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少年與沉默之海(2)
- 少年與沉默之海
- (德)西格弗里德·倫茨
- 4852字
- 2022-06-06 14:48:23
阿納很喜歡這個房間,他替燈塔找好位置之后,四下走動看了一看,對這些報廢船只上的老舊東西很驚訝。我替他打開了一只鐵柜,告訴他睡哪一張床;然后拿出過去放置救生背心的箱子,打開蓋子,建議他把鞋子和笨重的東西放進去。至于完全私人的東西,我也準備了一個可上鎖的三角柜:“你放心,不會有人動的。”他對我弄來當裝飾品的環狀天線很感興趣,他認真研究并小心地轉動這個環狀天線,然后閉上眼睛,仿佛在傾聽什么。一時之間,看他的表情仿佛他真聽到了什么。他拿天線對著我,想知道維珂幾歲,他直接問我:“漢斯,維珂幾歲了?”我說,維珂十四歲,我十七。他沉默了一會兒,緩緩閉上眼睛,身體微微顫抖,但是旁人幾乎完全看不出來。他放下天線,然后說,瑪格麗特也是十七歲,我的姐姐也是十七歲。我并不想繼續追問,于是指著折疊桌,告訴他那是他的書桌,我要他把東西拿出來整理放好,因為我已經替他預留好了位置。我并不想盯著他看,一副要監督他的樣子。所以我埋頭在我的家庭作業之中——我當然知道哥倫布和加勒比海的伊斯巴紐拉島是殖民時期的歷史內容——但我還是不禁頻頻轉頭看他。他的謹慎細心令我印象深刻,他從背包、紙箱和袋子里面拿出東西,一一放在鐵柜和箱子上,細細檢視了之后再將東西放在該放的地方。以他這樣的年齡,竟然如此珍惜自己的東西,實在令人訝異,他甚至連手帕也一一整齊折疊好。他拿起荷蘭奶酥,立刻先請我吃一片。由于我沒拒絕,所以他又放了幾塊在我的本子旁邊。他把書和筆記本平放在折疊桌上之后,便照著我的建議,把空箱子和袋子放到閣樓儲藏室那兩張沒人睡的嬰兒床旁邊。現在,房間里只剩我一個人,我瞄了一眼他的書,真不敢相信我看見的書名,那是一本字典和一本芬蘭語語法書,另外還有一本芬蘭日常用語的小冊子。我翻了一翻小冊子,正嘗試要念出有一整句那么長的生字時,阿納回來了。過了一會兒他說:“我現在要念芬蘭語了,漢斯。”
自從某一次放長假去了芬蘭之后,他就開始學芬蘭語。那次,他父親帶著他一起航行,他們的近海動力船停在船塢時,他一直跟著父親;其實他早就打算學芬蘭語,打算自學成才。不過我說芬蘭語根本一點用也沒有,如果他非學外文不可,我建議學英語、俄語或西班牙語都行。他不解地看了我一會兒,然后說:“我要學芬蘭語!就算是為了拓夫,我也要學。”他認為自己有義務學會他的芬蘭朋友拓夫所使用的語言。他們共同分享了很多事,甚至曾經一起去一座林木蓊郁的小島上扎營。他希望有一天能夠用芬蘭語寫信給這位難得的好朋友。他說,英文,我已經會了。
是的,阿納,你始終信任我,當你表明你的信念、決定和意愿時。當時的我卻只從自己的角度去思考,剛開始我還不時搖搖頭,全憑個人喜好認定你很怪異,但是我很快就明白了。沒多久之后,我從我以前的老師倫威茲博士那兒得知他對你的看法。有一次他來家里拜訪,他對父親說,你是他教過的學生當中最特別的一位。是的,他毫不遲疑地肯定你有學習外語的特殊天分。而倫威茲博士自己在語言方面的天分也很驚人,他精通四國語言。
為了不打擾我寫作業,阿納坐在折疊桌邊,打開本子。他只是靜靜地坐在那兒,連一頁也沒翻動過。當飛船發出轟隆隆的聲響,拉著一家港口汽車輪胎店的廣告板越過空中時,他也沒站起身來,只是瞥了一眼窗外,然后再看看我。就在這個時候,我看見他眼中的淚水,他的雙唇顫抖,全身打戰。我走向他,問他怎么回事,是否有我可以幫忙的地方。他舉起袖子抹抹臉,試圖擠出微笑,然后突然抓住我的手,顫抖地說:“你可以信賴我,漢斯,永遠都可以。”
他沒放開我的手,于是我拉他起來,推著他到窗戶旁邊,指著覆蓋白雪的拆船場,場區里一臺吊車正在軌道上移動,發出叮叮當當的警示聲。我說,下面可熱鬧了,如果你有興趣的話,我們可以去那兒好好翻一翻,說不定會發現什么對你有用的東西。他沒回答,只是一直注視著那臺吊車:吊車手臂上掛了一具灰色救生艇,搖來擺去,不停晃動——真是老頑固,還在抵抗,不愿臣服于這一趟空中旅行。我說,小船大概也報廢了,放在那下面的東西全是廢物,不過偶爾還是有人會來這里買東西,水泵、抽風機或是船槳什么的,用以替換老舊的機件。有一次爸爸還賣掉了一整套的船艙廚房,賣給馬戲團的人。你一定不相信,一艘老舊蒸汽船拆解之后,里面什么都有。阿納抬起頭,望著切割火刀迸濺出的火花:在遠處的水中,他們正在切割剩余的船舷,幾乎快吞噬到船底。就在這個時候,他說了一句話,聽起來似乎在自言自語:“我們的‘信天翁號’沉了,在卡特加特海峽遇到風雨。”當時,我真希望他能多說一些,能夠信任我,對我說出只有他自己知道而獨自承受的事情。但是他沉默了,我也沒繼續追問,因為我不想刺激他。我指著拆解下來的部分船體,問他知不知道沉船的時候,有多少東西不見了,有多少珍寶沉沒在海底深處,永遠不見天日。我念了幾個船名,像“飛翔號”“安德烈雅·朵麗亞號”“史黛拉”,甚至發生事故的“愛沙尼亞號”,一切全隨之沉入海底。我說:“誰知道還有哪些東西隨著你們的‘信天翁號’一起沉下去了。”說完這句話,我馬上就后悔了,因為阿納垂下雙眼,不知道在沉思什么,他的臉上露出一種絕望而專注的神情。我一只手臂環著他的肩膀,帶他走到我的小矮柜邊。柜子后面的地板上有我從拆船場搜集來的東西,我偶爾也會拿出來撣撣灰塵;那兒放了一個有框架的厚玻璃燈籠、一只指南針、兩個保存良好的紅白相間的救生圈、一面三角信號旗,還有一疊海圖。阿納若有所思地蹲在我的神秘寶藏前面,我告訴他哪些東西是從哪一艘破船弄來的,但是他幾乎沒注意聽我在說什么。當我要他從其中選一樣東西的時候,他嚇了一大跳,不可置信地看著我問道:“真的嗎,你說的是真的嗎?”“當然,”我說,“不用客氣,不過那把信號手槍不能給你。”他蹲在我的收藏品前面,要選一樣東西。他審視端詳,摸了又摸,決定了一樣東西之后,隨即又放了回去。他先拿起了一組船運公司的信號旗,接著眼光落到了老舊的測程儀上面,最后他雙手捧著測程儀,表示想要這樣東西。“我們船上也有一個。”他這么說著,“也有一個像這樣的板子、纜繩和玻璃。”他玩弄著松開一段纜繩,在地板上拖拉板子。我發現他真知道如何使用這些東西。阿納,那東西一直都還放在那兒,你把它放在床尾,放在你想放的地方,我們一直沒去動它。
有一次維珂來我們的房間,沒敲門就直接進來了,然后一屁股坐在我的摩洛哥坐墊上面。她盤坐在那兒一句話也沒說,只是若有所思地看著阿納。阿納看見維珂來了,高興極了,迫不及待地要介紹他收拾好的東西:這里,在鐵柜里面,已經放了……箱子里面,你看,這些鞋子……三角柜里面以后要放本子,還有……維珂對他指給她看的東西,絲毫不為所動,反而對他的姿勢、動作和說的話很感興趣,尤其是他說的話。她就這樣一直不停地跟在他旁邊。他遞給她一包餅干,她視而不見,還是繼續盯著他看,研究他的臉。他再一次請她吃餅干,就在這個時候,維珂突然問:“你真的死過?”話一出口,她就知道不應該問這個問題,她驚慌地看著我,看來她也被自己嚇了一跳。她想圓場,試圖減輕這個尖銳問題的傷害,她慢慢說道:“你知道的,有時候我什么也無法感覺的時候,我就會想,這是不是就是死掉的感覺。”阿納平靜地站在那兒,怯生生地微笑。我看他似乎不想也無法回答維珂的問題,至少不是在這個節骨眼兒上!但是他和我不一樣,他似乎不認為這個問題很失禮,或是該受譴責。我叫維珂離開房間的時候,他很吃驚,我看得出他有些難過。維珂當然也看出我對她很失望,也很生氣,因為她竟然忘記了我們承諾過的話。她很聽話,沒和我強辯,走的時候還對阿納揮揮手,表示歉意。阿納彎身對著測程儀,慢慢地拉出一段纜繩,問了一個令人意外的問題:“你覺得我們能變成好朋友嗎?”我說:“這還用說嗎?我們現在不就是了嗎?”我很感動——是的,我只能說,我很感動。
就這樣,阿納,你來到了我們家,你帶著你的柔順和耐性,開始了我們共同生活的歲月。這些年,只因為被我們奉為圭臬的游戲規則和真理,對你而言并不具有相同的意義,所以你經常讓我們不知所措,甚至質疑你到底能不能成為我們的一分子。
我聽見父親的腳步聲,我想了一會兒,考慮是不是該把測程儀放進紙箱,以表示我已經開始打包阿納的遺物了。但是我始終無法下定決心,于是我轉身面向門口,等著父親進來。他帶來一張照片。他站在那兒,手里拿著那艘近海動力船“信天翁號”的放大照片,相框還是他自己做的。他看到空蕩蕩的紙箱和皮箱說:“看來你也沒多少進展。”我說:“是的。”他走近空無一物的箱子說:“照這樣下去,你大概得弄到半夜了。”“或許吧!”我說,“這些都要整理。”他說:“沒錯,有不少東西要整理、思考。留下來的東西,不是拿一把掃把就能掃光的。”他讓我看他手上那張照片,上面是“信天翁號”的側面,它在炙熱的陽光下航行,經過棕褐色的巖丘。父親表示,這是他們的船,阿納一直想要這張照片當生日禮物。“不過要弄到這張照片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這是一家瑞典船運公司幫我弄來的。”我站到他旁邊,覺察到他的雙手在微微顫抖。他的手指因為痛風結節而變形,呼吸中透露出他喝了蘋果酒。我說:“很美的一艘船。”他接著說:“但是我再也無法將它交給阿納了。”父親坐在阿納的板凳上,他搓揉眼睛,點燃煙斗,然后又回到這一張照片上,他說:“那時候,他們的船行經奧斯陸峽灣,一年之后,卻在卡特加特海峽沉船。”我說:“阿納告訴過我,他們遇到了暴風雨。”“什么暴風雨!”父親說:“普通的暴風雨根本難不倒他們,那一定是驚濤駭浪才吞噬了整艘船。當大浪退去,船再浮起的時候,卻因為重心不穩而翻覆了。不,漢斯,絕對不只是普通的風雨,一般風雨根本不是阿納父親的對手!”
“他是一個水手,一個足以為人表率的水手。我知道我在說什么,我們在海事學校就是好朋友,我們一起登上三桅帆船‘伊麗莎白實習船’,他以極優異的成績拿到證書。赫曼很清楚自己的船有多棒。”接著,他的手指撫觸照片,似乎在尋找什么,他輕敲“信天翁號”上層船艙的底部,斷斷續續,我聽見父親遲滯的聲音說道:“兩艘竹筏,一艘救生船,這里!你知道嗎,這些應該夠了,他們不過才三個人在船上,只要再多一點點時間,他們就能全部逃出來。但是一切是那么突然,他們根本來不及解開小船和竹筏。”我說:“但是阿納的父親還是成功了,他是唯一獲救的人。”“是的,”父親說,“赫曼得救了,或許在船沉的時候,他及時松開一艘救生船或竹筏,抓住纜繩,或許吧!”他不斷復述自己的推測,或是想厘清自己也不清楚的部分,他無法解釋的部分。他搖搖頭,用憂郁的眼神看著我。隨后他站起身來,緩慢而疲憊,倚著墻緩步走著。一陣干咳搖撼他的身軀,似乎想警告他什么,他輕握拳頭敲打幾下胸部。“算了,漢斯!”他說完話,本來打算要走了,卻在阿納的窄書架上發現了一本小冊子。他小心地取了出來,打開,然后又合上。“這不是他的遺物,”他說,“這本《信號學》是我的,是我借給阿納的。”“我知道,他告訴過我。他借這本書是為了學摩斯密碼。”我邊說著,腦中已泛起當天早上的情形。那天,阿納決定要找一本信號學的書學習摩斯密碼。前一天夜里,他整夜睡不安穩,雙腳不斷敲打,低聲呻吟,還問了好幾次我在不在。隔天他就有了這個想法。我想知道他學這個打算做什么,而他只是聳聳肩,說他也不知道,但總有一天、或許總有一天會派上用場。然后他低聲說道:“所有知識總有一天會有用的,不是嗎,漢斯?”
當我告訴父親,阿納只花了兩天時間就完全學會了摩斯密碼,他似乎一點也不驚訝。只花兩天時間,阿納用自創的一套方法就學會了——照他自己的說法是:先用眼睛掃描符號和文字,然后將掃描的東西以自己的方式解說幾次,來回反復問答,一直到對答如流為止。“就是這樣,”父親說,“我們的阿納就是這樣,看過的東西永遠不會忘記,會跟著他一輩子。”
他離開房間之前,再次深深地看了“信天翁號”一眼,然后將照片放進箱子,同時說道:“這算是一個開始吧,接下來還有不少事情等著你做呢!”他的身影在房門明亮的背景映照下,顯得多么傴僂而疲憊。《信號學》從他手中掉落,他費力彎身去撿,一言不發走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