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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寸紹錫和張問德

我必須保持戒備,我總是浮想聯翩,這個地方天昏地暗,狂風大作,煙霧繚繞,最容易讓人想入非非。

——塞利納《死緩》

寸紹錫永遠不會忘記第一次見張問德時,他是多么吃驚!騰沖淪陷,需要一個鐵血縣長,而上面任命的卻是這樣一個小老頭:身高不到一米六五,體重不超過八十斤,又矮又瘦。他能領導抗日嗎?在家照看孫子還差不多。寸紹錫別提有多失望。他滿腔熱血投身抗日事業,結果是跟著這個小老頭打下手,你說窩囊不窩囊!他隨即萌生退意。小老頭看出他的猶豫和動搖,佯裝不知,拉著他下館子。照小老頭的話說是,干什么都得先填飽肚子。小老頭神秘兮兮地說,我知道一個好去處,那里的紅燜羊肉做得極好,保管你吃了一輩子忘不掉。

這是保山,一個算不上后方的后方城市。保山與騰沖比鄰,只因怒江阻擋,日軍才沒有打到這里。寸紹錫一言不發,隨小老頭鉆進一個古樸的飯店。店老板認識小老頭,對他很恭敬,為他們安排了一個雅座。小老頭說,紅燜羊肉,兩碗米粉。好嘞!店老板邊答應邊拂拭桌凳。

坐下后,小老頭說,吃個飯,干嗎那么嚴肅?我沒嚴肅。結婚了嗎?沒有。他本來想說“匈奴不滅,何以家為”,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和一個只知道吃喝的縣長說這些,豈不可笑。

圣人說食色性也,小老頭說,吃和那個都很重要,要不,活著為了什么。又問,有未婚妻嗎?沒有,他硬邦邦地答道。有相好嗎?沒有。小老頭看著他,不相信他的話。怎么可能,你不要騙我老頭子,我可不好騙。真沒有。小老頭故作神秘地說,你那方面沒問題吧?他有些惱怒,強忍著沒發作。小老頭說,我只是好奇,你不愿說就算了。沒問題,他說。這個話題讓他尷尬,他想換一個話題,或者干脆沉默,等著上菜。沒問題就好,小老頭說,你要看中哪個女子,給我說,我給你當媒人。

謝謝好意,我現在不想考慮這個問題。他心里想,這個小老頭,哪有一點縣長的樣兒,倒像個拉皮條的。聽說他當過云南省主席龍云的秘書,難怪龍云任命他當縣長。不過,當一個淪陷區的縣長,無人無槍,無錢無糧,光桿司令,也風光不到哪兒去。由此想到政府,不免失望。這龍云,先是把兒子龍繩武派到這個富庶的地方搜刮民脂民膏,日軍還沒到,炮聲還遠在緬甸,龍繩武看勢頭不好,夾著尾巴跑了。運走的金銀細軟不知有多少,聽說光馱大煙土的騾子就有五十匹。現在,又放這么個小老頭當騰沖縣長,唉!

紅燜羊肉上來,小老頭招呼一聲,就率先下箸,大快朵頤。美食也沒能占住他的嘴巴。他說,許多記憶都與吃相關,我敢打賭,以后你就是把我忘了,你也不會忘記這頓紅燜羊肉。

寸紹錫想,就吃他一頓吧,吃了白吃,不吃白不吃。他夾一塊羊肉送進嘴里,所有的味蕾都活躍起來,像一群斗志昂揚的螞蟻,撲向這塊羊肉,嗅、咬、啃、噬、嚼、咽……羊肉消失,化作無數鮮花在口腔里綻放,芳香四溢,爭奇斗艷。他感到四肢百骸都通暢舒泰,所有細胞都歡呼雀躍。

小老頭吃得滿頭大汗。他說,這是我招待客人的最高規格,你小子有福氣。又說,其實也不全是為了你,還有我,我當上騰沖縣長,還加封少將,也得慶祝一下。說到這里,不能沒有酒。老梁,來壺酒。

老板姓梁,很快為他們拿來一壺酒。小老頭拉住老板,老梁,你也喝一杯,慶祝我當騰沖縣長。

您當騰沖縣長了?老板很吃驚,旋即笑道,這個要慶賀,這個要慶賀。

小老頭怕老板不信,從口袋里掏出縣政府大印讓他看,老梁,你見過縣政府大印嗎?來,你摸摸,摸摸。小老頭拉過老板的手,按到大印上,感覺怎么樣?真不真?老板連說,真,真。小老頭扳過老板的頭,對著他耳朵說,現在,你可要替我保密啊,記住,對誰也不能說。老板說,您放心,您放心,話進到我肚子里,就是漚爛也不會再出來。

寸紹錫覺得小老頭真是厚顏無恥,竟然對飯店老板炫耀。一邊炫耀,一邊要求保密,這不自相矛盾嗎?!

老板將縣政府大印恭敬地還給小老頭,怯怯地問了一個煞風景的問題:您的縣衙在哪兒?

小老頭不覺得這是個諷刺,客觀地說,老板也確實沒有諷刺之意,只是寸紹錫聽著像諷刺。小老頭將印仔細裝好,拍拍口袋,得意地說:這不,縣衙就在這兒,流動縣衙,我到哪兒,縣衙到哪兒。

老板說,好,好,口袋縣衙。

老板嘀咕著走開,小老頭對寸紹錫說,你知道他們為什么讓我當縣長嗎?我猜這是你最想知道的問題。是啊,我已經六十二歲了,干嗎讓老朽來當縣長?兩人碰杯,干!小老頭有些微醺,眼角出現黃色的眼眵。他拍拍裝印的口袋,這玩意兒,現在是烙鐵,誰都怕燙手,他說,除非傻瓜,才會接手……到哪兒去找個傻瓜呢?他們想到了我……這個小老頭,我,正是他們要找的傻瓜……除了這一枚大印和一個屁用也不頂的少將軍銜,我一無所有……你說,這是肥缺嗎?肥缺怎么能輪到我……我是傻瓜,以后你就叫我傻瓜縣長吧……來,為傻瓜縣長干一杯。干杯!

小老頭喝醉了。他搖搖晃晃站起來,端著杯子,走出雅座,來到大廳。寸紹錫不知他要干啥,跟出來。大廳里全是人,說話聲,碰杯聲,吞咽聲,碗筷敲擊聲,挪動凳子聲,等等,響成一片,嗡嗡嗡,像蜂箱。小老頭拿起一根筷子敲敲桌子,聲音不夠大。他又用力敲,人們終于安靜下來。他舉起酒杯說:安靜一下……今天是個大喜的日子,我當上騰沖縣長了,大家說,該不該慶賀一下?食客們將信將疑地看著小老頭,以為他喝醉了說胡話呢,氣氛好不尷尬。老板也不解地看著他,剛才不是還要求他保密,怎么轉眼間自己就說出來了?如果不信,我讓你們看看縣長的大印。他從口袋里掏出大印,讓就近的人們看。千真萬確,如假包換。他說,從現在起,我是騰沖縣長,我是!我叫張問德,記住,張問德是騰沖縣長,騰沖縣長是張問德……別的,如果還有別的,那一定是假的,是漢奸!

老板向寸紹錫看一眼,寸紹錫沖他點頭。他們給新縣長面子,舉杯慶祝。在他們的帶動下,大伙都向張問德表示祝賀。

回去的路上,小老頭說,你現在知道了我的秘密,你不能離開,你要離開就不仗義……俗話說吃人家的嘴軟,拿人家的手短,你吃了我的紅燜羊肉,至少得跟我干幾天吧……

寸紹錫不知道小老頭到底醉沒醉,保險起見,他送他回住處。小老頭逼他答應,他敷衍了事地答應下來:好的,我不走,我跟你干幾天。

小老頭很開心:君子一言既出,駟馬難追。

駟馬難追。

寸紹錫不知道他已經上了小老頭的當,他被這句話套住了,再也脫不開身。

他們來到一個很簡陋的小院子。三間正房,兩間偏房。小老頭摸出鑰匙,打開一間偏房的門。這就是騰沖縣政府,流亡政府。小老頭說,還不錯吧,至少有床,能在床上睡覺。以后你會知道,能在床上睡覺該有多幸福。小老頭坐到床上,指指凳子,寸紹錫坐到凳子上。

剛一坐定,小老頭酒醒了,醉意全無,睛光直射,面露狡黠。他盯著寸紹錫說,明天,整個保山都知道我是騰沖新縣長,奸細也會知道。奸細,寸紹錫早就想到了,他只是不明白張問德如此做的用意。就是要讓他們知道,我,張問德,騰沖新縣長,就是這個德行,一個沾沾自喜的小老頭,一個酒鬼。一個小老頭,一個酒鬼,能干什么?大概什么也干不了吧?他們會這樣想。好吧,這樣想很好,誰會把一個小老頭、一個酒鬼當回事呢,不當回事就好。

飯店一幕,原來是張問德故意導演的,為的是麻痹敵人。他可真行。張問德說,困嗎?寸紹錫說不困。不困也得睡一會兒,我們黎明出發。

去哪兒?

我是騰沖縣長,你是文書(寸紹錫就是這時候成為文書的),你說我們去哪兒?!

翻越高黎貢山,除了恐懼、疲憊、累,還有,就是單調,單調得要命。后來,突然,不再單調了。從石縫中蹦出兩個人,大喝一聲,攔住去路。他們各端一把土槍,像傳奇小說中的剪徑強盜。此樹是我栽,此路是我開,要想打此過,留下買路錢。寸紹錫等著他們喊出這四句順口溜,最終很失望,這兩個家伙顯然沒文化,沒能給他們的行為進行一番經典化包裝。他們只知粗聲粗氣地呵斥,一點詩意也沒有。

兩個活寶押著他們向前走。張問德撂下行李,說背不動。寸紹錫也撂下行李說背不動。他們這會兒不只是背不動,還走不動。兩個活寶用槍逼他們也沒用。張問德一屁股坐地上,你打死我們吧,我們真走不動。他料定他們是要抓活的,才敢這樣說。寸紹錫也說不想活了,與其累死,還不如讓你們打死。他也坐地上不走了。

兩個活寶見硬的不行,就來軟的,與他們商量,我們背行李,你倆走路,這樣總行吧?又說,我們不可能把你倆也背上吧。

行。

張問德腳步輕快多了,他甚至還哼起了小曲。寸紹錫感覺他們像是去赴宴,他不知這種感覺從何而來,只覺得真實無比,而且相信一定會應驗。

當天晚上,寸紹錫的預感變成了現實。土司刀保民宴請他們,刀保民的弟弟刀為民、護寨隊隊長刀勝、副隊長張學飛作陪。烤全羊,香味撲鼻,讓人垂涎欲滴。他們已經三天沒吃一口熱乎的東西了,不饞才怪哩。還有酒。酒香也讓人渾身難受。四支火把照明。不斷有飛蛾往火把上撲,翅膀燒壞,掉到地上,拼命掙扎。

張問德說我餓了,我先吃一口。他撕下一塊肉送嘴里。好香啊,他說,真不錯。吃,吃,盡管吃,土司說,你也吃,你也吃。后邊是對寸紹錫說的。既然一塊兒,肯定是一樣餓,吃吧,吃吧。

張問德有這種本事,本來失禮的事,他做出來,不但不顯得失禮,反而給人一種我們是一家人的感覺。在他,這不叫失禮,叫親切隨意。土司很喜歡張問德。張問德喝酒也爽快,和土司連干三杯。

酒,先是在口腔里燃燒,然后喉嚨,然后胃,然后頭腦,然后四肢百骸,然后在所有的細胞里燃燒。先燒灼肉體,再燒灼理智。十碗酒下肚,土司刀保民的嘴就沒把門的了。不但把他的人槍交了底,還順帶著把遠遠近近他所知道的土司的人槍也交了底。此時的土司和他們剛見面時判若兩人,那時候他可是高深莫測得很。

他們剛被押到土司面前時,土司看都不看他們,只管逗籠子里的八哥。什么人啊?他說,頭都不扭一下。

管你的人。張問德說。

管我什么?他還沒抬頭。

管你做人,管你做事,管你活得像個人樣,管你別當漢奸,管你別當軟蛋,管你別當縮頭烏龜。

嗬,口氣不小,什么來頭?

騰沖新任縣長,加封少將銜,能不能管騰沖地面上一個小小的土司?

土司刀保民愣住了。終于,他扭過頭來,盯著張問德仔細看,好像他臉上有字。縣長?少將?怎么證明?

張問德把手伸進口袋里,掏出官印。看看,這是啥?!刀保民接過官印,端詳半天。看他疑惑,張問德又掏出委任狀以及少將授銜書遞給土司。接下來的一幕仿佛是從《水滸傳》移植過來的:土司納頭便拜。張問德也進入情景,上前一步扶住土司:好漢請起。隨之,兩個人爆發出一陣爽朗的大笑。張問德和寸紹錫就這樣成了座上客。土司吩咐:殺羊,上酒!

兩個活寶沒資格入席。他們在下邊與隊友一起吃飯,心情沮喪。他們站崗無聊受罪不說,挨餓也不說,還幫張問德和寸紹錫背半天行李,以為立功了,沒想到是闖禍了,他們哪還有心情吃飯。隊友揶揄說,你們抓了兩條大魚。一個活寶說,可不是。另一個說,夠喝一壺了。

寸紹錫到外邊小便時,又看到兩個活寶。此時,他覺得他們挺可愛,想和他們說聲謝謝,他們把臉扭過去,不看他。這里有必要交代一下兩個活寶的名字,一個叫羚羊,一個叫牦牛。

最讓寸紹錫吃驚的不是土司,而是張問德。他喝醉了,不斷言語刺激土司。他說你就是個紙老虎,我用手戳一下就能把你戳個窟窿。他說著真的用手去戳土司。土司也喝醉了,眼瞪得像銅鈴,恨不得用眼睛吃了張問德。土司說,你說什么,你敢再說一遍嗎?張問德說,有什么不敢的,你就是個紙老虎。寸紹錫拽拽張問德衣袖。張問德說,拽我干嗎?他就是個紙老虎,不是紙老虎,敢殺鬼子嗎?土司抓住張問德衣領說,你是縣長怎么啦,就敢侮辱我?兩個人劍拔弩張,一觸即發。寸紹錫趕快和解,他對土司說,縣長喝醉了,喝醉了,說的是醉話,你別往心里去。張問德不領情,繼續叫板,我沒醉,我說的沒錯,他就是紙老虎。寸紹錫看到土司的弟弟冷眼旁觀,嘴角掛著狡黠的笑。刀勝隊長是彪形大漢,怒目金剛,一看就是火暴脾氣,這時候他正在壓制自己的怒火,與副隊長交換眼色。副隊長干瘦,沉默寡言,但從眼神中你能看出這是個狠角色,他不出手則已,出手必致命。他點了一下頭,意思是:隊長,你發話吧。他的手已握在腰間的刀把上。我可不想死在這里。死在這里算什么。縣長也好,文書也好,土司把你們殺了,埋了,一點風聲不走漏,你們豈不白死了。想到這里,寸紹錫狠狠踩一下張問德的腳。

張問德扭頭瞪他,你踩我干嗎?我說錯了嗎?他是紙老虎,沒錯,是紙老虎……但那是之前,現在,從現在開始,我要他當真老虎,真老虎!我任命他為第一支隊司令。他二百條槍,不出一個月,我讓他變成兩千條槍。那時候,是不是真老虎?

聽到任命,土司的酒醒了一半,他說,當真?

張問德說,任命官員這等大事,豈能兒戲。

信得過我?

信不過你我就不到這兒來了。

此時土司的酒全醒了。他松開縣長的衣領,有些不好意思,叫道,酒,酒,酒,上酒!

……

最后,寸紹錫喝高了,他感到屋里的人離他越來越遠,一個個影影綽綽,模糊不清;房屋傾斜得厲害,隨時都會倒塌;腦袋疼得要炸開;腿軟得像面條,支不起身子。他還記得張問德與土司義結金蘭,歃血為盟。他心想,張問德的手段真多,江湖這一套也用上了。不過,確實管用,張問德年長,當了大哥,土司才四十多歲,自然是小弟。小弟聽大哥的,天經地義。張問德說,我們要干什么?抗日!土司小弟說,抗日,干他娘!記憶就到這里,后邊寸紹錫就什么也不記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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