誤導。此外,許多政策的結果取決于公共組織機構的有效落實。而在許多貧困社會,包括法院、警察、學校和醫院在內的關鍵公共服務因為職員的腐敗而遭到破壞。阿克洛夫與克蘭頓的研究把組織業績作為內化的心理建構(mental constructs)的函數,給組織功能失調提供了有力的心理學分析架構(Akerlof and Kranton, 2011)。公共機構的文化氛圍可以作為這方面因素的簡稱。
基于利益和權力濫用的政治經濟學研究固然極為重要,文化因素也正在被小心翼翼地重新接納為合理的解釋。近期有關文化因素的經濟學研究成果包括圭索等人的研究(Guiso et al. ,2006; Bisin and Verdier, 2011; Alesina and Guiliano, 2015; Gorodnichenko and Roland, 2011)。麥克洛斯基對“資產階級時代”(Bourgeois Era)歐洲經濟起飛有十分重要的重新評價,是一個里程碑(McCloskey, 2006,2010,2016)。她的看法明顯不同于把制度作為首要因素的傳統觀點,而強調新興的中產階級價值觀,將之視為經濟轉型的關鍵基礎。
然而,盡管文化作為經濟成就的可行解釋已不再遭到排斥,鑒于過去對中國發展停滯等現象的尷尬分析結果,文化解釋顯然難以單獨成立,而必須納入理性選擇的研究架構中。經濟學與社會心理學在近期的聯合拓展了可以被接受為理性行為的范圍,不過這些進展仍缺乏一個整體理論架構。行為經濟學雖然有豐富成果,但仍主要關注可能源自進化過程的通行決策偏向,如快思考(Kahneman, 2011);或價值觀偏向,如群體偏好(Greene, 2013)。由于這些偏向是普遍存在的,它們對分析各國的經濟發展差異作用不大。阿克洛夫與克蘭頓關于“身份經濟學”(identity economics)的研究則聚焦于和文化因素有潛在聯系的決策過程,給行為經濟學的下一階段研究奠定了基礎(Akerlof and Kranton, 2011)。以此為依據,本文第2節將探討文化的構成要件及其傳播和演化的過程,并介紹近期的某些正式模型,在這些模型中,價值觀對制度和政策的決定起著關鍵作用。本文第3節將轉向政治后果的討論:就制度對確立政府正當性的重要意義,引入身份概念如何能對此提出質疑;涉他激勵(other-regarding motivations)如何可以給政府能力提供新的研究思路;文化因素如何協調在可行均衡與失調均衡中的預期行為;有誤導的敘事如何阻礙社會學習。
2.文化基因
2.1 作為社會交流的文化
研究表明,社會網絡會強有力地傳播行為方式(Christakis and Fowler,2009)。社會交流對組織的興起同樣必不可少,因為交流使合作成為可能,從而獲得互惠收益(Padgett and Powell, 2012)。兩個關鍵的影響和協調機制是激勵的變化和知識的變化。人們所受的激勵不僅來自對現實福利的個人主義,也來自涉他價值觀的社會化影響。人們對世界的認識,既通過個人的直接觀察,也要參考其他人的敘事。修訂后的理性選擇分析框架兼顧了行為的這兩個方面。
早期較有影響的展示文化價值觀重要性的正式模型來自格雷夫的研究,他對比了11世紀的兩個地中海商人群體的差異(Greif, 1994)。其中的熱那亞商人群體秉持個人主義價值觀,格雷夫將其追溯至關于個人與上帝直接聯系的基督教理念;而馬格里布猶太人商人群體抱有集體主義價值觀,格雷夫將其歸結為伊斯蘭教的影響。利用翔實的歷史證據,他表明馬格里布商人群體有顯著優勢,不容易出現遙遠貿易區域的代理人違約。通過正式模型,格雷夫從價值觀差異中推導出了這一結果。他還指出,該文化優勢會變成一種困境,這是對政治學有重要啟示的拓展。馬格里布商人群體對遠距離貿易難題的基于信用的集體主義解決方案,使其業務限定于單一家庭、單一世代的組織形式。相反,熱那亞商人群體面臨的更大困難使他們有激勵建設多家庭、多世代的組織,依靠政府負責合同執行。最終,后一種更大規模的經濟形式超越了馬格里布商人群體。這也反映了庫克等人提出的觀點(Cook et al. ,2005):規范的制度或許是對信用的更好替代,但如果非正規社會網絡削弱了對制度的需要,正規制度可能就發展不起來。
貝斯利與佩爾松模型最具創新性的方面是,以文化傳播過程推動社會演化。這一過程借鑒了基因傳播模型(Boyd and Richerson, 1985),認為兒童的價值觀來自父母。社會中的成年人包含接受民主價值觀與不接受民主價值觀兩類。當父母有相同價值觀時,假設子女也會接受此類價值觀。但并非所有配對都是價值觀相稱的,某些父母的價值觀彼此不同。此時,假設子女的價值觀取決于父母中哪位更感覺幸福。在公共抗議行動足以維持民主價值觀的社會,秉持民主價值觀的父母會獲得幸福加成;而在抗議活動不成事的社會,則較為不幸福。因此,只有在抗議行動足以取得成功的社會,出生于混合價值觀家庭的子女長大后才會接受民主價值觀。
貝斯利的后續研究采用了相同的文化傳播機制但不同的激勵機制,推導出另一個重大的政治分歧(Besley, 2016)。假設各個社會的初始文化差異是有志向的人群的比例不同。關于技能的研究發現,關鍵技能是非認知類型的,因此,人生抱負和志向之類的態度非常重要(Cunha and Heckman, 2009)。在貧困國家開展的田野調查證明,志向對發展非常重要,并且具有社會傳播性。有研究報告了在埃塞俄比亞農村地區開展實驗的結果(Tanguy et al. ,2014):給兒童隨機播放20分鐘的視頻,一個視頻講述某個孩子如何努力接受教育,得到好工作的故事,另一個與行為影響無關。6個月后,觀看了勵志視頻的兒童的相對成績得到了顯著改進。與之類似,還有一項研究利用貝寧的自然實驗來分析人生有志向的價值觀如何產生。在殖民時代初期,傳教士進入內陸地區,在隨機地點上興建學校。結果顯示,學校的第一代畢業生成為第二代家庭的學習模范,志向在經濟上是重要的,在社會上是可以傳播的(Wantchekon et al. ,2015)。
社會網絡把規范、價值觀與敘事結合起來,身份認同也一樣。阿克洛夫與克蘭頓(2011)認為,價值觀經常以身份認同的方式被內生化。愿意接受優秀工人身份的水暖工,通常干活不錯,因為這符合其身份認同。通過接受這個角色,他能獲得自我尊重。優秀的組織善于利用選拔和培訓策略加強此過程。有學者指出,人們會對身份做投資,然后對其做理性的維護,防止被潛在的破壞性信息沖擊(Benabou and Tirole, 2011),借此可以解釋某些看似不合理的禁忌。設置禁忌類似于其他研究探討過的對信息的偏向性態度(Haidt,2012),學者們注意到了價值觀與敘事的相互依賴:挑戰錯誤的敘事可能威脅到價值觀,而價值觀又與身份認同綁定。除個人層面之外,對于潛在破壞性信息的這一相同過濾或反擊過程也會在社會網絡層面發生,有處于特定位置的關鍵行為人參與。
肯尼亞的部族身份認同顯然阻礙了人們的合作。不過,涉他價值觀的影響范圍不止于信任導致的行為差異。約爾特(Hjort, 2014)的一項研究凸顯了對他人持敵視態度的負面影響,其背景不是村莊,而是部族熔爐:一家鮮花包裝工廠,來自各個部族的工人共同生活在現代化的封閉社區里。該研究用嚴格的分析揭示,涉他價值觀非常強大,工人們會利用相互依賴的協作關系打擊來自競爭部族的工人的收入,即便令自身收入受損也在所不惜。在2008年的政治暴力沖突以后,此類破壞活動加劇并持續,鮮明地證實了庫尼亞與赫克曼所說的反社會資本(Cunha and Heckman, 2009)。
身份認同定義了同質性的邊界。尼雷爾在起初高度分裂的社會中成功建立起了共同身份,宗教差異與移民則可能減弱同質性,并帶來政治后果。帕特南與坎貝爾通過研究美國的宗教狀況發現,宗教是自我描述的身份認同中最穩定的部分,面對大衰退這類嚴重沖擊也幾乎不受影響(Putnam and Cambell, 2012)。他們分析了美國如何通過高頻率的社會融合,避免了宗教身份造成對立的可能性。伊拉克與敘利亞的伊斯蘭國組織(ISIS)則展示了另一種極端,宗教信仰差異導致了極其對立的身份認同(McCants, 2015)。移民問題呈現同樣廣泛的政治影響。保持社會交往與通婚的美國式傳統,加上對政府給予社會扶持的期望較低,降低了人們對移民的擔憂。相反,在歐洲國家,移民導致了新型民族主義政黨群體的興起(Pardos-Prado, 2015),部分原因或許是歐洲社會福利計劃的規模比美國大得多。另有研究(Rueda, 2017)表明,在歐洲各國,移民的人口占比越高,高于中位數收入的選民支持向低于中位數收入人群做財政轉移支付的意愿越低。這意味著低于中位數收入的選民有合理的緣由反對移民,而與民族主義或對就業威脅的誤解無關。還有學者借助實驗室試驗給上述觀察提供了心理學基礎:當試驗對象預先了解到移民概念后,他們更不愿意為公共品納稅(Munoz and Pardos-Prado, 2017)。
在政權正當性議題上,是采用制度理論還是身份認同理論予以解釋,對社會選擇理論能否適用于歐盟非常關鍵。斯科菲爾德(Schofield, 2006)首先提出,暴力失序等政治混亂爆發的可能性隨著黨派傾向以及政治身份認同的分裂而提高??梢灶A期,有多個國家身份認同的歐盟存在陷入混亂的風險。不過,這種風險被一些正式和非正式的機制抵消。非正式機制包括知識界內部的社會網絡,那里通常會形成某些共識。有研究描述了幾個這樣的專家網絡,此類治理模式在神圣羅馬帝國時代有過先例,可以被視為歐盟的鼻祖(Sabel and Zeitlin, 2010)。威爾遜(Wilson, 2016)認為,神圣羅馬帝國同建立在中央與外圍的正式權力關系之上的傳統失敗帝國相去甚遠,它是基于基督教徒與羅馬人這一共同身份認同的虛構概念,并且通過面對面的非正式社會網絡來組織。這些網絡的目的是形成日常共識,尤其是通過認可地方團體(如城市和行會)的特權。隨著正規化的書面權力關系的興起,該帝國逐漸走向沒落。斯科菲爾德(2006)關注正式的權力關系:有關改變權力的投票規則可能制約選擇的范圍,而歐盟利用許多決策上的否決權制度采用了極其保守主義的投票規則。這相當于用極端風險規避來防止出現混亂局面。
從利益主導的視角分析政府讓人們忽略了對政府能力差異的關注。政府效力取決于關鍵組織機構的運轉,從歷史上看,包括軍隊、法院和稅務部門等。此類組織的運行狀況與各自的文化氛圍有關。即使在私人部門,組織文化方面也存在重大差異(Gibbons and Henderson, 2012)。而在缺乏競爭的公共部門,這種差異可能更顯著。在腐敗風氣盛行的地方,公共服務會遭到嚴重損害。教師可以找到不上課的理由,護士可以盜竊藥品,而法官可能徇私枉法。即使軍隊和稅務等核心類型的政府服務也可能難以運轉。政府陷入紊亂狀態,并非因為精英群體的利益需要,而是由于規范、價值觀和敘事等文化因素的影響,這些因素都在與公共組織有關的社會網絡中傳播。這方面得到充分研究的一個案例是醫療領域,有學者指出,在烏干達,教會醫院的效率遠遠超出政府醫院,盡管其員工的報酬更低(Reinikka and Svensson, 2010)。
本文關注一個核心政府職能。從蒂利(Tilly, 1990)對歐洲國家政府起源的考察開始,現代的研究文獻非常強調稅收能力的核心作用。未能建立高效稅收體制是許多弱勢政府的特征,由此成為政治學研究的一個中心課題。目前對這一失敗的解釋是以利益為基礎的,認為當領導人缺乏遠見,或擔心權力會轉移給其他群體時,他們會主動選擇投資于政府能力建設(Besley and Persson,2011)。對失敗的組織文化的分析則可以提供另一種解釋:在某些社會,建立有效的稅收體制或許根本就不可行。這方面的證據是國際貨幣基金組織曾試圖讓非洲各國的政府推行增值稅,由于大多數非洲國家同意實施,如果依然不能增加稅收,那與政府的直接選擇無關。而在增值稅實施后,幾個國家出現了稅收的凈損失。因為稅收稽查員把增值稅作為新的貪污良機,出售稅收發票,讓企業作為抵扣。為理解政府能力的局限性,我們必須了解稅收稽查員的心理。[7]
查侖等人(Charron et al. ,2013)針對信任的一項研究利用大樣本調查信息,估算了歐洲的200個子區域。在這些原本以為有相同歐洲價值觀的地區,他們發現存在巨大差異。特別是,哥本哈根的人相信自己鄰居的概率約為斯洛伐克人的10倍。另有研究表明,意大利北部和南部存在顯著區別,并且可以追溯到遙遠的古代(Putnam et al. ,1993)。信任預期的這種差距要么毫無根據,要么反映了發生欺騙的概率。在某些行業,對信任的預期非常重要,因此能夠看到對可觀察信息的高效利用。有學者做了有意思的研究,關于不同社會的出租車司機如何通過難以假冒的信號(如面部表情)來判斷對方的情況,而且這些證據很符合理性(Gambetta and Hamill, 2005)。這意味著,信任度的巨大差異很可能反映了發生欺詐的概率差異??梢岳斫?,對欺詐的直接測算比對信任的測算更為少見。不過,蓋希特與舒爾茨(G?chter and Schulz, 2016)最近利用實驗室對欺詐開展了一項精巧研究,針對不同國家的學生做標準化實驗,結果發現,欺詐傾向存在巨大差異,德國人最少見,摩洛哥人最普遍。與這一研究類似,菲斯曼與米格爾(Fisman and Miguel, 2007)利用自然實驗研究非強制法律的遵守情況:紐約的外交官是否繳納違章停車罰款。他們發現,不同國家外交官之間的巨大差異同母國的法治遵守評級有系統性關聯。還有證據表明,持續參與駐紐約外交官的社會網絡活動,會導致其行為特征趨同。顯然,人們在堅持自己原有文化和遵從新群體規范之間徘徊。
另一項正在開展的研究關注了不同場景,發現一夫多妻家庭里的女性行為集中在兩種均衡狀態附近(A. Barr et al. ,未出版)。在一種均衡下,兩位妻子保持互惠合作;在另一種均衡下,呈彼此自利狀態。與信任研究一樣,兩種均衡都涉及互惠,但只有一種是可行的。
人類學家福斯特(Foster, 1965)提出過一個早期的文化假說:對零和人際關系的信念會制約發展。由于理性預期革命的到來,此類假說被邊緣化,但后來再度得到實證檢驗。目前,納恩與羅賓遜(N. Nunn and J. Robinson,尚未發表)正利用民主剛果的一個偏遠地區的田野調查來檢驗福斯特的假說。他們的初步發現表明,確實有很大部分民眾把人際關系視為零和性質,相信巫術而非努力,習慣于用運氣解釋成功。通過社會網絡維持破壞性信念的一個更突出案例是伊斯蘭國組織的招募行動。有學者指出,這些招募依靠社會網絡中的流言,包括圣訓中關于世界末日的預言,以及哈里發政權在準備迎接救世主的到來等(McCants, 20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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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Paul Collier,牛津大學布拉瓦尼克政治學院(Blavatnik School of Government)經濟學和公共政策教授,非洲經濟問題的世界頂級專家之一,著有《最底層的10億人》《戰爭、槍炮與選票》《被掠奪的星球:如何調和繁榮與自然》《出走:移民如何改變世界》《資本主義的未來》等。原文“Culture, Politics and Economic Development”發表于Annual Review of Political Science, 2017, N0.20,第111—125頁。——編者注
[2] 作者感謝Margaret Levi在幫助本文選題到最后成稿過程中的有益建議。感謝George Akerlof及“身份、敘事和規范的經濟學研究”(Economic Research on Identities, Narratives and Norms)網絡小組其他成員的推動。
[3] 事實上,有人正在利用非洲的足球比賽數據精確考察身份認同過程的后果,發現在國家足球隊取勝后,族群身份與社會暴力的特征都有所降低(E. Depetris-Chauvin and R. Durante,未出版手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