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致瀚章兄(同治十二年四月十八日)(1873年5月14日)
- 李鴻章家書(名人家書典藏系列)
- (清)李鴻章著 董叢林評析
- 3781字
- 2022-06-29 13:51:15
三月二十一日驛遞六十八號書并抄件,當已接閱。昨又于幼弟函內附達數行,諒亦收到。三月二十五日奉十二日五十九號、四月十三奉初二日六十號信,敬悉一切。
展覲節略前已鈔寄,茲不具贅。近聞九月間又有西陵差信,直省窮苦如此,皇上孝思純篤,恐未知閭閻艱苦。恭邸、文相允為諫緩,未知果允行否。洊山開缺報到,弟適在京。蘭孫深佩其德望,惋惜久之,其對遠村言,恐為人所中傷。佩丈則云,張某何以開罪于我兄,而擠之使去。弟力辨渠因衰老求退,實無他故。當道專采虛聲,不求實際,或有徇護同鄉同年之私意,皆未可據為定評,一笑付之可也。遠村與百川同譜,聞百翁頗嫌其言語失序。此行似出高陽推薦,經笙謂其有痰氣,亦因言多錯亂。自得缺后,弟屢規勸,似較檢點。其人樸實忠厚,精神尚足做事,亦有呆氣,其不甚明了處,隨時指教匡救之,當能相助為理。來函由清江至鎮搭輪船赴鄂,擬五月初七日接篆,川費不足,借用弟與省齋各二千金,俟到任陸續繳呈老母收存。將來此項歸還,乞稟明母親轉交六弟婦,留作家用。
幼弟代辦經方等喜事,未寄分文,殊以為歉。聞其家不甚寬裕,或分作兩次付寄為妥。方兒按課作文,功夫淺,天分低,僅成片段。鄙意原不必觀場,而少年欲速之志未便阻遏,或臨時請趙密庵、彭子尊送去,試畢即歸。桂兒尚未開筆,孔桂軒喜與講典,故史鑒略解一二,而書不能熟,又因氣弱未肯嚴督。弟公冗不暇兼管,伊等讀書亦覺文、詩、小楷無甚用處。每憶髫齡,仰蒙嚴親日夕督責,乃底于成,今竟不克施于兒輩,有愧庭訓多矣。張甥士琦,未聞北來之信。又堂冢事終必決裂。子弟之才不才固關氣數,父兄當于文藝之外教以做人立身正道,或亦可挽回一二耶。季弟久無鄂信,疏懶已極,事親大節若置度外,豈能責子孫以孝為!金姬病時好時歹,似尚不致作古。桐城既有隙地,姑存此說。去夏收婢名順喜者,弟婦嘗譏其無用而有性氣,必欲遣之,嗣聞其有孕而止。四月初二申時竟產一男(擬名燕保),在弟不必多此贅物,亦不敢不為堂上告,合家聞之,當共噴飯。此間無稱賀者,或請慈諭弟婦,時婉諷其善視之,無使失所。弟于此事頗知調停,伉儷更益和睦。婦病亦久不作,惟覺多此一舉。天下事往往無意得之,亦悔之晚耳。
五弟營務處聞頗侈張門面,久之必招物議,能如幼弟前法最好。振軒、伯華因其欲赴京,加捐指省大四成,不得已而為,是請以羈縻之,亦是好意,但何以善其后也。各使請覲,因京官條陳,復有廷寄垂詢,業據鄙意復奏(事定再錄呈),現尚未甚定局。直境旸雨應時,麥秋可卜。合署平順。手此,敬叩母親大人萬福,順頌合署均吉。弟鴻謹上。
釋讀與評點
議朝中諸事,說家族你我
李鴻章此信中所說“展覲節略”,當指自己本年二月間入都覲見的問對概要,這在此前已抄寄給哥哥。他這次覲見是因為當時皇帝將要“恭謁東陵”,自己作為直隸總督按慣例應赴廷請訓,然后再到特定地點“跪迎圣駕,敬慎隨扈”。這是李鴻章在二月十七日的《起程入都片》中陳明的。可以想見,皇帝去上這么一次墳,可不是小花費、小動靜,最受折騰的當然是陵地所在的直隸。所以,李鴻章聞聽九月間皇帝又將謁西陵的消息,簡直有點“膽戰心驚”了吧,說為表“孝思”的皇上,對“直省”的窮苦、民間的艱難未必了解。想必是李鴻章將這個意思向恭親王奕訢(恭?。⒋髮W士文祥(文相)說了,他們答應向皇上建議緩行,可不知道結果如何呢,做主還在皇上?。?
信中還涉及因“洊山開缺(去職)”、遠村赴任的事情,所引發的一番人事評議?!皼柹健碑斒亲痔枺茨芫痛酥苯硬橹丈趺l,但據信文中述及的相關情節和人物關聯,推測似指當時在湖北布政使任上病免的順天永清人氏張建基。理由:第一,像為之惋惜和打抱不平的李鴻藻(字蘭孫、蘭蓀)、寶鋆(字佩蘅,信文中稱“佩丈”)為軍機大臣,所議此人一般不會是京官而是地方官,因為京官的話他們能就近了解和掌握確情,不用如此猜度。第二,從李鴻章信文的口氣中,可見他們兄弟與此人熟絡,更了解其去職底細,查知張建基就曾由李鴻章直接奏薦,而他近年又與李瀚章同城(在武昌)為官,且系瀚章下屬。第三,“遠村”赴任就是去接任湖北布政使之職,與張建基有著職事交接的“內在”聯系,而“遠村”可確知是安徽人氏林之望(字遠村)。第四,李鴻章信中言及自己“力辨渠因衰老求退,實無他故”,張建基既然是“病免”,也與之相符。李鴻章有“當道專采虛聲,不求實際”云云,可見當年人事問題屬敏感的“傳聞”素材和議論話題,他對這種“虛聲”表示了“一笑付之可也”的不睬。
關于張建基其人,還有這么一樁軼事:當年東湖縣令有接續的兩任都姓張,張建基為后接者。時任湖北巡撫的胡林翼(可謂曾國藩的“親密戰友”),聽說該縣縣令張氏用心查清了一樁人命案件。其大概情節是:一個孝順兒媳清早去守寡的婆婆房間伺候,見到床邊有一雙男子的鞋,大駭之下悄悄退出,婆婆見奸情敗露羞愧自縊,鄉保則以她被兒媳虐待逼死報官。兒媳到案后,為保婆婆和家門名聲,隱瞞真情,自甘誣服,這樣當然要判極刑。而縣令張氏從神氣舉止上看此婦人不像逼死婆婆的惡人,便設計暗中查究,終明實情,避免錯殺。這是前任張氏的事,而胡林翼獲聞時已換張建基,但巡撫不知底細,便把彼張氏認作了此張氏,張建基就這樣陰差陽錯地被保薦升官,最后到了布政使之位。這則軼事是《庸庵筆記》中留下來的,作者薛福成為曾國藩的四大弟子之一(其余三人為張裕釗、吳汝綸、黎庶昌),他與當年與湘、淮諸多大員熟悉,如此看來當不會是純然編造??墒窃傧耄忠硎且淮蟾衫裟艹?,恐不會稀里馬虎地鬧出這等笑話。這里姑且取之當作一則趣聞點綴吧。
至于李鴻章信中述及遠村即林之望的此次任職,估計是出于李鴻藻(直隸高陽人,信文中以籍地“高陽”代指)推薦。至于林氏的脾性特點,沈桂芬(字經笙)因其“言多錯亂”說他有“痰氣”;而與之“同譜”(似指同祖宗的遠支)之人,也“頗嫌其言語失序”。看來這人起碼是有說話隨便,不怎么靠譜的毛病。李鴻章是出于皖籍老鄉的情分上吧,曾屢屢規勸,并告訴哥哥,他現在好像變得比較檢點些了。同時也嘉其“樸實忠厚,精神尚足做事”,但說他“亦有呆氣”,要哥哥隨時指教匡救。信中還特別告訴哥哥,林之望(遠村)赴任由于盤纏不夠,借用了自己與直隸布政使孫觀(字省齋)的各二千兩銀子。
關于朝政,信尾部分言及的“各使請覲”之事也很值得注意。這是因同治帝在本年正月間“親政”,各國駐華公使聯名照會清朝總理衙門,要求覲見清帝,遞交國書,而就覲見的具體事宜產生爭議。單就行禮樣式而言,總理衙門堅持對方行叩拜禮,對方則堅持用鞠躬禮。為此清朝官員多有條陳,意見不能一致,清廷遂征詢李鴻章意見。查知他于四月初三日上奏表示,在與外國“通商立約”,“實為數千年一大變局”的情勢下,應“斟酌時勢,權宜變通”,鑒于各國“習俗素殊”,建議“寬其小節,示己大度”。雖未明言,而接受外使鞠躬而免其叩拜的意思顯然。清廷采納了這種建議,到六月初五日(6月29日)各國使節被同治帝接見,行的就是鞠躬之禮。而李鴻章寫這封信的時候,事情確實“尚未甚定局”。而最終“定局”的禮儀形式,應該說是一種文明進步。
此信中也涉及不少家事內容。首先需要特別注意,信中的“幼弟”“六弟”是一人,即李鴻章最小的弟弟昭慶,他當時正在天津李鴻章處治病。而“季弟”則并非按慣常的意思指最幼之弟,實是指三弟鶴章,因為他的字號為季荃(亦作“繼荃”),故有此稱。李鴻章對這個弟弟,從性格脾氣到某些言語行事上,都是頗有看法的,甚至有時禁不住切責和訓斥,此信中就有這樣嚴厲的話語:“季弟久無鄂信,疏懶已極,事親大節若置度外,豈能責子孫以孝為!”信中還說到五弟即鳳章其“營務處聞頗侈張門面”的事情。鳳章咸豐初年就曾隨父親在家鄉操辦團練,后更有正式從軍領兵的經歷,這時他似在兩江營務處。李鴻章擔心他講究排場、張揚門面時間久了會招致非議,說“能如幼弟前法最好”,看來李昭慶當年還稍能節制一些。順便交代,李鳳章雖說也有軍功和官銜,但其生涯中最凸顯的卻不在此,而在其更善經營產業,致成豪富,他在其兄弟六人中數最為富有的。
信中還說到六弟昭慶家“不甚寬裕”,考慮到六弟“代辦經方等喜事,未寄分文”的情況,打算分兩次寄付費用,除此之外。又安排將林之望赴任所借自己的款項,等他到任后在武昌陸續繳還給母親,再由母親轉交六弟婦留作其家用。這時昭慶已經病重,做二哥的當也是為他家日后生計著想吧?信中還說到經方(方兒)、經述(桂兒)的教讀、學業情況,總體上當是覺得不夠理想,說回憶起小時候由父親“日夕督責,乃底于成”,現在竟“不克施于兒輩”,覺得“有愧庭訓多矣”,意思是太對不起父親。
還有其他雜事就不必說了,但李鴻章的這番“自我交代”不能丟棄,就是前一年夏天他收了一個名叫順喜的婢女,夫人譏笑她無用而又脾氣不好,本來一定要打發走的,隨后聽說其有身孕而罷,這位婢女竟于四月初二申時生下一男,打算取名燕保。李鴻章對哥哥說,“在弟不必多此贅物”,但又不敢不告知母親,并有“合家聞之,當共噴飯”之語,想必是大覺不好意思。不過還是托哥哥特別請求母親教諭兒媳(李鴻章夫人),要善待這個孩子(畢竟是李家的骨血啊),“無使失所”。李鴻章還告訴哥哥,自己對這件事“頗知調?!?,他們夫婦之間沒因此生隙而更加和睦,只是覺得多此一舉,感嘆“天下事往往無意得之,亦悔之晚耳”!這個擬名“燕?!钡哪袐?,或說即沒有長成而早殤的經遠的乳名,其母順喜即李鴻章的側室莫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