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節(jié) 教育孩子，不是用知識填滿他的腦子

錢鍾書先生的《圍城》里有一句引自法國古語的諺語，出自曾經(jīng)留學法國的蘇文紈之口：婚姻是一座“被圍困的城堡，城外的人想沖進去，城里的人想逃出來”。

這句話前面還有一句類似的話，傳播不那么廣，是哲學家褚慎明說的：“關(guān)于Bertie結(jié)婚離婚的事，我也和他談過。他引一句英國古話，說結(jié)婚仿佛金漆的鳥籠，籠子外面的鳥想住進去，籠內(nèi)的鳥想飛出來……”Bertie者，英國哲學家羅素是也。

《蒙田隨筆集》也有一句：婚姻“如同鳥籠一樣：籠外的鳥兒拼命想進去，籠內(nèi)的鳥兒拼命想出去”。這句話與英國古話如出一轍。圍城和人，鳥籠和鳥，意思是一樣的，恐怕蒙田的話還要早。錢鍾書先生夠狠，說到褚慎明的口氣十分鄭重，煞有介事，實則未必盡然，說不定暗指他張冠李戴了呢。

提到圍城和鳥籠的例子，不為別的，只是說“婚姻是一座圍城”一經(jīng)錢鍾書先生的筆，就成了盡人皆知的名言，但其實蒙田早在《蒙田隨筆集》中已經(jīng)把它裝扮成鳥籠和鳥的模樣，成為一句法國古話了。

對蒙田，你一定不陌生，他是法國人，生于1533年，死于1592年，距今已經(jīng)四百多年了。他的主要作品《蒙田隨筆集》首次出版于1580年，距今也已經(jīng)很久了。有人不免要問：在當今這樣一個高科技迅猛發(fā)展的時代，信息爆炸弄得我們連上廁所都要帶著手機，為什么一個中國人還要讀一個四百多年前的外國人寫的書？

讀一個外國人的作品，對我們21世紀的人來說，不僅是一次提高文化修養(yǎng)，提升欣賞品位的機會，還為解決我們自身存在的問題提供了一種參考和啟發(fā)。所有對人生產(chǎn)生疑問并進行思考的人，都應(yīng)該讀一讀蒙田，讀一讀他的《蒙田隨筆集》。

蒙田生活在法國的16世紀，那是一個發(fā)生文藝復興、宗教改革和宗教戰(zhàn)爭的世紀，在思想和行動的所有領(lǐng)域中都是一個生命力旺盛、行動激烈的世紀，是一個文學等藝術(shù)形式和民族語言走出中世紀、經(jīng)過文藝復興而進入古典主義的世紀。

蒙田于1533年2月28日出生在法國西南部的佩里戈爾的蒙田莊園。他的父親是一個富有的商人，于1519年被封為貴族。這位父親從意大利的戰(zhàn)場上歸來，極為贊賞文藝復興的觀念，用一種“全新的方法”教他的兒子拉丁文。所謂“全新的方法”，乃是請一個完全不懂法語的德國人做教師，從小就讓蒙田學習拉丁文。

所以，蒙田的母語是拉丁文，法語和佩里戈爾方言是他以后才學會的。這樣，蒙田很早就能自己閱讀經(jīng)典拉丁文著作及用拉丁文寫成的現(xiàn)代作品。

蒙田在6歲的時候，被送進波爾多的居耶納學院學習，之后在波爾多學習哲學，在圖盧茲學習法律[1]。學校的教育似乎沒有成功，蒙田把學校稱為“一座不折不扣的囚禁孩子的牢房”，但是似乎他的判斷力并沒有受到傷害，因為他一生都保持著敏銳和迅捷。他主張教育孩子時不要用知識填滿他的腦子，而要培養(yǎng)他的判斷力。

1554年，21歲的蒙田被任命為佩里戈爾間接稅最高法院的推事，此后16年，蒙田輾轉(zhuǎn)于佩里戈爾、波爾多和巴黎，處理政務(wù)，解決居耶納的宗教叛亂問題。他對政治感到失望，對他的法官生涯也沒有留下美好的回憶，但是他結(jié)識了一位莫逆之交，拉博埃西，這是他在最高法院的同事。

拉博埃西是著名的哲學家和詩人，教蒙田認識了斯多葛主義，養(yǎng)成了堅定不移和持之以恒的品質(zhì)。《蒙田隨筆集》中許多歌頌友誼的語句，今天讀起來仍然令人感嘆唏噓。蒙田的首次文學活動，就是出版亡友的拉丁語詩、法語十四行詩及希臘語著作的法文本。

1570年，蒙田37歲，他賣掉了法院推事的官職，回到蒙田城堡定居。買賣官職，是當時通行的做法，蒙田也不能免俗。他看透了他的工作毫無意義，寧肯有負于法院，也不愿意愧對自己。

他“厭倦了宮廷和法院的束縛”，如今可以有一個安靜的所在，讓自己安心地讀書、研究和思考，可以盡情地享受自己書房里的一條銘文所說的“自由、安寧和閑暇”了。1572年，他開始把他的觀察、經(jīng)驗和讀書心得寫下來，他說，自己的腦子“就像脫韁的野馬，成天有想不完的事，要比給它一件事思考時還要多想一百倍；我腦海里幻覺叢生，重重疊疊，雜亂無章，為了能夠隨時細察這種愚蠢和奇怪的行為，我開始將之一一筆錄下來，指望日后會自感羞愧”。于是，1580年，《蒙田隨筆集》首次在波爾多出版，分為兩卷，共94篇文章。

1580年至1581年，蒙田離開妻子和女兒，出門遠行，經(jīng)巴黎到了今奧地利、德國和意大利區(qū)域。在巴黎的時候，他曾經(jīng)隨國王圍攻拉斐爾堡，然后在蘇瓦松參加了他的朋友格拉蒙伯爵的葬禮。

這次旅行共耗時17個月，旅行的原因一方面是泡溫泉，治療他的結(jié)石病，另一方面是觀賞風景，增加人生體驗。旅行并未治好他的結(jié)石病，卻大大豐富了他的人生經(jīng)驗。1581年9月，蒙田獲知他被選為波爾多市市長，任期兩年。蒙田是一個好市長，他對自己的職務(wù)有清醒的認識。他說：“到任后，我就忠實而認真地認識自己，完全如我所知的那樣：沒有記性，沒有警覺，沒有經(jīng)驗，沒有魄力，也沒有仇恨，沒有野心，沒有貪欲，沒有激情。”

為了評價他這一表白的意義，我們必須把他的另一個聲明寫下來，作為補充：“我不愿意人們對自己的職務(wù)不經(jīng)心、不奔波、不費舌、不流汗，該流血時不流血。”

看來波爾多市民對他們的市長是滿意的，因為他們再次選他做市長，這在當時是異乎尋常的。在第二屆任期內(nèi)，他排除了新教的威脅，表現(xiàn)出果斷潑辣的作風。就在第二屆任期結(jié)束的時候，波爾多發(fā)生了瘟疫，他沒有回波爾多主持新的選舉。

蒙田又成了普通人。他開始撰寫《蒙田隨筆集》第三卷的13篇文章，并于1587年在巴黎出版。《蒙田隨筆集》三卷出版之后，蒙田不斷進行修改補充，直到他1592年去世。蒙田的干女兒德·古內(nèi)小姐將他遺留下的《蒙田隨筆集》新版于1595年整理出版。新版比舊版增加了一千多處，其中有四分之一涉及他的生活、愛好和習慣。

從第一卷到第三卷，《蒙田隨筆集》越來越帶有他個人生活和坦白襟懷的色彩。蒙田寫作隨筆是在向世人表露自己的思想，同時也是在塑造自己。圣伯夫說：“蒙田最與眾不同并使他成為奇才的地方，是他在那樣一個時代，始終是節(jié)制、謹慎和折中的化身。”這是對蒙田的公正的評價。

蒙田的生活是不平靜的，并非一條坦途，但是他能隨遇而安，保持內(nèi)心的平靜。要做到這一點，最要緊的是要有一種獨立的精神，他說：“我們要保留一個完全屬于我們自己的自由空間，猶如店鋪的后間，建立起我們真正的自由，和最重要的隱逸和清靜。”在這“店鋪的后間”里，我們才能享有自由和獨立。

這個“后間”，就是蒙田古堡拐角處的一座塔樓，那里有他的小教堂、臥室和書房。這是他的私人領(lǐng)地，他竭力保護他這方領(lǐng)地免受“夫婦、父女和家庭生活”的騷擾。他的書房里有一千冊書，在當時，這已算是很大的數(shù)目了。

為了隨時能領(lǐng)受永恒智慧的教誨，他從《福音書》和古代哲學著作里摘錄了一些箴言，把它們刻在天花板的隔柵上。他躲在書房里，潛心讀書，踱步沉思，為他喜愛的作者寫寫評注，發(fā)發(fā)議論。

不要以為蒙田是一個足不出戶的書呆子。在他看來，人以及事件提供的教訓不亞于書本。他生活的多樣性和豐富性，他的經(jīng)驗的廣度，都使他的心理觀察和道德思考具有一種特別的意義。

這一節(jié)，我講述了中國人為什么要讀四百多年前的法國人寫的書，簡略地概述了蒙田的生平和當時的歷史環(huán)境。下一節(jié)，我將簡單地講述《蒙田隨筆集》的內(nèi)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