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講 情色與色情的糾纏：《金瓶梅》的性愛描寫

【導讀】

上一講我們通過分析一個在明朝晚期流行，在清代康熙朝被一位叫宋起鳳的文人用文字記錄下來，并流傳到今天的傳說，知道《金瓶梅》這部書：第一，它里面確實有一些色情文字；第二，它的篇幅浩蕩，有一百回之多，而真正屬于色情文字的字數不超過百分之一，絕大部分篇幅都是非常好的文學描寫；第三，我們引入了一個相關的概念，除了色情描寫以外，文學作品當中往往還會有情色描寫。本講我將會告訴大家情色描寫和色情描寫的區別。

我們都知道，文學作品是寫社會生活的，寫人的生存，寫人的喜怒哀樂、悲歡離合。人要有精神層面，這毋庸置疑。但是，人確實有七情六欲，人與人之間，特別是男女之間，會有情愛。人類的活動之一，就是相愛者之間的肢體接觸，進一步就會有性行為。文學作品不能僅僅表現性這個東西，但文學作品不可避免地會涉及社會生活當中、人類生存當中的這個部分，會有一些相關的描寫。經過人類文學發展和文學理論研究的一步步推進，到20世紀后半葉，在文學界、文學理論界大體上形成了一個共識，認為文學作品里面涉及性愛的描寫有兩種文字：一種是情色描寫，一種是色情描寫。那么它們之間的區別在哪里呢？

其中一個最明顯的、最重要的區別就是情色描寫，它寫兩情相悅，不會直接寫到生殖器官，它會比較含蓄，甚至會用一些很優美的敘述詞語來加以表現；它喚起的不是人的低級動物本能，而是人作為人在愛情和兩情相悅當中的那種愉悅。

這種美感可以舉一些具體的例子來說明。在明代，不僅小說創作很繁榮，戲劇創作也很繁榮，出現了很多大戲劇家和影響深遠的戲曲劇本。比如明代偉大的戲劇家湯顯祖，他生活的歷史時期，放在人類文學發展的經緯線上來衡量的話，接近英國的莎士比亞年代。我到英國游覽時還專門去了莎士比亞故居。在莎士比亞故居的庭院里面，現在陳列著兩個人的雕像，一個是英國偉大的戲劇家莎士比亞，另一個就是中國偉大的戲劇家湯顯祖。雕塑是他們兩個人超越時空，聚在一起，面對面交流的一個情景。

湯顯祖主要的四部戲劇作品叫作“臨川四夢”。其中最重要的、最出色的、傳播最廣的一個劇本就是《牡丹亭》。中國臺灣的文學家白先勇把古本的、傳統演出的《牡丹亭》重新適當編排，形成了一個青春版的《牡丹亭》。青春版的《牡丹亭》首先在中國臺灣贏得了廣大青年人及一些成年人的喜愛。后來，他又把青春版的《牡丹亭》推廣到大陸，在北京等城市進行了演出，也大受歡迎。

《牡丹亭》講述的是一個愛情故事。一個官宦的女兒叫杜麗娘，她進入了青春期，身心發育成熟開始思春，這是人的一種很正常的生理狀態。她到一座荒廢的花園里面游覽，回來就做了夢——她在花園里面見到了一位叫柳夢梅的公子，和他一見鐘情，兩情相悅。最后，他們發展到肢體親熱，在牡丹亭邊做愛了。

《牡丹亭》的劇本中這一段是怎么寫的？當時那種戲劇劇本是有唱詞的，唱詞是：“這一霎天留人便，草藉花眠……見了你緊相偎，慢廝連，恨不得肉兒般團成片也……”這就很直露地寫出了他們兩個是緊緊擁抱在做愛?？墒窃~句很優美，加上在舞臺上演出的時候，演員的表演既含蓄，又非常生動，就形成了這出戲當中一個流傳久遠、令人難忘的片段。

像《牡丹亭》這種對男歡女愛的描寫和表現，就屬于情色文字、情色表現。如果超越這個表現程度，文字上直接寫到生殖器官，就屬于色情文字。《金瓶梅》里面寫男歡女愛，其實在很多情況下，并不是直接寫到生殖器官，并不是進行具體的、詳細的描寫，而是和《牡丹亭》寫杜麗娘和柳夢梅一樣含蓄，當然它也并非含蓄到讓你不明白的地步，它傳遞的信息還是告訴你他們在做愛。所以，《金瓶梅》里面有很多文字被誤認為是色情文字，其實它是情色文字。當然，《金瓶梅》里面也有色情文字，書中有不少段落在寫男女做愛時寫到了生殖器官，而且有時候寫得還挺詳細的。情色文字和色情文字的一個根本性的界限就是，是否直接寫到了生殖器官。

人成年以后，應該知曉自己生殖器官的全部情況，具備生殖系統的有關知識。成年人在兩情相悅的情況下，在私密空間里，有肢體的親熱，有做愛的行為，在現在這樣一個文明社會當中，都應該被視為正常的、可以理解的、可以容納的。如果你要較真說，雖然你現在劃定了情色文字和色情文字之間的界限，但是究竟更具體的界限在哪里？我可以很坦率地告訴你，這是無法像數學、物理那樣，非常精確地來界定的。

人類對于文學藝術當中的這種描寫和表現，認知和容納的態度也是不斷地變化、推進的。在外國就有這樣的例子。比如20世紀英國作家勞倫斯的著名小說《查泰萊夫人的情人》，這部小說書寫的是第一次世界大戰時，一個英國貴婦的故事。她的丈夫在戰場上受傷，喪失了性能力。丈夫從戰場上回來以后，貴婦精心地照顧丈夫，但是她內心苦悶。后來她在家里的園林中偶遇了一個園丁，他是一個勞動人民，一個粗獷的漢子。接下來她就和這個園丁產生了愛情，發生了關系。

勞倫斯在描寫時就不僅有情色文字，還有色情文字，他寫到了生殖器官。這部書在英國引起了很大的爭議，一度遭到教會、行政機構、社會團體禁止，因為他們覺得這是一部不健康、很糟糕的書。

但是，隨著時間的推移，人們逐步認識到這部書是有價值的。書中寫了一個貴族婦女不甘心守活寡，她和一個原來是礦工，現在是園丁的勞動人民，產生了愛情，而且超越了他們的階級地位，互相以感情為紐帶，發生了關系。從這個層面而言，這部書還是有一定的社會意義的，而且全書是同情勞動人民的。所以，逐漸地，各方都開始對它解禁?，F在《查泰萊夫人的情人》在英國被認為是一本很正常的書，而且它也被翻譯成了中文，介紹到了中國。這就說明，對于文學作品中表現的性愛，并非要一概地加以排斥和否定，表現得好，一開始不能被人容納的，最后會被多數人所容納。

再舉個例子，20世紀還有一個俄裔美籍作家納博科夫，他寫了部很有名的小說《洛麗塔》。小說描寫了一個老頭和一個未成年的少女之間發生的不倫之戀。這部書出版以后，一開始在美國也被列為禁書。這部書引起的爭議比《查泰萊夫人的情人》更多，因為書里寫的是一個老頭和一個未成年少女之間的性愛，無論如何都不太合適。可是由于作者的文筆非常優美，后來就有越來越多的評論家給予這部書很高的評價，還把它拍成電影，這部電影的名字中國港臺地區翻譯作《一樹梨花壓海棠》，聽起來還挺優美。到目前為止，我個人對這部書還不完全認同。我覺得雖然男女之間只要互相自愿，產生愛情，進而做愛，而且他們是在私密空間做愛，不影響他人和社會，就是合理的，可是書里面的洛麗塔畢竟是一個未成年少女，所以，對這部書至今我仍保留一定的看法，認為不宜把它當作一部世界名著向一般的讀者推廣。當然，這只是我個人的態度，實際上在中國，很多人接納了這樣的著作，接納了這樣的描寫。

我覺得在文學藝術里面，表現人的情欲、性愛是可以的，不是每一部文學作品都一定要去表現這些，而且大多數作品的重點絕不在于表現這些，有一部分作品表現了也無妨。但是，應該劃一條界線，直接寫到生殖器，就屬于色情了。色情文字或色情影視、色情畫面是不妥的。像《牡丹亭》表現的性愛就屬于情色表現。情色表現很優美，它喚起的不是人的低級感官刺激，而是對一個健康人、正常人的情緒的一種正當的表達，對正當的情愛的一種優美的表現、肯定和歌頌。這個要加以區分。

當然話說起來容易，具體到寫作和閱讀一些作品，就不是那么容易把握了。可是這個問題又不能回避，特別是我講《金瓶梅》時不能回避。我上一講說了，《金瓶梅》有一百回，真正算得上色情文字的充其量也就萬把字。其實這還是比較嚴格的、苛刻的算法。這萬把字里面，包括有的地方并沒有真正寫到生殖器官，還不能算作純粹的色情文字。為了照顧到多數人的閱讀心理，把它算得寬一點，說是萬把字。要更嚴格地區分的話，它寫到生殖器官，屬于色情文字的也就三四千字。而且每個人對這樣一種文學藝術現象，對文字描寫的把握尺度也是不一樣的。我知道國內一位有名的研究《金瓶梅》的專家、大學教授、博士生導師，他對《金瓶梅》，包括里面寫到生殖器官的一些色情文字也予以肯定。他認為色情跟色情還有區別。有的文字很拙劣，有的文字算作優美，可以作為一個審美對象來閱讀。他的看法也可以參考。

總之，在下面的講述當中，我不會引用書中直接寫到生殖器官的色情文字，哪怕有的專家認為它也是好的，我不會引導大家專門在這方面做更多的了解。2012年由漓江出版社出版的《劉心武評點〈金瓶梅〉》，這是一個刪節本，其中刪掉了全部色情文字，也連帶刪掉了一部分可能被認為是色情的情色文字。我在網上看到有的讀者表示憤慨說：“為什么刪？許你看不許我看，是不是這個意思？”

20世紀魯迅先生的雜文集《而已集》里面有一篇文章叫作《小雜感》，其中有這么一段話：“一見短袖子，立刻想到白臂膊，立刻想到全裸體，立刻想到生殖器，立刻想到性交，立刻想到雜交，立刻想到私生子。中國人的想象惟在這一層能如此躍進。”當然最后一句話，我覺得有點過，不是所有的中國人都是這個樣子。

我們每個人面對情愛，生活當中的這種事情，以及文字閱讀當中所見到的東西，要能自我控制、自我駕馭。不能聽說這部書里有色情文字，就專門要看色情文字，如果把色情文字都刪了，就不答應。如果你是一個心性成熟的成年人，你去讀沒有刪節的《金瓶梅》，我當然不會反對。但如果你是一個心性不夠成熟的人，哪怕你是成年人，專好那一口，不成了嚴世蕃了嗎？最早的《金瓶梅詞話》前面有序，除了欣欣子的序以外，還有一個署名叫作東吳弄珠客的序，他說：“讀《金瓶梅》而生憐憫心者，菩薩也；生畏懼心者，君子也；生歡喜心者，小人也；生效法心者，乃禽獸耳?！彼透嬖V你，讀《金瓶梅》，你不能錯鉆到色情描寫中去。

我們國家電影沒有分級，文字印刷品也沒有分級，出版物一旦出版就是面對全社會，影響廣泛又深遠?！督鹌棵贰肥且徊考扔猩槊鑼?，又有大量的非色情描寫的古典白話長篇小說，其中大部分內容是非常具有文學價值的。所以，我個人認為，我們了解《金瓶梅》，主要還是該從色情文字和情色文字以外的很浩蕩的一些篇幅當中去認識它的價值，了解它的內容。