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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竹林

“今天離開這里,你就只有安倍家,別再惦記父母兄長。”父親圖書如是說。

母親眼含淚水看著女兒,只說了句:“遇上無法解決的難題,就回家商量。”

兄長源吾像往常一樣,漫不經心地說:“可惜我今晚當班,不能參加婚禮了。哎,好好兒的,安倍是值得信賴的男人,你肯定會幸福的。”說完微微一笑。

作為女人,一生中總會聽一次這樣的激勵。無論是怎樣的表述,哪怕是司空見慣的平凡話語,也會讓聽者感慨萬分,難以忘懷。父親的嚴厲教誨、母親的溫柔關愛、兄長的親切祝福,都不是什么特別的言語,卻猶如殷切的期望,深深銘刻在由紀的心里。她終于堅定地做好了出嫁的心理準備。

嫁去的婆家無須憂慮。夫君安倍休之助奉職于金銀財庫部門,年俸兩百多石,主管金錢谷物。據傳口碑頗佳,為人謹慎正直,性格溫和,家里唯老母一人,生活穩定樸實。由紀見過其母納和一面,小個頭兒,沉穩祥和,臉上總是掛著微笑。對由紀來說,唯一擔心的是自己生在年俸九百石的大總管家,在父母兄長的厚愛中長大,至今過著快活悠然的日子,全然不知人世間的辛酸。娘家的生活雖說不上富裕,可也算得上小康。跟以往的生活相比,操持兩百石的家政絕非易事,日常生活中也會遭遇各種習慣上的不同。她擔心自己能否順利地融入那樣的生活圈子。

黃昏時分從三丸下的娘家出發。安倍家在名叫寺街的武士住宅區盡頭,轎子到達已是掌燈時分。由紀在媒人吉岡賴母夫婦的引領下走進一間房屋。屋內是新換的隔扇,燭臺上的燈光明亮炫目……婆婆納和致禮招呼后,又進來四五個女人先后向媒人夫婦點頭施禮。接下來便是人進人出、熙熙攘攘,來往穿插著從轎上卸下嫁妝搬進屋里的聲音,由紀戴著新嫁娘的白色棉帽一動不動地穩坐著。周圍忙亂的氣氛仿佛來自另一個世界。不知過了多長時間,周圍的嘈雜聲消隱,所有的聲音戛然停止的剎那間,突然聽到有誰嘟噥了一句“這么晚了”。有人站起身來走出房間,母親跟賴母太太在小聲嘀咕著什么。這時,由紀才察覺到母親就在附近。她忽然生出想要看看母親的沖動。不一會兒,剛才出去的人又折返回來。

“剛才已派人去衙門迎接了。”

“怎么回事啊?”接著是賴母的說話聲。

“那邊說是有什么緊急事務需要查明,離開衙門晚了。適才打發人來告知,六點前一定會回來。已經派人去接了,很快就會回來的。”

“公務?沒辦法。”

是父親的聲音。

“武士的職責啊,即便在父母臨終之際,正值公務也無法離開。我們耐心等待吧,急什么!”

說完父親笑了起來。就在這時,傳來了慌亂的腳步聲及人們的驚呼聲。屋里頓時一片寂靜,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快叫醫生來!”

呼喊聲像飛石一樣穿過瘆人的寂靜,直接撞入人們的耳膜。

出什么事了?出了什么意外事故嗎?由紀腦中閃過這個念頭,頓時感到頭皮陣陣抽搐著疼。賴母慌忙跑了出去,父親也被叫了出去。由紀聽到周圍壓低的說話聲和腳步聲,緊張而沉悶的空氣彌漫屋內。她感到呼吸困難,用力支撐著顫抖的身體,閉上眼睛,垂頭喪氣,像是等待命運的宣判。這時,父親和賴母返回房間。

“出什么事了?”母親迫不及待地問。

“休之助受了傷,回來了。”父親情緒激動地急促應答。

“有人發現他倒臥在大竹林處,便用擔架抬了回來。他看起來傷勢很重,咱們只好先把由紀帶回家。”

“那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他現在無法開口,完全不清楚。不管怎樣,先回家吧。你扶由紀站起來。”

“那可如何是好……”

母親伸出顫抖的手。

但由紀平靜地將她的手推了回去,說道:“我不回去。”

由紀表明了態度后,用哆嗦的手摘去了新嫁娘的棉帽。雖然她面容蒼白,卻神色嚴峻地看著賴母太太。

“對不起,請允許我更衣,我想換上平日的裝束。”

“可是由紀啊,你別……”

“不。”

由紀堅定地搖了搖頭。

“雖然未喝交杯酒,但我邁進了這個家門,便是安倍的妻子。父親大人也曾這么教導我。這家人手少,我想幫點兒忙。”

這么說著,她自己脫去禮服外面的長罩衫,冷靜地站起身來。那行動顯示了其堅定不移的決心。賴母太太像是受到感化一樣,轉到她背后,幫她松解和服帶子。

那時,父親、母親以及一旁的在場者以怎樣的心情看待自己,自己又是如何更衣的,由紀全然沒有記憶,猶若夢中一般。再次回想時,她只有頭次走進丈夫房間那一瞬間的印象……休之助仰臥在榻榻米上,面部冷冷的,像石頭一樣僵硬,緊閉的雙唇干巴巴的,沒有一絲血色,兩三縷頭發耷拉在面頰上。這個場面一下子吸引住由紀的視線。休之助枕邊坐著三個年輕的武士跟他的母親納和,但由紀幾乎完全沒有注意他們。她只是目不轉睛地看著休之助的面容,并不斷對自己說“這是我的丈夫”……

那天夜里,由紀始終未合眼。醫生處理了傷口。傷口大而深,左側腹部縫了三十多針。休之助不喊疼,昏迷中三次嘟噥道:“沒成、切腹沒成。”或許是他受了重傷,頭腦混亂了吧?還是事出有因,確實想切腹卻未成功呢?聽者不知那話的真實含義,疑惑重重。大家商量,決定暫且向上面呈報休之助患了急病。確定他沒有生命危險后,年輕的武士們回去了。就這樣,連婚禮交杯酒也沒喝,在狂卷怒濤一般的突發騷亂中,由紀度過了新婚第一夜。天亮后,父母及媒人也走了。所有人離去,只剩下兩人的時候,婆婆輕輕拉起由紀的手,說了聲:“謝謝啊。”這一句話,飽含著怎樣的情感啊。無論多么漂亮的言辭,都不如這句話傳達的感情更直接、更真實。周圍鴉雀無聲,在極其慌亂的嘈雜過后,家里突然恢復了靜謐。早晨白燦燦的陽光照射進來,清爽的光芒就像驗證著這家發生的不幸。

“不能哭!”由紀想要忍住淚水,卻還是淚水盈眶,“我不懂規矩,請不吝指教……”

話一出口,她便克制不住地嗚咽了起來。

一切仿佛都藏在謎團里。在回家參加婚禮的路上,新郎官受重傷倒下。事發地點是三丸到武士住宅區的半道僻靜處,道路的一側有片竹林,通常被稱作“大竹林”。休之助倒在了大竹林的背陰處,右手握著拔出的刀,刀尖上只有一丁點兒污痕,看不出與別人拼斗過。關于這個事件,目前僅了解這點兒情況。除了“切腹沒成”這句像是昏迷中的胡話,當事者噤口不言。大概也是沒有目擊者吧,沒有任何相關的傳言,一切似在霧中。由于情況特別,探視者也只走到門口,便請返回。休之助保住了一條命,醫生囑咐道:“一段時間內禁止他與人面談。”可七天后的一天,沒想到金銀谷物的總管澤本平太夫來了,宣稱“事關公務”然后被領進寢室跟休之助長談,不知說了些什么。總管親自前來非同尋常,肯定不只是探視。納和忍不住露出坐立不安的模樣,平太夫剛一離去,便立即趕到枕邊詳細詢問。休之助跟往常一樣平靜地凝視著天花板說:“有些過失,弄不好會給您添麻煩,不過母親大人不必擔心,不是大事,我想會過去的”。然后,無論母親再怎么問,他都默不作聲了。

一天深夜,由紀躡手躡腳地拉開門探視夫君,休之助用眼神招呼她近前來。由紀的心咚咚跳著,膝行至夫君枕邊。嫁過來后,她還是頭一次單獨面對丈夫。休之助的目光仿佛充滿情意,許久凝視著她。

“母親都告訴我了,我想跟你道謝。但感謝前有件事先要托付你。”

“哦……”

“三天之內,你去籌集八十兩金。”

丈夫突如其來的托付完全出乎由紀意料,她心中驚詫,卻不假思索地答道:“知道了。”

休之助輕輕合上了眼睛。

“我知道,不加說明讓你籌集巨款不合情理。但我什么都不能說,相信我,去辦吧。”

“嗯……”

“母親明天會去善光寺,每年慣例,來回需三天。這期間拜托你了。”

“嗯,我知道了。”由紀內心主意已定,她斬釘截鐵地應道。

春季與秋季的彼岸[1],婆婆總會跟親近的夫人們結伴去善光寺參拜。因休之助發生意外,原打算今年不去的,但卻愧對期盼同行的夫人們,休之助便勸她照舊。可她還是放心不下。她思前想后,覺得休之助重傷的事不能外傳,醫生也說已無大憂,于是再三囑托了由紀后離開了家……

婆婆出發后的當天晚上,由紀喚來仆人讓找買舊貨的商人來,然后把嫁妝中值錢的東西都拿出來賣掉。那些多是一次也沒穿過的新衣裳,還有母親精心為她準備的各類生活用品等。她一樣都舍不得賣。眼見著那些邋遢的舊貨商毫不客氣地翻弄,由紀心里很不舒服。不可思議的是她竟沒有絲毫猶豫,能幫助丈夫使她產生些許自豪感。這樣就拋棄了娘家帶來的什物,蛻去舊日軀殼,一切重新開始了。她這么想著,冷眼觀望舊貨商翻弄。和以往一樣,舊貨商的話語殷勤,出價卻很低。由紀把原想留下的一面鏡子也加了進去,才勉強湊夠五十兩金。準備嫁妝時,由紀想著家里不必鋪張的,現在又后悔沒多帶些嫁妝過來。此時無計可施。夫君說亦可當掉自家的什物,她當然不想那樣做,只好回娘家找母親想辦法了。

第二天,她便回到了娘家。正常情況下,本應推后幾天回娘家接受祝福。由紀不想讓大家知道,于是悄悄走進母親房間,隨意喝了兩口茶,便跟母親小聲說明了來意。母親大驚,注視由紀的目光里,與其說是憐憫女兒,不如說怒不可遏。

“請您什么都別問,由紀一輩子就這一次請求,母親大人,求您了。”

“唉,等等。”母親的聲音壓得比由紀還低,“既如此,錢是可以給你的。不過由紀啊,這婚姻恐怕該結束了吧。”

“……為什么?”

“詳情我也不知。休之助好像在公務上失誤了。為此澤本大人來過兩次,跟你父親商談。想必吉岡大人很快就會去安倍那兒。”

由紀臉色陡變。母親見狀難以再說,便安慰道:“錢這就給你,別忘了我剛才跟你說的話。你現在只是有名無實的媳婦,一切聽你父親和我的安排就可以了。”

“……嗯。”

由紀點點頭,強忍住內心的落魄感。母親起身,由紀也跟著站起來走進佛堂。彼岸時節,佛龕點著燭火,香煙裊裊。由紀點燃一根線香供上佛龕,然后跪坐在佛龕前。她雙手合十抬眼望著佛龕里的佛像,那尊佛像,據說制于天平時代,是尊五寸大小的金銅釋迦佛,家里祖輩上傳下來的,皆由主婦供奉。燭火光亮照不到佛龕里,讓佛像顯得神秘而莊嚴。由紀小時候常常膜拜。渴望漂亮衣服、新的玩偶時,希望路上躲過欺負人的小朋友時……此時她的愿望是什么呢?以往天真無邪的少女與當下的自己天壤之別,此時由紀的內心充滿了深深的感觸,她呻吟般地嘆了口氣。

回到家后,由紀將自己當物所得外加從娘家要來的金錢合在一起,拿到了夫君枕邊。夫君會心地直直望著她,聲音微弱得幾乎聽不見。

“對不起……”

他眉間鐫刻般的痛苦皺紋以及那輕聲嘀咕似的一句,傳遞了多深的謝意,由紀深有體會。過了一會兒,休之助說:“辛苦你,把金錢包起來,送到財庫總管那兒。”

“澤本大人嗎?”

“是的。通報名字后,他會見你。這事不能經由旁人,一定要見到他本人,直接交給他。拜托了。”

由紀答應后,立即站起了身。

來到澤本家后,她見到了平太夫。由紀轉達了丈夫的托付后,將包裹著金錢的包袱遞呈上去。平太夫打開包袱清點了金額后說道:“沒錯。”收下后,他依舊神情冷漠,仿佛面對著一個陌生人。眼前這個人跟娘家交往甚密,跟兄長及由紀本人也時常隨意搭話的。他那尖腮總是泛著潮紅,像是喝醉酒一樣,再配上一臉濃濃的胡須,兄長曾給他起了個綽號叫“辯慶螃蟹”。可眼前的平太夫像是忘記了往日的親密,態度冷淡疏遠。本想見了面或可知道一些情況,哪怕不是詳情只是一絲線索呢……由紀是抱著這樣的幻想來的。可平太夫表情僵硬,繃著個臉,什么也沒說。由紀只是從他僅有的那句話判斷,事情總算是告一段落了。她覺得這樣算了結了一樁心事。她離開了澤本家,回來后告知夫君事情順利。休之助點了點頭,然后合上雙眼長長吁了口氣。那情形,就好像身兼重負、疲憊不堪的人總算卸下了包袱。那天夜里,他終于安然入睡。夜半時分,由紀坐在被褥上聽著他舒舒服服發出的輕輕的鼻鼾聲,小聲自語:“那幾天他真是憂心忡忡啊。”同時她也祈愿,自出嫁的當天夜里至今,令人窒息般壓在心頭的一切到此結束。那天下午,婆婆如期從善光寺返回。媒人吉岡賴母來訪。由紀一開始就已下定了決心,只在門口應酬而沒有迎他入屋。

“有話在這兒說吧。不過前幾天已聽母親說了大致情況,所以我先申明,如果是有關離婚的事,我是不予理會的。不管是什么原因,由紀是安倍休之助的妻子。請您在此前提下說吧。”

她的身體禁不住有些哆嗦,聲音也打戰。賴母看著她的臉平靜地注視了一會兒,像是要分辨她的言語是真心實意還是出于一時的激動。過了片刻,他輕輕點了點頭說:“好大的決心。聽了這番表述,我沒什么好說的了。令尊像是也猜到了,說是你不答應的話,就將此信面交。你過后看看吧。”

說完,他遞給由紀一封書信,默默行了禮便離去了。由紀回到房間立即展開了書信,那是父親的筆跡,信上寫著暫時不要和娘家有任何來往,意味著斷絕關系。如此一來,她也不能去見母親大人了。雖然由紀決心已定,但并未想到會斷絕關系,因此心里很不平靜。想到母親斷腸般的傷悲,她不禁覺得眼前昏暗。但由紀將這一切都藏在了自己心里,既沒有告訴丈夫,也沒有跟剛剛回來的婆婆說。出嫁了,便意味著要與親人離別。與娘家斷緣也不是什么悲哀的大事。本來已婚女人就是如此,除了婆家,別無其他。這樣一想,由紀覺得自己今后生活的意義、希望乃至一切都容納在這個家和丈夫這邊,自己作為女人從此才開始真正的生活。

大約過去了五十天,休之助被解除了公職,俸祿減半。通告稱是“主君旨意”,并未說明罪責及緣由。已是入冬時節,很快便是年末,這時俸祿減半意味著家政危機。半年的欠款如何是好,明年的開銷怎么籌措……不能去見娘家的母親,又不想讓婆婆擔心,如何才能擺脫困境呢?想到這些,由紀便惶恐不安,心生暗云,時不時徹夜失眠。

松本在信濃國,乃地勢較低的地區,風夾著雪不斷從北部的信濃丘陵上刮過來,陰歷十一月至翌年二月異常寒冷。為貼補家計準備過年,由紀四處托付以前的好友,幫忙找到在五家教授古箏的工作。武士家庭不合適,五家都是商人家庭。對于此事,由紀對丈夫、婆婆只能敷衍:“有不錯的老師,想請老師再給我一些指導。”說定了每天午后教三十分鐘,家近的還好,家遠的,由紀每次來去都是一身汗。有時冷風徹骨,有時連日下雹子,道路泥濘。她不止一次地想:這么辛苦也賺不了多少錢,不如算了。一天,由紀平時常走的道路翻整,她只好繞道,來到那片被稱作“大竹林”的地方。由紀不禁停下腳步四處張望。只見這里一邊是茂密的竹林,另一邊則稀稀拉拉地生長著幾棵樹木,還有一片荒草空地。順著竹林往右斜拐,道路不遠的前方看得到三丸那邊高高的石墻一角,后邊則隔著一條街,那便是武士住宅區。距離不遠,但這里是旁人看不見的死角,乃屬僻靜地方……夫君就是倒在這里受了重傷,無法動彈直到有人找到了他。由紀恐懼地看著腳下這片黑暗潮濕的土地。在這片竹林的背陰處發生了什么呢?這里的竹林、樹木還有冰冷的土地,都曾見證了彼時發生的事情。到底是怎么回事呢?由紀久久佇立于彼,忘記了時間……后來,道路修整完畢,可她好像放不下那片土地,仍會繞道去那里,回到家里,眼前也會忽然浮現出竹林背陰濕漉漉的黑土地。

進入十二月,雪花紛飛的日子多了起來。早晨天空還是陽光普照,中午一過便烏云密布,沒一會兒工夫就飄起細雪,可又下不了多長時間,不會積雪。夜晚的天空群星閃爍,但黎明時分又下起雪來。連日都是這樣的天氣。婆婆的態度發生變化也是從這時開始的。她看向由紀的眼神變得嚴厲,話也有些尖酸刻薄。由紀教課回來稍稍晚了點兒,沒到時間,婆婆便到廚房準備晚飯,有時做縫紉活兒到深夜,像故意為之。由紀心眼兒直、年輕,婆婆原本那么沉靜,眼看著變得喜怒無常,由紀只覺著緊張且不知所措。某日下午,跟往日一樣,由紀正準備外出教習古箏,婆婆走過來問:“還要去學很長時間嗎?”

那聲調明顯帶著顫音,兇狠的眼神令人驚恐。

“是的,打算再學段時間。”由紀答道,她因撒謊而漲紅了臉。

“快到年底了,休之助總是睡睡起起,未能痊愈,你學古箏固然重要,可是……”

婆婆話說了一半,不等由紀答話就轉身離去。由紀這才明白了,婆婆為何變得尖刻易怒。由紀感覺無奈、悲哀,逃也似的離開了家。

那么做合適嗎?回想婆婆近期的態度,由紀控制不住內心的情緒。自己是為了貼補家里,才給商人家的女兒教授古箏。自己出生在八百石大總管的家庭,在父母及兄長的關愛下無憂無慮地長大,做到這些已屬不易。而且,為了不讓丈夫、婆婆察覺,自己付出超常的努力,身體也承受著諸般痛苦。由于自己瞞著他們,婆婆不能諒解也是自然的。可既然是一家人了,婆婆從自己的言行舉止也能猜得出呀,至少不能那么毫不顧忌地講話嘛……想到這里由紀火冒三丈,不禁回憶起將嫁妝一件件賣給了舊貨商,悄悄回娘家跟母親要錢的事情。付出了那么多,結果還是被誤解,全是徒勞。她越想越覺得傷心,甚至想一走了之。就這樣,她不管道路如何,不顧一切地走著。

遠近山巒,皆被皚皚白雪覆蓋。山峰上方籠罩著悔恨般的烏云,不斷刮來的凜冽寒風夾著細雪。由紀夜半突然醒來,廚房那邊傳來柱子上凍冰“啪喳啪喳”的凍裂聲。她掖緊了被頭,心想,轉眼就是年末,能否平安過去這個年關呢?她時不時地唉聲嘆氣,懷著在某種窘迫中度日的逼仄感。

連續降了三天大雪,這在當地實屬罕見。這天夜里大雪終于停息,來了位名叫瀨沼新十郎的客人。來者與丈夫同齡,由紀頭次見到。他高個頭兒,寬肩,外貌引人注目,卻像患有什么疾病,面色蒼白而憔悴。

稀客到訪,休之助立即起身換衣服。由于他尚未痊愈,傷口還疼,和服的帶子系得寬松,也沒穿套在外面的和服裙褲。

他徑直來到門口迎客。

“歡迎歡迎,快請進來吧。”他這么說著,看似高興地將客人迎進會客室。這會兒婆婆不在,由紀給客人備茶。她盯著水壺燒水。突然,從會客室里傳出不同尋常的高亢的說話聲,她不由得豎起了耳朵。

“那個不能說,沒必要。”

“不,必須說。”

傳來客人哆嗦的聲音。

“我要說,不說我會憋死的。那天,我躲在大竹林旁邊趁黑襲擊你,是因為你發現了我做的壞事。我花掉財庫一百兩金,想著馬上就能還清的,也相信自己做得嚴絲合縫,不會出問題。最終卻因意外的差錯,如意算盤泡了湯。那天被你發現了,我便覺得萬事俱休,一旦公之于眾,自己就完蛋了。我心慌意亂失去了理智,便想殺了你,將罪責推到你身上。”

盡管聲音顫抖低沉,但那只言片語的坦白,如同落雷一般震擊著由紀的耳膜,她差點兒驚呼出聲,膝蓋像灌了鉛似的定在原地,不禁倒抽了一口氣。

“得知你切腹自殺的消息是在第二天早晨,聽說你受了重傷,但無生命危險。完了,這下一切都完了,一切都會被揭發出來!今天?明天?我就這么驚恐萬狀地等待著,卻沒有決心切腹自殺,白天黑夜,我痛苦萬分,不斷地自責懺悔,就像脖子后面架著刀,分分秒秒挨著日子。你能想象那有多么痛苦嗎?”

客人停了下來,可能是在哭泣吧,那邊傳來大口喘氣的聲音。過了一會兒,客人又說:“之后幾天,我不斷得到各類消息。你把我的不檢點攬到自己身上,那樣的巨款你竟默默償還,敗壞了自己的名聲,不顧自己的臉面,為我把罪名攬到自己身上。怎么可能有這樣的事情?簡直難以置信。我一直認為人的度量再大,心胸再寬,都不可能如此毀損自己。當我聽到那樣的事實時,你能設想我當時是怎樣的心情嗎?”

客人像是再也按捺不住,撕心裂肺地哭泣起來。

“不要再說了,夠了。”良久,丈夫平靜地說。

“我之前聽說,你像是被奸商套住倒賣大米。當時我并不是沒想要勸你,但最終卻掉以輕心沒有過問,想著你會很快收手。作為朋友,不該那樣不負責任的,意識到了就該立即說出來。人是脆弱的,戰勝欲望和誘惑不易,誰都有失敗和犯錯的時候,相互支持幫助才是真正的朋友。明知那時出了狀況,卻沒跟你提出自己的看法,我覺得自己也有一半的責任,所以想盡量幫助你,多少為你的重新振作起點兒作用……”夫君的話里沒有絲毫的傲慢,平淡如水。那不加修飾的平靜語氣,反倒讓人感知了一個超凡的事實。

“你畢竟重新振作起來了。聽說你被提升去執行官署奉職,我微不足道的幫助起了作用,別提有多高興了。這是值得驕傲的事情。無論多大的錯誤,都是可以彌補的。好了,一切可以重新開始了。聽說你是去江戶本藩的官署奉職,到那邊以后也不要松懈,像現在這樣好好干吧。期待你的成功啊。”

由紀想起大竹林背陰處濕濕的黑土地。竹林背陰處,竟隱藏著這樣驚人的事實。這就是世間所謂的替友頂罪、兩肋插刀,友情在此竟如此偉大。丈夫閉口不談,從無一絲暗示,如果不是這會兒瀨沼自己坦白,事實就會永遠塵封無人知曉。由紀感嘆:“人心竟會如此深不可測!”可是最近的自己怎么樣呢?不過賣掉了一些衣物和生活用品,不過去外面教教古箏,就覺得為安倍家做了很多事情。被婆婆責備時,不是反省自己而是怨天尤人,覺得人家不理解自己,自己的努力都是徒勞。自己到底做了什么了不起的事啊?哪一件可跟大竹林事件中的夫君比較呢?這樣想著,由紀感覺渾身發熱,因羞恥而攥緊了拳頭。

“母親大人還沒回來嗎?”

休之助說著走了進來。

“是的,還沒有……”

“我想要點兒酒。”休之助像是難于啟齒地小聲說,“朋友提升江戶官署奉職,來告別,只是象征性的,略表祝賀。”

“噢,知道了。”由紀仰起臉來,看著丈夫回答說,“我先上茶,然后就去準備。”

“這個時候要酒,很抱歉。因為以后一段時間我們都見不到面了,所以……”

休之助話里念及家中開支困難,抱有歉意。由紀聽著心疼,安慰自己堅強些,再堅持一段時間,無論有多大的困難,都要穩住,成為真正可以支撐夫君的妻子……她一邊在心里這樣起誓,一邊面對轉身正要返回會客室的丈夫背影,默默地點頭致意。

注釋

[1]指春分、秋分前后三日,合計七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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