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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噩夢

  • 燃燒的城堡
  • 趙大河
  • 7390字
  • 2022-06-16 14:44:54

它們的叫聲從黑色的山影里傳來,好像這凄慘的叫聲不是源自別處,而是直接生于黑暗本身。

——科馬克·麥卡錫《穿越》

父親教哥哥擠羊奶。父親端一缽子盆,盆里盛清水。父親給哥哥示范,如何給奶羊洗奶頭。父親用手將水撩到羊的奶頭上,清洗上面的灰塵。要洗干凈,父親說。父親讓哥哥試試,哥哥學父親的樣子撩水、清洗。好,干得不錯,父親說,你看,很簡單。父親讓哥哥擠奶。哥哥攥住羊奶子,捏了捏,不出奶。父親說捋,用力捋。哥哥用力,還是不出奶。看好了,父親說,這樣,用力捋。隨著父親用力,一股羊奶箭一樣激射而出,清脆地打在缽子盆里。就這樣,你再來,父親鼓勵哥哥。哥哥像父親那樣攥住羊奶子,用力,出來一點羊奶。奶水沾到哥哥手上。好,再用力。哥哥再用力,一股羊奶激射而出,射歪了,射在缽子盆外面……哥哥學會擠奶后,擠奶的活兒基本上就是哥哥的。哥哥沾上奶羊的膻味后,我對哥哥更親近了。哥哥在身旁,我就感到踏實。哥哥離開,我就莫名地煩躁不安。

作為嬰兒的我,整天待在搖籃里,很少哭鬧。有羊奶后,我就更安靜了。我只在尿濕尿布時發出哼哼唧唧的聲音。媽媽對這聲音很敏感,她只要一聽到這種聲音,就對哥哥說:快給你妹換尿布,她又尿了。哥哥不管在干什么,立即丟下手中的活,跑來給我換尿布。洗尿布也是哥哥的工作。他不等父母吩咐,就將尿布洗好、曬干,放到搖籃旁。哥哥做這些事,從沒怨言。

我的秘密沒人發現,不可能有人發現。我自己也說不清我是怎么做到的。有時我覺得是我的魂兒游離出身體,在外邊閑逛,偶爾還會進入別人身體里,探聽一些秘密。有時我又覺得不是這樣,我的魂兒還在我軀體里,沒錯,還在那兒,但我卻能看到別處發生的事情。我仿佛是一團空氣,或者干脆什么都不是,但很多事情我如同在場一般,知道得很詳細。真是怪哉。

另外,更奇怪的是,我能嗅到人們的想法。嗅到,的確是嗅到。人們不知道他們的想法也像氣味一樣,難以掩藏。我只要吸一下鼻子,就能捕捉到空氣中飄蕩著的許多想法或者念頭。我的鼻腔能準確地將氣味轉換成聲音。

有一天,父親抱我逗我,非常開心。他說,這是我們的小天使,會給我們帶來好運。小寶貝,小寶貝,他逗著我說,快快長大,長大了爸領你去昆明,去重慶,去美國。可是,這只是表象。因為我嗅到了父親身上死亡的想法。這想法氣味濃烈,直沖我的鼻腔,我打了一個噴嚏。會打噴嚏了,父親又逗我說。我心里說,爸,你別騙我了,你心里想什么我都知道……你心里說,唉,可憐的孩子,我對不起你,我對不起你……我也許不能養育你陪伴你見證你,直到你長大,我……他的想法也會哽咽。你看,他心里都快哭了,他還在逗我笑,很快樂的樣子。

我的問題是,我什么也干預不了。一個我,躺在搖籃里。另一個我,比較自由,但像空氣,無所作為。第一個我還能哭鬧,第二個我卻什么也不能做。

父親想死的念頭持續地揮發著濃烈的氣味,別人都沒嗅到嗎?

我敢肯定哥哥沒嗅到,哥哥忙著喂羊擠羊奶,照顧我和媽媽,他什么也沒感覺到。

多年后,我向哥哥求證此事。哥哥說你是胡編亂造,爸沒想過要死,爸不是那樣的人。我說,只是你沒“嗅”到而已,或者你“嗅”到了,不敢承認,你像個小大人一樣懂事,拼命干活,吩咐的你干,沒吩咐的你也干,為什么?還不是因為你不敢正視現實,用拼命干活來掩飾內心的恐懼。哥哥說你不可理喻。我怎么不可理喻了?我說。哥哥說,你寫什么我不管,但最好不要編派咱爸咱媽,更不要把沒影兒的事硬塞給他們。我說,我只寫我看到的聽到的感覺到的,我一個字也不會亂寫,但我也不會為尊者諱,該是什么就是什么。哥哥不相信那時候有兩個“我”,他說我是神經病。童年時的哥哥還有點靈性,長大后,腦袋里像被灌進了水泥似的,越來越僵化,對自己理解能力范圍外的事情一概斥之為胡說,堅決不信。我不和哥哥爭辯,爭辯也不會有結果。我該怎么寫還怎么寫,反正他也管不著。這是我的“真實”。

母親也像哥哥那樣麻木嗎?答案是否定的。

因為我和母親之間的敵意,我不愿鉆進她的內心,“讀”她的想法。我怕“讀”到更可怕的東西。這次,為了父親,我稍稍了解一下母親,馬上發現一個秘密。父親和母親,他們倆,沒有商量,已經達成默契,那就是:他們會一同迎接死亡。母親知道父親有想死的念頭,她不說破,也不阻止,只是下定決心:你死我也死。父親知道母親是這種態度,他不說破,也不勸解,因為他知道勸解是沒用的。不能說他們沒想過我和哥哥,但死亡的念頭像毒蛇一樣已經纏繞住他們了。我?有哥哥呢。哥哥呢?他已是個小小男子漢了。這就是那時候父母心里的想法。

我和哥哥差一點兒成了孤兒,而哥哥什么也沒感覺到,真是奇怪。

我能做什么?我什么也做不了。

噩夢找上門。一到夜晚,天黑下來,從濃重的黑暗里鉆出一群怪物,形狀像老鼠,個頭像黃鼠狼,貪婪像豬崽子,靈活像貓,直撲我的搖籃,來咬我的腳指頭和手指頭。它們從這些部位開始,要一點一點吃掉我……我大哭不止,哭聲極其恐怖……一家人都不得安生。這孩子怎么啦?父親將我抱到懷里,我漸漸不哭了。放到搖籃里,我就又大哭起來。他們都不知道原因,只有我知道。父親手一伸向我,那群怪物就逃之夭夭。父親把我放進搖籃里,那群怪物就又撲過來。如果你曾經做過噩夢,也被噩夢攫住,陷入過滅頂之災,你就能理解我的處境和恐懼。我不敢閉上眼睛。不敢離開父親的懷抱。可是,我還不會說話,我沒法對父親說:爸,別放下我,我害怕……我只會哭,哭,哭。一個人哭多了,讓人討厭。最先討厭我的是母親,她說我存心不想讓大家睡覺。她讓父親把我放下,讓她哭去,哭累她就不哭了。她多么殘忍啊,要把我丟給一群怪物,讓怪物把我吃掉。父親終是不忍心,他說,小孩子不會無緣無故地哭。父親抱著我睡覺。

我一直不明白我那段時間為什么經常做噩夢,后來,幾十年后,當我讀到弗洛伊德的著作時,我靈光乍現,突然想:潛意識,是潛意識在作怪!

試想,一個初生的嬰兒,怎樣才能夠挽救危機中的父親,她有什么手段可使?也許你已經猜到了:哭。是的,哭,除了哭,她沒有別的手段。只有哭得傷心,哭得揪心,哭得可憐,才能讓父親心疼,讓父親感到你是多么需要他,多么離不開他。哭,哪個嬰兒都會。但嬰兒哭一會兒會累,會懈怠,會睡著。不要指望一個嬰兒有多么強大的意志力。那么,問題來了,到底怎樣哭,才能哭得父親舍不下你?潛意識,注意,潛意識開始發揮作用了。它在黑暗中創造一群怪物,魔杖一揮,怪物向我撲來,群起而攻,咬我吃我……這種情況下,我哭起來……

扯遠了,我們還回到那些可怕的夜晚。我飽受噩夢折磨,哭起來凌厲兇猛,但說到底,對家庭來說這不算大事。真正的大事是父親面對的困擾,即:是否出任偽職。說白了,就是當不當漢奸?

該來的終歸要來。

上午,太陽一竿高的時候,門外腳步雜沓,空氣不安地顫抖。家中每個人都豎起耳朵,諦聽外面動靜。父親端一杯水,正要進門,一腳門里一腳門外,停在那兒,側耳傾聽。哥哥正在掃地,腰彎著,掃帚不動,他在聽。母親坐在床上織毛衣,手的動作慢下來,最后不動了,好像毛衣針的碰撞摩擦會妨礙她捕捉由空氣傳導過來的聲音。正在墻根兒覓食的母雞,突然伸直脖子,警惕地聽著動靜。芒果樹上的幾只麻雀“呼”一下飛走了。院里的奶羊伸長脖子,警覺起來。

一隊荷槍實彈的鬼子來到我們家門口,布下崗哨。

這陣勢,嚇得街道兩旁的店鋪紛紛關門打烊,門板的吱扭聲此起彼伏,大白天聽著特別刺耳。

人們躲起來,從門縫里偷偷張望,揣測著將要發生的事情,或者耳朵貼門板上偷聽外面動靜。

騰起的塵埃,朝四周彌漫。

最先登場的是鐘春秋,他在前邊引路。接著登場的是一匹栗色大馬和馬背上的日軍軍官。這匹馬儀表堂堂,頗具威嚴,它代表的不但是身份地位,更是權力。與坐騎比起來,馬背上的軍官個頭不高,其貌不揚,毫無威儀可言。如果不是在馬上,如果不是他那身軍服和腰里挎的軍刀,誰會多看他一眼呢。栗色大馬非同一般,你看,它四肢堅實有力,走路多么從容,姿態多么優美。你聽,它釘有鐵掌的蹄子,叩擊青石板路面發出的聲音多么清脆悅耳。有這樣一匹馬,誰不想炫耀呢。

鐘春秋在我家門口停下來,等著日軍軍官指示。栗色大馬在他身后停住腳步,四條腿像四根插入地里的木樁。日軍軍官揚一下下巴,示意鐘春秋敲門。

敲門聲響起,父親沒去開門。

敲門聲再響起,父親過去將門打開。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怕什么,怕也沒用。

鐘春秋閃開,父親直接面對栗色大馬和馬背上的日軍軍官。

父親定格在那里。

馬和馬背上的日軍軍官也定格了。

這個場面,就像照相機“咔嗒”一聲,把時間凝固下來,所有人都靜止不動,就連上升的塵埃也在半空停住,不再運動。白花花的太陽。一直在樹上不知疲倦地叫著的蟬突然不叫了。

日軍軍官跳下馬,韁繩交給馬弁,朝滿臉驚愕的父親走過去,說,方渡君,別來無恙?

父親一開始沒認出日軍軍官,聽到日軍軍官叫出他名字,他還恍惚,直到日軍軍官離他只有一步之遙時,他才猛然記起,這不是“小土豆”嗎?!

“小土豆”是父親在日本留學時的同學,父親對他的長相印象不深,但對他的個頭和外號記憶猶新。如果不是看到他嘴角那顆醒目的痦子,父親還不敢認他。不說歲月對人的雕刻,也不說職業對人的改變,單說軍服會怎樣裝扮一個人,就知道父親第一眼沒認出這個同學情有可原。一個人穿軍裝與不穿軍裝差別太大了,簡直判若兩人。父親搜腸刮肚,總算想起了他這個同學的大名——田島。田島是他的姓,他叫什么,父親實在想不起來。

田島君,是你!父親說。

想不到我們在此相遇,哈哈。

是啊,沒想到。

你的家鄉真是美麗如畫,難怪你要回來。

即使不美麗,我也要回來,這是我的家。

我來了,方渡君,以后我們就是一家人啦。你不請老同學進屋喝杯水嗎?

父親側身,請田島進門。衛兵跟著要進院子,田島命他們守在門外。老同學敘舊,你們進來干什么?

樹蔭下有桌椅,父親拉過一把椅子,請田島坐。

田島沒有坐,仍然站著說話。他問,嫂夫人在家嗎?

內人在坐月子,不便見人,請諒。

山口晴雪?

她現在叫方晴雪。

你的,厲害!田島朝母親緊閉的房門意味深長地看一眼,用拳頭搗搗我父親的肩膀,表達他的羨慕嫉妒恨。表情中流露出一絲失落,但他很快掩飾起來。

父親不冷不熱,不卑不亢。田島以為我父親是拘謹和膽怯。他居高臨下,假裝熱情,放下身段,就差擁抱我父親了。父親呢,卻沒給予他想要的回應。田島有些尷尬。這次會面和他想象的大相徑庭。他想象中的會面是這樣的:方渡看到老同學欣喜若狂,惶恐不安,哎喲,從此有靠山了,得好好巴結,于是手忙腳亂……當然,還得有感激涕零,還得有受寵若驚,還得有蓬蓽生輝……可是都沒有。有的只是寒暄和疏離,以及,不受歡迎。田島待不下去,他只站那兒說幾句話就離開了。我在司令部,田島說,有事可去找我。隨即又補充說,沒事也可去,我們敘敘舊。

父親能說什么呢?

晚上,父親和母親討論田島這個人。母親對田島毫無印象,盡管田島是山口教授的學生。父親應該很了解田島才是,實際上,父親對田島所知有限,除了他的個頭、外號,還有那個醒目的痦子,別的一無所知。這不能怪父親,父親那時的心思全用在學習上,很少與日本學生打交道。后來,父親愛上母親,你知道的,愛情讓人發昏,他眼里心里頭腦里全是愛人的影子,別的一概視而不見……

翌日,鐘春秋又來了。

他掏出委任狀展開在我父親面前,說這是田島司令官的意思。

父親看一眼,上面寫的是“茲委任方渡為騰沖縣維持會會長”。父親沒有接。他說,你回去告訴田島,就說我不干。

田島這是抬舉您……

我不識抬舉!

我不是那個意思。

不管哪個意思,你回去告訴田島,我不當漢奸!

話說到這份上,已沒通融余地。“漢奸”這兩個字很刺激鐘春秋,他怔了一下,放下委任狀,走了。

父親抓起委任狀,攆出去,塞給鐘春秋,這東西拿走!

鐘春秋將委任狀扔地上,說,你自己去還給田島吧。說罷,揚長而去。

兩個鬼子來“請”父親去日軍司令部喝茶。這兩個家伙,正是我出生那天闖進我家院子的大鬼子和小鬼子。他們當時差點把手榴彈扔進我們屋里。如果不是集合號響起,我們已經灰飛煙滅了。他們說第二天再來,并不是隨口一說。他們打算殺我父親和我母親。在他們眼里,一個是睡了日本女人的中國人,一個是讓日本蒙羞的賤貨。他們不會手軟。可以想象,殺了我父母之后,他們會留下我哥哥和我嗎?第二天,他們沒來,不是他們心軟了,而是他們被派去執行別的任務了。他們剛回來,這么巧,領的第一個命令竟是來“請”我父親去喝茶。

父親沒認出他們倆,但他們認出了我父親。

他們說明來意:田島司令官請方大夫去司令部喝茶。

看架勢,去也得去,不去也得去,沒得商量。

父親說,現在嗎?

大鬼子說,現在。

好吧,這就去。父親說。

父親示意兩個鬼子可以走了,他隨后就到。父親不想和鬼子走在一起,那樣別扭。

兩個鬼子沒有走開的意思,父親只好朝門口走去,那好,走吧。兩個鬼子卻不挪步,他們想干什么?

你說你太太是日本人?大鬼子說。

父親一驚。他沒和他們說太太是日本人啊,他想,肯定是田島告訴他們的。

是。父親說。

能讓我們見見嗎?

她剖腹產,還在恢復期,不能下床。

噢——

兩個鬼子交換一下眼色,不敢造次,隨父親出門了。他們提出的要求既冒昧又無禮,被拒絕是意料之中的事。現在他們摸不清底細,不敢得罪父親。他們心里想,走著瞧吧。

兩個鬼子背著三八大蓋,走在父親身后,不疾不徐,一步之遙,看上去怪怪的,說不清是跟班,還是押解者。他們故意這樣。

父親加快步伐。兩個鬼子也加快步伐,仍是一步之遙。別想擺脫他們。他們可不是那么好擺脫的。

到了司令部,大鬼子在門外喊:報告,客人請到了。

田島出現在門口,看著老同學,笑了。

我就知道你會來,田島說。

父親看看兩個鬼子說,我敢不來嗎?

田島擺擺手,讓兩個鬼子下去。

他將父親讓進屋。茶已泡上,熟普洱。湯色純正,賽如琥珀。

田島說普洱是他的最愛,有了普洱,他就再也不喝別的茶了。他邊說話,邊沖洗杯子。這些活他不愿讓別人代勞,他喜歡這個過程。工夫茶,工夫茶,就是要花工夫。花了工夫,茶喝著才香。或者說,喝茶就是喝工夫。至少給人感覺如此。杯子本來就是干凈的,沖一沖,是儀式,同時給杯子加熱。熱杯子手感好。他給父親斟一杯,自己一杯。嘗嘗,田島說,你是行家,說說咋樣。

我不懂茶。父親說。把喝茶僅看作喝茶,未免天真。把同學仍當作同學,也未免天真。父親頭腦清醒,也有思想準備。他掏出委任狀,放到桌子上。

田島君,這個……恕我不能接受。

田島看都沒看,喝茶喝茶。

我是個大夫,我只會看病,別的,我干不了。

先不說這些,方君,喝茶。接著,田島又說,今天我們推心置腹聊聊天,我們還從沒在一起好好聊過呢。

推心置腹,父親想,狼和羊能推心置腹嗎?羊和狼能推心置腹嗎?他們豈止沒有好好聊過天,根本就沒聊過。

田島說,你不了解我。

父親承認,他的確不了解田島。瞧,他看上去一團和氣,讓你想到他在學校里的外號“小土豆”,但不要這么幼稚,覺得他真是“小土豆”。他現在是日軍軍官,一不小心,目光中就露出騰騰殺氣……此外,他還是個話癆,口若懸河,滔滔不絕,東拉西扯,胡言亂語。最后,田島說,騰沖,你也看到了,就是個地獄,水深火熱,每天都在死人……這是誰造成的?你會這樣說;我的回答是,我們。這是事實,不用回避。但是,我想說的是,我不希望騰沖一直這樣下去,你也不希望吧?說把騰沖變成人間天堂,那是胡扯,自欺欺人;但變得比現在好一點,讓人們安穩地過日子,是可能的。我不想做一個魔王;我想做一個好的統治者;手握生殺大權的人很容易變成魔王;我需要你來幫我做個好的統治者,而不是魔王。

田島的邏輯是:你來幫我,我會做一個好的統治者;你不幫我,我就會成為魔王。難道你不想要一個好的統治者,而想要一個魔王?

父親不接受這樣的邏輯,他抱定一個宗旨:不做漢奸!

你幫我,其實也不全是幫我,是幫騰沖人,難道你不想為騰沖人做點事嗎?田島說。

我看病,如果還允許的話。

看病與救命,哪個重要?當然是救命重要,如果你當這個維持會會長,你會救很多人的命。

看在同學的分上,放過我吧。

你不肯給我面子?

我干不了。

你只掛名。

名也不掛。

你愛惜自己的名聲?

是。

田島說:你愛惜同胞的性命嗎?一邊是你自己的名聲,一邊是你同胞的性命,你如何選擇?

又說:從明天起,我日殺一人,直到你同意當會長為止。

又說:每天一條人命,都是你的同胞,你猶豫一天,多死一個,再猶豫一天,又多死一個。

又說:我還會讓全城人都知道,這些人是因你而死,你本可以救他們,而你……見死不救。

父親回來時魂不守舍,看到母親、哥哥和我,好像沒看見一樣。他在屋里轉一圈出去,在院子里轉一圈又回來,站也不是,坐也不是,一句話不說。母親看著父親進進出出,用眼神詢問:出什么事了?父親明明看到母親詢問的眼神,卻又似乎沒看到,沒有反應。哥哥站在我搖籃旁,目光追隨著父親的身影。

父親在院子里轉來轉去。那么小個地方,螞蟻都讓他踩死完了。他在想什么?也許他頭腦里一片空白。他目光空洞、黯淡,一點兒光都沒有。這表明他不是在糾結,而是——怎么說呢——心死了。他是怎么回來的?大街上人們怎么看他?有人和他打招呼嗎?他一概不記得。他像一頭牲口,靠本能自己走回家。如果不是家里有老婆,有兒子,有女兒,他說不定已經去投河了,大盈江、飲馬河都不遠。

哥哥扒著門框看父親。父親看到哥哥,就像看到一截木頭,沒有反應。他又轉一圈,才意識到剛才看到的是兒子。他停下來,與哥哥對視。哥哥不敢看父親的目光,躲進屋里……

寫到這里,我忍不住給哥哥打電話,問他還記不記得父親從田島司令部回來的情景。哥哥說他當然記得,父親回來時還是他開的門。父親像李玉和一樣,正氣凜然,決定和田島斗爭到底。我說父親失魂落魄,看上去像被人揍了一頓,打傻了……

哥哥馬上跳了起來——這是我猜測的——打斷我的話,生氣地說:你胡說,什么失魂落魄。父親是滿腔怒火,義憤填膺。

我說,你知道父親心里有多痛苦嗎?

父親不是痛苦,是斗志昂揚。

我說,你是樣板戲看多了。

哥哥非常生氣,啪地將電話掛斷。他覺得我不可理喻,不想和我說話。那么,好吧,你生你的氣,我寫我的書。

父親在院里發呆。如同一只蚊子被蛛網粘住,脫不了身,怎樣掙扎都沒用,一切都是徒勞。

他回到屋里,面對母親詢問的目光,他什么也不想說。委任狀還給田島了?父親點頭。田島沒說什么嗎?沒說什么。

田島會善罷甘休嗎?母親這句話戳到了父親的痛處,父親一下子跳起來,他不知在生誰的氣,總之,情緒失控,一腳將垃圾桶踢飛。他能夠善罷甘休?!垃圾桶轟響著滾到門外,那動靜就像一頭大象被扔出去了似的。哥哥嚇得縮作一團。我嚇哭了。母親也很驚詫,她就這么一問,闖禍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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